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系理性”與人的解放

劉興盛

〔摘要〕 從哲學視角看，客觀理性向主觀理性轉換是現(xiàn)代性興起的內在根據(jù)，然而主觀理性使個體“實體化”為主—客單向的“獨白式主體”，導致個體對立以及共同性瓦解。關系理性是走出這一困境、通往人類新型理性的形態(tài)。“人類命運共同體”是關系理性自覺的當代表現(xiàn)，它以主體間關系為根據(jù)和出發(fā)點，實現(xiàn)了對主觀理性和客觀理性的雙重超越。在“關系理性”照耀下實現(xiàn)人的解放的具體路徑體現(xiàn)在：一方面，變“唯我性”的孤立主體為“利他性”的交互性主體，消融個體間沖突；另一方面，在新的維度上重塑人類共同感和生活世界統(tǒng)一性，化解個體與類的矛盾。

〔關鍵詞〕 “關系理性”，人的解放，人類命運共同體，主觀理性

〔中圖分類號〕B2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16）05-0017-05

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它從思維的角度把握時代的基本特征，反思時代性的人的生存問題和困惑，體現(xiàn)不同歷史階段人的發(fā)展要求。理性作為人類思想和行為的出發(fā)點，引導和塑造著人的生存方式和狀態(tài)。因此，對時代性的人類理性形態(tài)進行反思就成為“為歷史服務的哲學”的一項根本任務。從哲學對現(xiàn)當代人類理性形態(tài)的反思來看，人的解放要求實現(xiàn)從“主觀理性”向“關系理性”的轉換，亦即“關系理性”的自覺是人的解放的必要前提和條件。

一、人的解放需要“關系理性”的自覺

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它從思維的角度把握時代的基本特征，反思每個時代人的生存問題和困惑，體現(xiàn)不同歷史階段人的發(fā)展要求。理性作為人類思想和行為的出發(fā)點，引導著人的生存方式，塑造著人的生活狀態(tài)，從而構成哲學反思的基本對象。就此而言，對當代社會人類理性形態(tài)進行反思，就成為“為歷史服務的哲學”的一項最根本的任務。從哲學視野來看，當代社會人類的理性形態(tài)是主觀理性，它是在消解前現(xiàn)代社會客觀理性的基礎上產(chǎn)生的，現(xiàn)代社會的成就和困境在深層上均植根于此。

（一）客觀理性向主觀理性的轉換：現(xiàn)代性興起的內在支撐。所謂客觀理性，是一種以群體為本位和取向的、對共同體無條件服從的理性形式，體現(xiàn)了前現(xiàn)代社會的同質性和未分化性的特點。具體而言，在前現(xiàn)代社會，個體作為從屬于“一定的狹隘人群的附屬物” 〔1 〕22而存在，這一時期的共同體超越于每個個體之上，個體對共同體是完全依附的關系，缺乏自由、獨立和權利，無法滿足自身的多方面需要。而全社會需要的中心是共同體的需要，自由、獨立和權利也只有對于共同體來說才是存在的。共同體作為社會的終極根據(jù)和根本出發(fā)點，規(guī)范著社會一切事物的合法性，賦予并衡量個體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是外在于個人的普遍性、強制性的價值法則和尺度。正如黑格爾所指出的，在前現(xiàn)代社會，“倫理行為的內容……必須是整個的和普遍的；因而倫理行為所關涉的只能是整個的個體，或者說，其本身只能是普遍物的那種個體” 〔2 〕9。這就是說，與前現(xiàn)代社會“客觀理性”相對應的是，個人受共同體價值的強制約束和限制，個體的自我意識從屬于共同體，沒有完全從共同體的意識中分化出來，這個時期的個人，其思想和行為采取的是從“我們”而不是從“我”的角度出發(fā)的思維方式。

