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金庸小說中辯證的正邪觀

內容摘要：金庸的武俠小說上承傳統武俠小說基本范式，又深受西方歷史冒險小說的影響，在自己的小說創作中融入了自己對傳統俠義觀的開拓和創新，創造出了辯證的正邪觀。本文以金庸的正邪觀為核心，闡述了明教和六大門派人士的正邪對立、分化衍生的正邪關系以及武俠人物正邪屬性復雜交錯的辯證正邪觀。

關鍵詞：金庸 武俠 仁義 名門正派 邪教 正邪交錯

提起武俠小說，不能不提海外新派武俠小說的鼻祖金庸，二十世紀80年代“金庸熱”現象席卷大陸，他以獨特的語言藝術、無窮的想象力、深厚的文化內涵建立了奇幻的武俠王國。“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這句話串聯了他十四部作品，構建了金庸自己的武俠世界。

金庸的武俠小說由三部分構成：俠、義、江湖。江湖即武林社會，也就是武俠小說人物活動的基礎。它由江湖幫會、武林派別等群體組織組成。正邪觀念在中國的文化中是很早就出現，且一直流傳下來的，凡事無不有正邪之分。自然，這種觀念也影響了金庸武俠小說的創作過程。相較于早期的小說中，金庸對正反面人物進行區分。他明確地對江湖流派劃分正邪的界限，始于《倚天屠龍記》，且在《笑傲江湖》中，正邪之間也發生了十分深刻的沖突。

金庸把江湖流派分為名門正派和魔教邪派兩類。正邪不兩立，所以正派和邪派之間經常會產生矛盾沖突。在金庸小說中，名門正派往往是以峨眉、崆峒、華山、昆侖等四派以及武當、少林、全真教為代表，而魔教邪派則是主要包括明教、日月教、星宿派等等。

一.金庸小說之正邪門派

金庸的正邪觀念是辯證的，在他筆下名門正派并不意味著其中的所有人行事都是純粹的光明磊落、大俠大義。而魔教邪派中也不乏正義純善之輩。善惡是非不再與表面看到的一致，隱藏在正義之后的說不定是令人發指的罪惡手段，區分善惡的根據從傳統的倫理道德開始轉移到人性的本質。正如《倚天屠龍記》中張三豐說的：“這正邪二字，原本難分，正派弟子若是心術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①

《倚天屠龍記》中明教四大法王之一的金毛獅王謝遜為了逼出屠殺自己全家的仇人成昆，濫殺無辜人士，把武林攪的血雨腥風，自己也成了武林公敵。白眉鷹王的女兒殷素素為了奪屠龍刀坦然自若的出手傷人。武當三俠俞岱巖之殘廢雖不是她所為，但卻因她而起。再說蝶谷醫仙胡青牛，醫術高超，但人送外號見死不救，因其非明教弟子不醫治，諸如此類種種，明教在江湖上被傳為魔教。但這樣的組織里也有心懷大義善良之士。張無忌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個，為了江湖和平，讓六大派和明教言和，他在光明頂上只身挑戰六大派高手，在面對逼死了爹娘并侮辱父親張翠山的仇人時，他顧全大局，沒有復仇，點到為止擊退六大派高手，張無忌以德報怨。面對急迫險惡局勢，為了明教上下的性命，他不顧師公張三豐再三的囑咐，同意成為明教教主，之后整頓紀律，嚴命教眾不得傷害無辜百姓，最終驅除元兵，張無忌心懷蒼生。為了成全他人的愿望，張無忌舍棄自己的選擇，縱然頂著一個魔教教主的頭銜，也不能改變他是一名光明磊落、心懷大義的俠客的事實。

