艾江濤
1598年,痛感吏治黑暗的浙江遂昌知縣湯顯祖辭官回鄉,寫作傳奇而自娛余生。《牡丹亭》便誕生于這一年,自此風行400余年,歷久不衰。
在《牡丹亭》開始形成影響的早期,追隨其時“詞壇盟主”沈璟之后,文人多批評其不合音律,難以演唱,晚明文人范文若在《夢花酣序》中的一段話堪稱代表:“臨川多宜黃土音,板腔絕不分辨,襯字襯句,湊插乖舛,未免拗折人嗓子。”此外,55出的劇本,不乏煩文冗曲、鏤金錯彩之處,將其全部搬上舞臺也絕非易事。只是,在創作之中便注重搬演的湯顯祖,對這些批評顯然不以為意,不滿于沈璟等人的改本,他甚至在《與宜伶羅章二》的一封信中明確表示:“《牡丹亭》要依我原本,其呂家改的,切不可從。”
爭論有之,但一個清晰的事實在于,《牡丹亭》這部明代傳奇的案頭代表作,卻在后世被不斷搬上舞臺,乃至成為昆曲難以磨滅的經典。理解《牡丹亭》,除了閱讀劇本背后那份“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情深之至,或許還應該梳理它的舞臺演出歷史——在湯顯祖的指導之下,《牡丹亭》的早期演出形態是什么?在《牡丹亭》后期的演出流變之中,又發生了哪些不以作者意志為轉移的變形,以致在今日仍不斷被改編搬演,進而成為頗可探討的文化現象?
400多年前,《牡丹亭》甫一出現所造成的轟動效應,在今日看來,簡直就是一個事件。在昆山,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俞二娘,讀完此劇后為之迷戀,在劇本上寫滿批注,后來竟傷心而死。而據鮑倚云《退余叢話》記載,杭州一個叫商曉玲的藝妓,一天在演出《尋夢》時,唱到“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得梅根相見”一句時,竟隨聲倒地不起。
與湯顯祖同時代的“詞壇盟主”沈璟自然也注意到這部傳奇,還將其中不合律的詞句做了修改,隨后把改本托兩人共同的朋友呂玉繩交給湯顯祖。沒想到,湯顯祖對改動大為不滿,在給朋友凌初成的信中寫道:“不佞《牡丹亭記》大受呂玉繩改竄,云便吳歌。”他還告訴身邊的藝人,演出《牡丹亭》,必須依據自己的原本。“湯沈之爭”由此而起。
在復旦大學教授江巨榮看來,明代中晚期,受“王學左派”思想的影響,湯顯祖、徐渭在內的一批新劇作家開始重寫“人情”,追求新的情感釋放,非常吸引觀眾。無怪乎那些敏感癡情的青年女子,感同身受,為之癡迷。《牡丹亭》誕生之時,新聲競起,當時的南戲舞臺上,流行所謂“弋陽、海鹽、余姚、昆山”四大聲腔。弋陽腔起于江西,因而今人普遍認為《牡丹亭》最早由弋陽腔演唱,但據江巨榮的研究,湯顯祖所居的江西撫州宜黃,原唱弋陽腔,只是在嘉靖之后,弋陽之調外傳反在發源地面臨凋敝,后弋陽舊調與宜黃地方樂調、海鹽腔結合之下,形成輕柔婉轉的宜黃腔。湯顯祖多與宜伶為友,并為其教習歌舞,因而《牡丹亭》最初由宜黃腔所演。
然而,唱腔與曲律分屬演唱與創作兩個范疇,湯顯祖創作《牡丹亭》時,并無考慮唱腔問題,只是按照南曲曲律填詞寫劇,即使沈璟認為其用昆山腔演唱不順口,似乎也并無理由指責《牡丹亭》不合曲律。
論爭的關鍵,在溫州大學教授俞為民看來,并非如前人所謂“辭采與曲律之爭”,恰恰集中于曲律這一問題。“大家都講《牡丹亭》不合律,其實還是合律的,不過它合的是魏良輔改革昆山腔之后的曲律,不符合南曲原來按照固定腔調填詞的曲律。”
傳統宋元南戲的曲律,“以腔傳字”,按固定腔調演唱不同曲辭,這一點很像現在流行歌曲在重新填詞后的不同翻唱版本。魏良輔改革昆山腔之前,昆山腔與其他唱腔一樣,均以民間歌謠形式演唱,由于各地方言鄉音有異,演唱時常有字與腔不合的現象。而改革之后,魏良輔提出用“四聲”定調(上聲字低唱,去聲字高唱,平聲字要平唱,入聲字要出口就斷),語言(字)與音樂(腔)完美結合,形成所謂“以字定腔、腔隨字轉”。
