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倫善 姚品超
法治
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與刑事訴訟的互補與銜接
劉倫善 姚品超
刑事訴訟在查明事實、懲罰犯罪方面有著不可或缺的作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則在恢復受損環境、遏制污染動機等方面有著無可取代的作用。
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與環境刑事訴訟,同為保護環境、打擊污染行為的法律途徑,在目的上具有一致性,在實現方式與證明標準上存在互補性。不過,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和刑事訴訟的銜接問題上,應當注意,刑事案件事實有助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事實的認定,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對事實的認定又不限于刑事訴訟認定的事實。所以,發生環境刑事案件后,環境民事公益組織及支持起訴單位應盡早介入,以取得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的關鍵事實。
江蘇省一家主營農藥生產業務的上市公司,其生產過程中所產生的化工殘渣屬于國家危險廢物名錄規定的危險廢物。2011年起,該農藥生產企業多次將化工殘渣提供給無危險廢物處置資質的自然人進行處置,直接將化工殘渣傾倒至某生活垃圾填埋場。多次傾倒的化工殘渣累計百余噸,致使周邊土壤、地表水、地下水、大氣受到嚴重污染,經鑒定生態環境修復費用近4400余萬元。
案發后,無危險廢物處置資質的自然人被定罪判刑,但由于刑事案件嚴格的犯罪構成要求,該農藥生產企業并未被追究刑事責任。由于自然人理賠能力的限制,受污染場地的生態環境至今仍未被修復。中華環保聯合會獲悉后,委托律師調查,以該農藥生產企業與刑事案件責任人為被告,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要求被告承擔生態環境修復費用4400余萬元。
本案在環境公益組織介入前的情況為:部分污染者已經被定罪判刑,部分污染者未被追究刑事責任;此外,污染者均未承擔民事責任,環境污染至今未被修復。
作為原告中華環保聯合會的代理人,在整理該案件的各方材料時,也觸發了筆者對民事公益訴訟與刑事訴訟在環境保護方面的互補關系與銜接問題的相關思考。
首先,二者都具有保護環境的共同目的。2011年《刑法修正案(八)》將刑法第338條原“致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或者人身傷亡的嚴重后果的”修改為“嚴重污染環境的”。原條款將財產安全與人身安全作為受保護的法益,忽視了環境法益本身。修改后的條款將污染環境作為構成要件,明確將環境法益作為所保護的對象,既保護環境生態利益,也保護人類共同利益。不同于民事私益訴訟對于私人財產權利和人身權利的救濟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著眼于保護社會公共利益與環境法益,這與刑事訴訟的目的存在一致性。
其次,二者在證明標準上具有互補性。盡管刑法的修改以及相關司法解釋的出臺為環境刑事訴訟進一步奠定了規范基礎,但仍然存在部分案件未能進入刑事審判階段、部分污染者逃脫刑事追責的情況。究其原因,關鍵在于刑事訴訟各個環節所存在的“證明難”問題。
依據《刑事訴訟法》第53條之規定,檢察機關須舉證證明每一構成要件之事實,且須符合法定程序,并排除合理懷疑。誠然,這是刑事訴訟保障基本權利的應然要求,但在某些重大復雜的環境污染案件之中,污染持續時間長,證據滅失嚴重,各方供述不一,線索錯綜復雜,部分懷疑難以排除,最終導致部分污染者逍遙法外。
而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舉證責任的分配則比較有利于環境保護。首先,在證明內容的層面,《侵權責任法》第65條確立了污染者的無過錯責任,第66條明確了因果關系舉證責任倒置規則。其次,在證明程度的層面,基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108條之規定,只需達到高度可能性的證明程度。
因此,通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與刑事訴訟的互補,可以在多個層次上保護環境,懲戒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的行為。
再者,二者在實現方式上具有互補性。刑事訴訟以財產罰、自由罰為手段,通過懲治犯罪、威懾犯罪、預防犯罪達到保護環境的目的。然而,刑罰本身并不能恢復已經受損的生態環境,也無法從根源上遏制污染動機,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卻可以在這兩方面發揮優勢。
在恢復受損環境方面,公益組織可以要求污染者全面修復受損的生態環境,也可以要求污染者全額承擔生態環境的修復費用。不同于刑事訴訟的“懲罰”,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以“恢復”為首要方式,著重將受損的生態環境恢復到原有狀態,從而更為直接、更為具體地實現了保護環境的目的。

