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新華
我的《小鎮》
■徐新華

個人創作生涯二十余年,從來沒有一個劇本自心田萌芽至劇本出爐,孕育二十多年。也從來沒有一個劇本,從開始產生創作欲望到劇本構思、劇本問世,時間長達十年。除了這一部《小鎮》。它是我的唯一。
有三部小說對我產生過重大影響。一部是杰克·倫敦的《熱愛生命》,我不知道還有哪部小說可以像這樣表現人的強大的意志力和生命力!一部是約翰·高爾斯華綏的《蘋果樹》,我也不知道有哪部小說可以像這樣把愛情寫得如此浪漫同時又如此殘酷!當然,影響最大的是馬克·吐溫的《敗壞赫德萊堡的人》,看完之后我難以用語言描述它,卻也是刻骨銘心!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身邊有許多讀書的朋友,我不厭其煩地向他們推薦這部小說,我說,不看你會遺憾,以至于我那本《中外著名中篇小說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4年出版)因不斷被出借而變得又臟又破,面目全非(那部小說集里還有《伊豆的歌女》《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第四十一》《老人與海》,后來大家借書已是各取所需),直到不得不用透明膠布固定住即將脫落的封面,我才不得不停止向別人推薦這部小說的瘋狂舉動。那時候,我還從沒有打算過要從事戲劇創作。
1992年我進入劇目室,開始接觸大量劇本和劇目。時不時的,我會想起《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看《老婦還鄉》時我會想起它,看《薩勒姆的女巫》時我也會想起它,我常常下意識地拿它跟許多在世界各國搬演的經典劇目相比較,也常常奇怪于如此思想深刻、構思奇妙、戲劇沖突強烈的小說卻為何無人起意將它搬上舞臺。卻從未設想過自己創作改編,因為我不敢輕易觸碰,我自覺功力不逮。
2003年,機關事業單位組織觀看反腐敗電教片,看著許多曾經相當優秀相當正直的人在鐵窗里痛哭流涕地真心懺悔,特別是反思自身變質過程時,我深受震動。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文質彬彬的儒官,曾經有很好的家教,很高的學養,剛工作時,因不忍貧困地區的兒童無法入學,他居然將父輩留給他的遺產十幾萬元人民幣盡數捐出。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十幾萬!他后來貪腐的數額折算起來都不及他當初捐出去的!懺悔時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用到了一個詞——如果,如果當初能夠警惕自己,如果當初能夠抵擋誘惑,如果生命可以重來……可是,人生的殘酷恰恰在于沒有“如果”。
那一刻,我突然又想起了《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那一刻,我產生了一個強烈的愿望,我要寫一個劇本,寫一個以善良正派著稱的人不知不覺的變化過程。變的過程合情合理,變的結果觸目驚心,讓每一個觀眾在看的時候都能聯想到自己,都能夠有所觸動有所感悟。
2005年,《小鎮》和我的另一個劇本《真假二十四小時》幾乎同時有了構思,當“揚劇王子”李政成跟我約稿時,思索再三,我決定先寫《真假二十四小時》,因為當時《小鎮》的很多東西我似乎還沒想透。這一擱,因種種原因就擱了六年。然而,六年中,我從沒停止過對這個劇本的思考。生活中、書本里,戲劇、電視、電影、網絡等所有的媒介,只要發現跟這個題材相關的信息,我都會敏感地捕捉。六年中,我從沒停止過因這個劇本所引發的人生思考,社會巨變、人世滄桑、生活磨礪、歲月積淀,它讓我明白了這世間的顏色并不是非黑即白,其間還有灰色地帶。感謝時光,它讓我成長,讓我能夠用沉靜的目光、寬達的胸懷、包容的姿態來看待這個繁復的世界。于是,一個歷史悠久、傳統深厚、民風淳樸的小鎮在這種背景下漸漸成型,在我心中生活了許多年、不斷改變著形狀的朱文軒帶著自己的印記漸漸脫胎……2011年我開始寫《小鎮》提綱,數易其稿,2012年下半年,我全心投入《小鎮》的劇本創作。