據說,沈璟每聽到有人用新律清唱時調,恨不得馬上掩耳躲避。值得注意的是,當時乃至后世的文人多與沈璟一道,批評湯顯祖專尚情志,于曲律則多有乖謬。即使是湯顯祖的好友臧懋循也不例外,他在《元曲選序二》中寫道:“豫章湯義仍……識乏通方之見,學罕協律之功,所下句字,往往乖謬,其失也疏。”
既然如此,如何解決這一問題呢?蘇州大學教授周秦介紹,明清之間的曲家鈕少雅,用集曲的辦法,把《牡丹亭》中不符合格律的50多支曲,一支支用別的曲牌去套,“前面的三句是什么曲牌,中間兩句是什么曲牌,后面的三句是什么曲牌,變成一個雜拼出來的曲牌,這樣一來,《牡丹亭》里每支曲子,都可以不改動字詞而唱”。乾隆后期,曲家葉堂又將《牡丹亭》的70多首曲子,一一格正打譜。曲譜在昆曲的流傳過程中非常重要,不管是官員家班,還是民間戲班,都有專門負責排曲的人。今天演唱的《牡丹亭》,受葉堂影響很大,多參照他的《納書楹曲譜》而來。
“《牡丹亭·驚夢》中的【皂羅袍】雖與古調不同,但它既合平仄曲律,又很好聽,應該承認它,沈璟太保守了,不允許改變,一定要復古到宋元時期的原腔古調。這樣無疑會影響劇作家才華的表現。”俞為民說。
據江巨榮的研究,明代中后期的戲曲演出,主要有家庭戲班和民間職業戲班兩套體系。時風所及,那些江南的世家望族多有自己的家庭戲班。作為文人傳奇,《牡丹亭》早期主要由這些家班演出。出于對創作者的尊重,一些家班還邀請湯顯祖前來觀看演出。
萬歷二年(1574)進士鄒迪光在罷官之后,曾在無錫惠山,羅織了一支由數十名童子組成的家庭樂班,演習新劇。萬歷三十九年(1611),鄒迪光曾寫信給湯顯祖,誠意殷殷地邀請他前來觀看新排的《牡丹亭》。
在江巨榮看來,早期全本演出的可能更大,其中甚至不乏原本演出。這里所謂的“全本”,并非一字不漏地完整演出,而指以串聯曲目,講述一個前后相連的完整故事。合理的推論是,不同于故事原型均來自唐人小說的另外“三夢”(《紫釵記》《南柯記》《邯鄲記》),《牡丹亭》的本事源于話本小說,一般讀書人對此并不熟悉,新戲剛出,大家需要通過全本演出,了解完整的故事情節。
江巨榮找到了一些重要的史料作為支撐。徽川人吳越石在客居南京時,曾組建了訓練嚴格的吳家班。明代戲曲理論家潘之恒在《亙史·雜篇》中記載了當時演出的情景:“同社吳越石,家有歌兒,令演是記,能飄飄忽忽,另番一屆于縹緲之余,以凄愴于聲調之外。一字無遺,無微不極……乃今而后,知《牡丹亭》之有關生情,乃為驚心動魄者。”江巨榮認為,其中所載“一字無遺,無微不極”,足證當時所演為原本《牡丹亭》。
如果說從完成創作的1598年到湯顯祖去世的1616年,《牡丹亭》主要以全本演出為主。那么,此后直至乾隆后期折子戲大盛這段時間,則主要以全本與改編削刪版并行演出。然而,全本《牡丹亭》長達55出,文辭繁縟,演完全本勢必需要連演幾天,非一般財力人力可為。此外,由于曲律不太適合昆山腔演唱,不少曲家文人推出了自己的改編本。除了引起湯顯祖大怒的沈璟改本,后世影響比較大的主要是臧懋循與馮夢龍改本。臧懋循的改本,將原作壓縮至36出,434首曲子削減為241首,同時將一些曲辭改得更為通俗易懂,既重格律,又重演出。馮夢龍的改本《風流夢》,共有37出,情節上也做了一些調整,如將《閨墊》《肅苑》合并為《傳經習字》,加強了春香鬧學的戲份。除了情節與詞句的改動,馮夢龍還在劇本中加入大量舞臺動作與表演提示。盡管如其他改本一樣,受到很多文人的批評責罵,但《風流夢》頗受觀眾認可,其中諸如《春香鬧學》《拾畫叫畫》等場次被奉為經典折子戲,長期流行于舞臺。
據陸萼庭的《昆劇演出史稿》記載,康熙末葉以迄乾嘉之際,在“花雅之爭”敗北之后,昆劇進入折子戲時代。風氣所及,雖然全本演出也沒有完全中斷,但這一時期的《牡丹亭》主要以折子戲演出于私人廳堂、宮廷舞臺與近代戲園。江巨榮從史料中發現,在潘之恒的《亙史》《鸞嘯小品》中,已有一些相對成熟的表演風格記載,比如杜麗娘演得比較“幻”,有種如癡如幻的感覺,而柳夢梅則演得非常張揚,恃才學而高傲。然而,有關舞臺動作等演出記錄則付之闕如,人們只能透過經過歷代藝人傳習下今人的表演,去懸想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