儲存現場搜集的裝有危廢的鐵桶、受到污染的泥土的倉庫一角。
在遏制污染動機方面,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有著釜底抽薪般的作用。我國環境污染問題如此突出的原因之一是違法成本低。
就本案而言,該農藥生產企業如果通過合法途徑處置危險廢物,其成本至少為2000元每噸;但如果通過無危險廢物處置資質的自然人任意拋擲,其成本幾乎為零(甚至可以通過捆綁銷售中間體的方式獲利)。這類案件在2015年之前通常難以通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追責,加上行政處罰輕、刑事追責難,其結果就是:守法成本高、違法成本低。在利潤的驅使下,涌現出大批類似上述農藥生產企業這樣的污染者也就不足為奇了。
從這個角度思考,預防污染的根本途徑是要斬斷污染者的獲利,而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正可以通過全面賠償的方式讓污染者無利可圖。本案中,通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要求該農藥生產企業和無危險廢物處置資質的自然人對污染損害后果承擔連帶責任(全部生態環境修復費用、檢驗鑒定費、律師費等費用),如此不僅能夠達到修復環境的事后補救效果,更能夠極大增加污染者的違法成本,讓污染者通過趨利避害的衡量,放棄違法的念頭,從而達到事前遏制污染的效果。

現場遺留的化工殘渣,屬于《國家危險廢物名錄》規定的危險廢物。
生效的刑事判決所確認的事實有助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的事實認定。然而,刑事訴訟必須遵循嚴格的證據要求和存疑有利于被告人的原則,往往舍棄了大量證明標準不夠或與定罪量刑無關的證據,但這些證據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卻有非常重要的意義。筆者認為,刑事判決所認定的事實僅可以作為民事判決中的最低限度的事實,公益組織可以根據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需要重新組織證據。
下面就案件對責任主體、污染行為、污染結果事實的認定略作說明。
責任主體的認定
首先,被定罪判刑的被告人應當作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被告;其次,部分未被追究刑事責任的污染者也應當作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被告,例如本案中的農藥生產企業。根據民事訴訟的證據要求,只要污染事實的存在達到高度可能性,污染者就應當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
污染行為的認定
實踐中可能發生的情況是:刑事判決所認定的污染行為僅僅是整個污染鏈中較為偏后的環節。就本案而言,刑事判決僅認定無危險廢物處置資質的自然人以直接傾倒危險廢物的方式實施了污染行為,并未將上述農藥生產企業的違法行為認定為污染行為,也未予追究刑事責任。然而從時間序列和因果關系的角度考察,該農藥生產企業作為危險廢物的生產者和管理者,負有依法妥善處置的義務,其違法行為是產生污染結果的最源頭、最關鍵、最根本的原因,應當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被認定為污染行為。
污染結果的認定
刑事訴訟所認定的污染結果有可能偏低。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并不適用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和存疑有利于被告人的原則,民事審判機關有權獨立認定事實,而不僅限于部分偏低的、有利于被告人的污染結果。就本案而言,刑事判決僅認定了80余噸的危險廢物和300余萬元的損害后果。但經當地環保部門委托的機構調查發現,由于污染物的擴散,事實上需要處理的危險廢物多達2700余噸,損害修復費用高達4400多萬元。由此可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不宜僅以刑事判決認定的事實為限,民事審判機關應當以民事證明標準為尺度,獨立地、客觀地認定污染結果。

水體中未能打撈出來的裝有危廢的鐵桶。
如前所述,刑事訴訟與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是互補關系,刑事訴訟在查明事實、懲罰犯罪方面有著不可或缺的作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則在恢復受損環境、遏制污染動機等方面有著無可取代的作用。環保刑事案件的啟動有助于環保公益組織開展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并提供初步的事實。
但我們也注意到,由于工作側重點不同,對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有價值的證據,在環境刑事訴訟案件有些沒有得到足夠重視,甚至因時過境遷而滅失,刑事訴訟與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銜接還存在不少問題。因此,筆者建議,發現環境刑事案件,環保公益組織和支持起訴單位應盡早介入,取得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的關鍵事實,以便進一步開展環境民事公益訴訟。
此外,環境行政執法亦是環境保護的重要環節,限于篇幅本文未對環境行政執法和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互補與銜接問題作出闡述。
(作者劉倫善系中華環保聯合會志愿律師,蘇州立秦律師事務所主任、合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