而那些對明教恨之入骨的自詡為名門正派的人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的邪惡行為也屢見不鮮。面對武林中盛傳的那把擁有了就可以號令天下的屠龍刀，在權利的誘惑面前，名門正派的人撕去了道貌岸然的外衣，暗器、陰謀等陰毒手段層出不窮。其中策略最高深的莫過于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滅絕師太的名字是由她所擅長的武功“滅劍”和“絕劍”而得名，實際上也代表了她的性格。她聲稱“滅絕師太手下絕不饒人”。②當她察覺張無忌與愛徒周芷若之間的情愫，下跪央求她“以美色相誘”去取得屠龍刀、倚天劍，但卻要周芷若立誓不得與張無忌相戀，否則父母九泉之下不得安寧。當日她親手拍死不肯加害楊逍的徒兒紀曉芙，甚至都不打算放過稚子無辜的女孩楊不悔。滅絕師太對魔教的憎恨厭惡徹底喪失了武俠人士應有的仁義之心，這般的殘忍與她一向不屑的魔教中人行事又有什么區別。

被劃分為正派人士中的部分人無視俠義一味作惡，而被劃分邪派魔頭中的部分人深諳俠義之道仗義救人。這鮮明的對比讓我們看到了所謂正邪派別的劃分界限并不完全準確，是否為俠客的判定準則只在人心。以上談到的是正邪派別與正邪判定并不完全對應，其實他們之間還有分化衍生的關系。

二.金庸小說之正邪關系

《天龍八部》中的邪派首當其沖是星宿派，創始人丁春秋本是逍遙派弟子，因欺師滅祖、背叛師門，被無崖子打落星宿海，自立門戶，創立了星宿派。逍遙派武功講究輕靈飄逸、閑雅清雋，而星宿派武功多用毒物輔助，以致陰毒邪孽、恐懼駭人。風格截然不同，但星宿派確是由逍遙派分化而來，星宿老怪的化功大法也是效仿逍遙派的北冥神功而來。北冥神功是可以吸他人內力為己用，而化功大法則是以劇毒化人內功，取人性命。運功方式不同，但對受者造成的后果相似，化功大法狠毒程度更勝一籌。星宿派源于逍遙派，那么歸宿如何呢？在金庸獨具匠心的安排下，星宿老怪被師承無崖子的虛竹打敗，星宿派從此歸于靈鷲宮，重新成為了逍遙派的一支，事物輪回，自有因果。

金庸刻畫的武俠人物性格飽滿、多元復雜。有善良敦厚、豪爽純真的蕭峰、郭靖等大俠，也有假仁假義、道貌岸然的岳不群、何太沖等偽君子，還有狂妄自大、唯我獨尊的鳳天南、任我行等奸雄以及自私貪婪、淫邪可惡的余滄海、尹志平等真小人等等。正邪的對立與交織、沖突與交融塑造了這一系列的標志性的人物。金庸用真實的筆觸寫下了一段段蕩氣回腸的武俠傳奇，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即便是宅心仁厚的蕭峰也犯過不可挽回的錯誤，面對殺父之仇，他用盡全力打死了易容成段正淳善良的阿朱，一掌使得“塞上牛羊空許約”，親手埋葬了自己的愛情，從此靈魂陷入了痛苦的深淵。③在四大惡人中排行老二無惡不作的葉二娘，最喜歡干的事就是偷來別人的孩子殺掉。辣手無情的背后有著難為外人道的辛酸往事。她受盡相思之苦和失子之痛二十四年，真相即將大白的一刻，為了保全愛人的聲名，她不惜下跪求饒。當看到愛人德高望重的少林方丈玄慈執意維護少林法度、自斷經脈而死后，葉二娘悲極狂笑，選擇生死相隨。這一幕，狠毒無情女子展現出來的一片癡心，讓我們同情她的命運，嘆息她的一生。

三.金庸小說對傳統俠義觀與正邪觀的突破創新

郭靖曾對楊過說：“我輩練功學武，所為何事？行俠仗義，濟人困厄固然是本分，但這只是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稱我一聲‘郭大俠’，實因敬我為國為民、奮不顧身地助守襄陽，……只盼你心頭牢牢記著‘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這八個字，日后名揚天下成為萬民敬仰的真正大俠”。④

