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輝輝
“學校什么條件都沒有,為什么要開設這個專業?”

對于河南經貿職業學院(以下簡稱河南經貿)飛行技術專業三年級學生陳宇(化名)來說,這個暑假變得格外煎熬。
如果按照正常的教學進度,2016年7月,他應該到某通用航空實訓基地接受為期一年的飛行技術訓練,之后做一名通用航空飛行員。而現在,這個夢想已經破滅。
因為在二年級要結束的時候,他所在的河南經貿與遼寧天業民用航空培訓服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遼寧天業)的合作出現了問題——按照2014年5月雙方簽訂的《校企合作辦學協議》,以及2015年12月遼寧天業與學生簽訂的《推薦就業協議書》,這家公司應該在第三學年安排學生到中國民航認可的通用航空培訓機構進行為期一年的飛行技術訓練,訓練結束后推薦學生到國內的通用航空公司就業,但現在拒絕履行協議內容。
包括陳宇在內的兩個年級共20多名學生,不得不就此終止飛行技術專業的學習,另謀出路——轉專業或者干脆退學。
他們的飛行夢,就這樣折翼了。
連一張發動機的掛圖都沒有
“學院開設飛行技術專業,前兩年在校學習理論知識,第三年到中國民航總局認可的飛行學校進行飛行訓練。并且保證安置上崗率在95%以上。”河南經貿2014年的“招飛”簡章上寫道。
正是這些條件吸引了陳宇的父親,讓他覺得“做通用航空飛行員”是一個大有前途的職業。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飛行技術專業對辦學實力的要求非常高,包括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飛行學院、中國民航學院在內的一些老牌民航院校都不得不借助國外的飛行培訓機構完成對學生的飛行訓練。
而于2014年開設飛行技術專業的河南經貿,直到兩年后的今天,仍然沒有一位通用航空領域的專家,沒有一名專業教師,甚至連一張飛機發動機的掛圖都沒有。
“學校什么條件都沒有,為什么要開設這個專業?”陳宇的父親曾這樣質問河南經貿的管理者。
河南經貿教務處處長成光琳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表示,當時學校之所以開設飛行技術專業,是基于通用航空領域將出現人才短缺的判斷。
2007年以后,國家不斷釋放出深化低空改革、開放低空限制的信號,學校以此判斷航空產業將隨之爆發。2013年3月,《鄭州航空港經濟綜合實驗區發展規劃(2013~2015)》獲批,航空經濟成為地區發展中的熱點。
但是,一位知情者向本刊記者透露,該校匆匆開設了飛行技術專業,與上級主管部門的要求有著莫大的關聯。
“職業技術教育是直接面對市場、面對地方產業的教育類型。開設什么專業不僅要考慮市場的需求,還要考慮地方有沒有相應的產業環境和產業基礎。”一位從事職業技術教育研究30多年的專家告訴本刊記者。
上述專家認為,職業學校開設什么專業,不應該是校長說了算,也不應該是上級領導說了算,而是要多聽聽行業專家的意見,多聽聽企業的聲音。
不同的辦學模式
飛行技術專業屬于教育部特控專業。
公開數據顯示,截至2006年,中國具有民航飛行員培訓資格的各類學校不足10所。北京理工大學珠海學院航空學院(以下簡稱北理珠航)院長楊佐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近幾年每年都有七八所高校申報開設飛行技術專業,但沒有一家通過審批。
成光琳說,河南經貿的飛行技術專業在2014年通過了河南省教育廳的審批,在教育部備案。本刊記者查閱資料發現,在河南經貿的官方表述中,這一專業的名稱為定翼機/直升機駕駛技術,而其所有的對外宣傳資料中則均表述為飛行技術專業。定翼機和直升機駕駛技術僅僅是飛行技術中的通用航空飛行技術,都屬于專科層次的飛行員培養專業。
“做飛行技術培訓一定要非常了解這個行業,才知道辦學的過程中應該做什么,可以先做什么,暫時還不能做什么。”楊佐說。
北理珠航的做法是,一方面通過大改駕開展飛行員的職業教育。即學校每年按照普通大學生的招生程序,招收被各大航空公司淘汰、同時又達到北理珠航錄取分數線的學生。之后,學生在北理珠航完成4年大學本科的專業理論學習,再到新疆天翔航空學院參加為期1年的飛行技術訓練。
另一方面則是與遼寧天業進行校企合作辦學。其合作模式是:遼寧天業負責招生和就業推薦;馬來西亞的一家專業大學進行飛行技術訓練,并頒發學歷證明,而北理珠航只接受遼寧天業的委托,承擔學生出國前的飛行理論培訓和雅思培訓,以及回國后為期半年的飛行理論培訓。
“我們只是承接了遼寧天業的飛行技術理論和雅思培訓業務。”楊佐解釋說。
而河南經貿與遼寧天業的合作模式卻恰恰相反。