很多人有反復看自己喜愛的作品的習慣,有些人則不然,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豐富,你若再看舊時作品,感覺怕不似當年。我屬于后者,我不愿破壞我生命中那個黃金時段的任何記憶。因此,八十年代之后,我再也沒看過那部小說,盡管它遍體鱗傷地被我珍藏在我的書架。到了開始醞釀、創作這部劇本,我就更不愿回頭再看。不回頭看,是因為不想受影響,我已經不打算重復原小說揭示的主題;不回頭看,是因為小說中一些精彩的“必演景”已經深深刻在我的記憶里;不回頭看,是因為我想專心寫一個中國的而且是我的《小鎮》。
對于這個使自己產生沖動數十年、構思長達十年的劇本,我調動了自己所能調動的積累:生活的,知識的,書本的,以及建立在自己認知的基礎上而創造和想象的。有人看過劇本之后說,沒看見現代戲這樣寫過。是的,這個小鎮和小鎮的人小鎮的生活,如同莫言筆下的高密鄉,如同加西亞·馬爾克斯筆下的《百年孤獨》中的加勒比海沿岸小鎮馬孔多,它不是真實存在,但也并非莫須有,它是生活和藝術想象的嫁接和融合,是當代社會現象和精神世界的濃縮,它追求的是生活本質的真實,它更多地帶有寓言和象征意味。我試圖構建起的,是一個讓觀眾相信的藝術世界,通過這個藝術世界,傳達出我的愿望和訴求:我希望通過朱文軒的沉淪和自救,寫出道德自我完善的艱難,寫出知恥而后勇的可貴,寫出自我救贖和道德擔當的可敬。正如莫言評述《百年孤獨》這部標志著拉美文學乃至世界文學高峰的巨著時所說“……他在用一顆悲愴的心靈,去尋找拉美迷失的溫暖的精神家園。”寫作過程中,我不斷地拷問著自己,不斷地檢視自己的靈魂,我們為什么被腐蝕?我是否經得住腐蝕?我隨著朱文軒一起經歷迷惑、痛苦、悔悟、自省,一起經受心靈的熬煎和博弈,一起經歷靈魂的凈化和洗禮,一次次置之死地而后生。當最后朱文軒決心說出真相而甘做撲火的飛蛾涅槃的鳳凰這段唱詞完成時,我的淚水洶涌而出,我和劇中的朱老爹一樣,為朱文軒的浴火重生而欣慰,為小鎮的道德重塑而欣喜,為小鎮所有的曾經而百感交集。記得當時我立即擱筆,哭了個酣暢淋漓。
不知道是誰跟我說過這樣一句話:所有的傳統戲都是當時的現代戲。我經常想起這句話。是的,《竇娥冤》《趙氏孤兒》《西廂記》《牡丹亭》等等這些經典的歷史劇、傳統戲,無一不是從不同角度反映了當時的現實生活和社會面貌。中國當代如曹禺、老舍、陳白塵等戲劇大師經過歷史檢驗而流傳下來的作品,無一不是那個時代的縮影。如果今天的作者中有作品有幸能夠經過時間的淘洗而留存下來,那么,后來的人們將通過你的作品了解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風貌,了解這個時代的偉大之處、荒謬之處,了解這個時代的人的掙扎、困惑、向往、追求。創作《小鎮》時,我也一直在思索,何以一部《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會讓我二十余載不能忘懷,它的價值何在,力量何在。直至《小鎮》劇本完成,我恍然大悟,當初小說打動我讓我始終丟不掉放不下的,根本不是如小說評論所說“深刻批判了資本主義的道德虛偽”,而是我發現了小說世界與現實世界超越時空的可怕對應,發現了面對誘惑時人性共同的弱點,它不因地域、時代、主義的不同產生差異,它可能發生在過去、現在和將來,它讓我揪心,讓我恐懼,讓我警醒,讓我產生強烈的責任感!所以,我才會對這一題材不離不棄,所以,我才會對《小鎮》充滿感情。當小鎮的鐘聲在劇場回蕩,我希望我們會警醒,心若無堅固的堡壘,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是一度迷失的朱文軒、薛小妹、杜傲初、陳守言;我希望人們會思考,在今天這個泛物質主義的時代,怎樣維護我們心中最圣潔的領地,怎樣維護以道德和信仰為重心的精神世界;我更希望人們能相信,這片有著幾千年文明的土地,蘊藏著強大的自我修復能力,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朱文軒們,骨子里仍然有著不滅的精神力量!這是穿越時空的永遠的鐘聲!
我不知道能否達到預期,但是我想,無論如何,我該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