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惟肖
遼闊肥沃的豫東平原總會變幻出一幅凝重的風景圖:綠油油的麥田一望無際,在黃褐色的土地和清冽的黃河古道之間,張揚著無限生機與希望,甘甜馥郁的氣息沁人心脾,讓你在困頓中突然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田野總是流淌著自己的色彩:冬天鋪著沉寂的綠,春季生機昂然,夏天麥浪翻滾,秋來遍地金黃。到了收獲的時節,寫在莊稼人臉上的,全是富足和欣慰。這里是黃淮海平原的腹地,黃河將它最精髓的部分慷慨地贈予這里,讓這里成為全國冬小麥的主產區。成方成塊的土地肥得流油,一般的畝產都在千斤以上。這是一片神奇而富饒的土地。
這里有爺爺的麥田。70多歲的他正揮動著鋤頭在麥壟里鋤草松土,鋤頭掄圓后的起落之間,暖暖的春陽給爺爺涂上一層曚昽的光暈,給他偉岸的身軀涂上一層靈光幻影,無數麥苗在他的腳下婆娑起舞。當下的時節,早已習慣農業機械化的村民們早不屑于拾糞種地了,他們在拖拉機或者小貨車的轉動里追逐著幸福的夢,而爺爺卻執著地挎上不合時宜的笨重糞簍,蹣跚地在星光閃爍的樹林和晨曦里穿行,收獲著微薄的屬于他自己的滿足。已經走出農村在城里工作的父親和姑姑,反復對他說:“種一季麥,掏心費力的,收獲些麥子不過是個力氣錢,不值啊。算了吧,現在日子都過好了,我們每月給你些生活費,跟我們進城享幾天清福吧。”爺爺不屑地在黑粗布鞋上使勁磕磕锃亮的黃銅煙袋鍋子,長長地吸了一口,吐著煙圈悠悠地拉開話匣子:“娃啊,咱家祖輩是莊稼人,老輩子把魂兒都丟在了莊稼地。想當年你太爺爺給地主當雇工,一輩子出牛馬力,才勉強把你爺爺拉扯大,自己卻餓死了。你爺爺也是出盡了力受盡了累,還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多虧了共產黨,給咱窮人分了地,徹底翻了身。分地那陣,你爺爺獨自跑到地里,整整哭了一夜!你爹還不是靠這幾畝地供你們姊妹幾個上的學?我是一輩子也難舍這片麥田,我和它有感情啊……沒有這塊地養家,哪有你們幾個小子的今天!如今國家對咱莊稼人的政策真是越來越好,種地不但不用交‘皇糧,還給發‘補助,種地種到了這個份上,咱莊稼人還想啥,可不能對不起國家。”爺爺望著被風微微吹動的麥苗,陷入遙遠的回憶中,發出無限的感慨。我們也不好苦苦相勸了。
爺爺的鄰居崔大爺,兒子在城里做生意發了家,就風風光光地把一輩子種地的崔大爺接進城里,吃喝無憂,安享起清福。一段時間下來,原來又黑又瘦的崔大爺變得白白胖胖,城里人的富態很快寫在了他的臉上。崔大爺一見父親就數落他,讓父親無地自容。崔大爺說:“小子啊,你這個忘恩負義的臭小子,你娘走得早,你爹受苦受累拉扯你容易嗎?你進了城還讓他在鄉下受罪,你爹靠幾畝地養活你們容易嗎?老來老來,還得面朝黃土背朝天,你們真是不孝順。”父親默然無語,黯然神傷,在崔大爺鄙夷的目光中悄然離去。這次,父親弟兄幾個真的鐵了心了,斬釘截鐵地對爺爺說:“這片麥苗子怎么拴你的心拴得這么牢?崔大爺見我就罵哩!你一定要搬到城里去,土地轉包給別人就是了。再說了,種地,誰稀罕你這‘老把式,現在全是高科技了。”爺爺在地頭安然坐下,微微笑了,又吐出一串煙圈說:“你聽,麥苗的聲音,它們在風里輕輕唱歌。麥田里的味道多好,就像有著陳年老酒的酒香,我往這里一站就醉了。我和麥田早有約定,年年相見,不離不棄。‘人不哄地皮,地才不哄肚皮。小子啊,你才喝多少墨水,你爹心里清楚著哩!要想孝順你爹,讓我多活幾年,就別讓我離開這片麥田,離開這片莊稼地!”父親說:“人家崔大爺也是‘老把式,不也在城里活得有滋有味!城里更養人啊。”爺爺嘿嘿一笑說:“我可不跟老崔一樣進鴿子籠,自己把自己關起來,連個嘮嗑的人也找不到。莊稼人就是莊稼人,他早晚會后悔的。”
回城的日子里,多日不聽崔大爺的嘮叨,父親耳邊總算清凈了許多。他干什么去了呢?那天,父親碰巧見到了崔大爺的兒子,只見他行色匆匆地穿過城區的大街。父親疑惑地問:“崔大爺身體還好吧?最近怎么不見他出來溜達呢?”他長嘆一聲,無比沮喪地說:“早躺醫院里了,出門摔了一跤,落了個半身不遂。這些日子整天發脾氣要回咱村里去,說都是我把他害苦了,要是在村里,跌上八回也沒啥事兒,這會兒整天罵我大逆不道哩。唉……”父親驚愕得張大了嘴巴,短短的半年光景,原本身體壯實的崔大爺,竟然得個這樣的病!
默默守望麥田的爺爺,身體依然康健,精神依然矍爍,神態依然安詳。也許是麥田給了爺爺一份神奇的力量,保佑著他能夠談笑風生,安然自若,也除去了子女的后顧之憂。和崔大爺相比,還是爺爺有先見之明!
某一天,爺爺揮動老頭刨了一陣地后,坐在麥田里抽起旱煙來。縷縷青煙飄散在翠綠色的麥苗上。新翻的泥土散發出清新的芳香。他雖然滿臉汗珠但氣息平穩。拄著拐杖的崔大爺竟然也立在田中。爺爺磕磕煙袋鍋子說:“老糊涂蟲啊,城里的‘鴿子籠不是咱待的地方,你硬要跑過去受洋罪。這下好了,唱了這一出‘瘸武松,老老實實地回來啦。”崔大爺顫巍巍地說:“老華,我是服了你啦。咱莊稼人的魂兒都在這地里,那城里有什么好,不過是路寬樓高人多罷了!還是這麥田對咱有感情,前天剛回到村里,我的病就好了一大半!再在城里待下去,怕我這把老骨頭就化成灰了。不去了,不去了,拿八抬大轎請我我也不去。”爺爺和崔大爺相視一眼后爽朗地笑了。
廣闊的麥田綠意無邊流淌,空氣中飄來陣陣麥苗和泥土摻雜在一起的清香,刨開的泥土給麥苗穿上一層黃褐色的外衣,這層外衣能保證它們可以抗風存雨茁壯成長。爺爺把旱煙鍋兒一磕,插進腰里,在田壟里使勁地揮動老頭,“嘿嘿”地吆喝著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