在雙方簽訂的校企合作辦學協議中,本刊記者看到,河南經貿作為甲方,負責招生、辦理錄取手續、提供前兩年的教學場地、頒發學歷證書,并在第一學年完成大學基礎課程的教學;遼寧天業作為合作的乙方,負責在第二學年完成飛行技術專業的理論課程教學,同時負責安排學生接受飛行技術訓練、提供部分實訓設備、收取飛行理論培訓和就業推薦安置費。
要掏60萬元實訓費

其實,河南經貿的同學們早已隱約感覺飛行技術專業可能有問題。
該校學生李飛(化名)向《瞭望東方周刊》透露,前兩年的飛行技術理論學習中,從未見過學校或者遼寧天業提供任何實訓設備,教授飛行技術理論課的老師也多是沒有教學經驗的企業技術人員。而校企合作辦學協議中雙方承諾投資建設的飛行模擬實訓室、微型飛行實訓室和航空綜合實訓室,直到課程結束也沒有見到。
“甚至飛機構造和航空發動機技術課程早就上完了,我們還沒有見到一幅飛機發動機的掛圖。”李飛說。
對此,成光琳解釋說,“學生第三年都會進行上機訓練,在此之前不是一定要有飛行模擬器的操作經驗。”
但是誰也沒想到,大家日思夜盼的第三年實訓,終究沒有到來。
本來遼寧天業應在2016年5月陸續安排同學們到實訓基地接受飛行技術訓練,卻一直沒有動靜。
后來,學生多次向老師求證催問才了解到,遼寧天業不愿意按照當時合作辦學協議的承諾,公費或者半公費地安排學生進行飛行技術訓練。
如果學生要參加實訓,只能選擇自行支付60萬元左右的訓練費用。這令學生及家長都非常氣憤。
成光琳的解釋是,不是雙方不愿意按照招生時的承諾走下去,而是通用航空行業的發展沒有出現當初預期的火爆局面,人才需求沒有那么多。
楊佐認為:一方面,雖然國家一直強調要放開低空限制,發展通用航空產業,但空域開放涉及的東西太復雜,在短時間內難有大突破;而從地方產業發展的角度來說,包括河南在內的整個北方地區的通用和民用航空行業發展相對滯后,并沒有大量的人才需求。
因此,河南經貿面臨的窘境是:由于用人需求沒有出現預想中的緊俏局面,很多通用航空公司不愿意提前預支學生的培訓費用,而遼寧天業也拒絕做學生的貸款擔保人。
河南經貿一位內部人士對本刊記者透露,按照雙方合作之初的設想,每年預計招生規模是50~70人。河南經貿2014年的“招飛”簡章上確實寫著,當年飛行技術專業的招生計劃是75人。
現實卻是,2014和2015年的招生情況都不太理想,兩年共招了23名學生。
按照目前每個學生每學年向遼寧天業繳納1.2萬元的通用航空飛行理論培訓及就業推薦安置費的標準計算,預期70人的招生規模,每年遼寧天業的此項收入就可以達到84萬元。而目前兩屆23名學生的規模,遼寧天業每年只能拿到27.6萬元的培訓費用,不足預期收入的33%。
“教10個學生和教70個學生,遼寧天業都要支付給專業理論教師同樣的工資,投入同樣的辦公費用。現在學生太少,企業的盈利空間就小了,甚至要賠錢,它自然就不干了。”該知情人士告訴本刊記者。
誰來補償失去的兩年
“出了這個事情誰來負責?孩子被耽誤的兩年怎么辦?前段時間,我幾乎每隔一天都要跑100多公里到學校來,要向學校討個說法。”陳宇的父親至今仍未平復心情。
2016年6月以來,飛行技術專業的學生家長們多次找河南經貿談判。
本刊記者曾以學生家長的身份旁聽了其中的一次談判。
當時,河南經貿一位負責接待學生家長的管理者也承認,在專業設置之初,學校對通用航空行業的發展前景存在誤判。專業開設之后,學校又對飛行技術專業的教學規律缺乏了解,直到事發前學校內部甚至沒有一個人知道考取通用航空飛行駕照對學生的英語水平也有較高的要求。而在其后兩年的教學過程中,學校也確實存在對遼寧天業負責的飛行技術理論教學質量把控不嚴的問題,“教學中存在的一些問題,我是最近聽了學生們的反映才知道。”
上述管理者表示,事發后學校一直在積極與遼寧天業進行溝通,商量處理方案,同時也在尋找和考察新的通用航空飛行技術實訓基地,“我們咨詢了幾個基地,也都稱只能提供學生自費的飛行技術訓練。”
“遼寧天業已經沒有繼續合作下去的可能,他們承諾退還每位學生兩年共計2.4萬元的培訓費用。”成光琳告訴本刊記者。
前述管理者表示,如果學生有意愿,河南經貿承諾安排學生在校內轉專業,也愿意在政策允許的范圍內,幫助學生轉校,但對于學生們被耽誤的兩年時間,則不會有其他賠償。
盡管學校的處理方案很難讓學生家長滿意,但考慮到孩子們的時間耽誤不起了,“而且明年能不能按時發畢業證,主動權還在人家學校手里。折騰了一圈,我們還是只能自認倒霉!”陳宇的父親非常無奈。
最終,學生們只能選擇妥協。
2016年7月,學生們陸續簽了一份退費承諾書,承諾收到遼寧天業退還的2.4萬元培訓安置費后,就解除之前與其簽訂的推薦就業協議,不再追究河南經貿和遼寧天業的任何責任。
陳宇說,7月中旬同學們就陸續簽了承諾書,但至今還沒有人收到退回的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