為國為民、方是俠之大者。這是郭靖對于大俠的評判標準。天下為懷，蒼生為念，這是俠的最高理想，也是金庸的俠義觀，更是金庸對中國傳統俠意識的突破和創新。傳統武俠小說對于正邪的區分是非黑即白。比如清代石玉昆所作的古典長篇俠義公案小說經典之作《三俠五義》。該書敘寫了北宋包拯在眾位俠義之士的幫助下，審奇案、平冤獄、以及眾俠義除暴安良、行俠仗義的故事。其中包拯以及三俠（北俠歐陽春、南俠展昭、丁氏雙俠丁兆蘭、丁兆蕙）、五義（鉆天鼠盧方、徹地鼠韓彰、鉆山鼠徐慶，翻江鼠蔣平、錦毛鼠白玉堂）是正直無私、不畏權勢的正派人物，而霸王莊惡霸馬強、襄陽王趙爵等則是濫用權勢、欺壓百姓的反派人物。人物的正邪屬性單一清晰，且恒定不變。而在金庸作品中則不是這樣。金庸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復雜飽滿，很多人物正邪屬性并存，經歷了由正變邪或者改邪歸正的過程，具有復雜多變的特點。

《連城訣》中的花鐵干在中原武林“落、花、流、水”四奇中排行第二，以一個大氣凜然的俠客形象出場，但面對強大的敵人，他選擇了屈膝投降、茍且偷生。在惡劣的環境下，他不僅想殺害水笙、狄云二人以掩蓋真相，還想利用三位義兄的尸體充饑。這時的他已然變成了一個喪心病狂、無所不為的魔鬼。《連城訣》寫世態，寫人心。徒弒師、父殺女，為奪連城訣，師兄弟反目成仇;奪人妻、害友命，滿個人私欲，大俠們暴露猙獰。在權利與欲望面前，大俠化身魔鬼，把美好人間變成殘酷地獄，人性的泯滅、貪婪的腐蝕將仁義道德、俠義精神挫骨揚灰。所幸，水笙、狄云等正面人物的至情至愛、純樸善良讓陰謀陽謀在陽光下無所遁形終至毀滅。

而韋小寶這一角色的設置更讓正邪之間的界線模糊化。出身妓院的韋小寶處事完全游離于倫理道德之外，以“利”為中心。善于溜須拍馬、為人機靈使他得以在江湖與皇宮、天地會與皇帝種種對立的政治勢力之間左右逢源。面對義氣和利益間的沖突，韋小寶陷入了十分矛盾、左右為難的境地。一方面他重視友情，不忍心坑害出賣朋友。而另一方面，從小混跡市井的經歷使他潛移默化地被利益至上的金錢觀所影響。這兩個觀念之間的矛盾沖突為我們展現了一個縱橫江湖與朝堂之間游刃自如的無比真實的小人物。他貪心而又重情，惜命而又勇敢，正邪之間的屬性在韋小寶身上切換自如。《鹿鼎記》讓這樣一個小人物擁有回歸自然、無憂無慮的隱居結局無疑是金庸給韋小寶這一類人物最好的歸宿。

金庸對傳統俠義觀的開拓與創新為我們塑造了眾多的人物典型，正邪人物、人物的正邪屬性不再是單一的一成不變，而是具有復雜的發展變化。所以我們可以說金庸的武俠小說不只是色彩紛呈的武林門派紛爭史，還是復雜多樣的正邪人物性格交錯史。金庸想告訴我們，世界原本就不是一個單純的理念，用單一的理念來劃分正邪，無疑會導致不科學的評判。

注 釋

①金庸《倚天屠龍記》，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年版，第402頁。

②賈耘田《破譯金庸》，農村讀物出版社2004年版，第170頁。

③孔慶東，蔣泥：《醉眼看金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3頁。

④嚴家炎《金庸小說論稿》，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2頁。

（作者介紹：石岷艷，蘭州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