與前現(xiàn)代社會客觀理性占主導地位不同，哈貝馬斯指出，“在現(xiàn)代，宗教生活、國家和社會，以及科學、道德和藝術等都體現(xiàn)了主體性原則” 〔3 〕22。與主體性原則對應的理性形態(tài)是主觀理性，正是客觀理性到主觀理性的轉換，構成了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和現(xiàn)代性過渡的內在根據(jù)。馬克思曾概括指出，整個近代社會的過渡是以“非神圣形象”消解和代替“神圣形象”的過程。所謂對“神圣形象”的消解，不僅代表著對至高無上的神、上帝的質疑，而且還意味著對它的世俗代言人——封建共同體及其統(tǒng)治者權威的解構，從而為個人地位的確立奠定基礎。而客觀理性是封建統(tǒng)治和宗教特權的內在精神支柱，因此它也必然在這一過程中被消解。“非神圣形象”消解和取代“神圣形象”的過程就是主觀理性消解和取代客觀理性的過程。可以說，主觀理性的覺醒構成現(xiàn)代社會興起的內在支撐，它貫穿了近代宗教改革、啟蒙運動以及資產(chǎn)階級革命，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思想原則和生活實踐原則。對此，黑格爾明確指出，“現(xiàn)代世界是以主觀性的自由為其原則的” 〔4 〕291，“主觀自由的法，是劃分古代和近代的轉折點和中心點” 〔4 〕126。主觀理性的覺醒使個體擺脫了抽象共同體的約束，從而普遍性、強制性的外在價值原則已無法被個體接受，人們轉向以自我或主觀性作為一切的根據(jù)和尺度，因此人們思考和行動的角度已不是從“我們”而是從“我”出發(fā)，個人獨立判斷、自主決定一切事物是現(xiàn)代社會和現(xiàn)代性的典型特征。

（二）主觀理性的片面性：現(xiàn)代性困境的深層根源。主觀理性覺醒的過程是現(xiàn)代性誕生和個體自我獨立的過程，然而，正如黑格爾所分析的，主觀理性是“以知性的方式設定無限”，這表明它在根本上是以知性為原則的理性形態(tài)，從而使它不可避免地內蘊著統(tǒng)治和壓迫的邏輯。具體來說，知性的特點是設定主體與客體二元分立，在主體和客體二元分立的思維定式下，秉持主觀理性的個體視自身為一切存在和價值的絕對主體，而將自我以外的他者視為對象和客體，從而人際交往的結構就被塑造為主體——客體的單向對象性結構，由此每個人都變?yōu)楣铝⒌摹蔼毎资街黧w”。而在這種將他人僅僅視為對象、客體的單向結構中，他人將難以得到與自我平等的對待，甚至導致將他人作為實現(xiàn)自我的工具、手段，而自身對他者控制和征服的欲望也由此產(chǎn)生。實際上，主觀理性主導的現(xiàn)代社會充滿了自身將他者視為工具、手段的情形。例如馬克思曾指出，“后一種是市民社會的生活，在這個社會中，人作為私人進行活動，把他人看做工具” 〔5 〕30，恩格斯也在同樣的意義上認為，“每個人都只顧自己，并為了自己而反對其他一切人……把別人看做一種可供自己利用的手段” 〔5 〕446。可見，主觀理性是產(chǎn)生自我主義和利己主義的根源，如此，人與人之間必然分離、競爭和對立，正如黑格爾、馬克思、恩格斯一再強調的，這造成的是“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zhàn)爭”狀態(tài)。無疑，在這樣的境遇中，人們的共同感和生活世界統(tǒng)一性遭到了瓦解，把人們聯(lián)系起來的只能是他們利己的自然欲求和外在需要，而將他人視為工具、手段也必然造成對人侮辱、蔑視和奴役的關系。

主觀理性曾帶來社會的巨大進步，然而隨著主觀理性的深化和全面展開，標榜個人自由的主觀理性卻陷入了個人自由的對立面，即“現(xiàn)代曾經(jīng)從中獲得自己的自我意識和自己烏托邦期望的那些增強影響力的力量，事實上卻可以使自主性轉變?yōu)橐缽男裕菇夥呸D變?yōu)閴浩龋购侠硇赞D變?yōu)榉抢硇浴?〔6 〕51，從而使人類陷入了新的束縛和桎梏。

（三）關系理性：克服現(xiàn)代困境、推動人的解放的理性形態(tài)。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要求確立克服主觀理性的理性形態(tài)，關系理性即是這樣的一種理性形態(tài)。所謂關系理性，是一種立足于自我與他者、個體與共同體的主體間關系來理解人的理性形態(tài)，它將自我與他者、個體與共同體的主體間關系確立為人的生存發(fā)展的尺度和根據(jù)，因而既是對抽象個體主義的主觀理性的揚棄，又是對抽象共同體主義的客觀理性的揚棄，是在現(xiàn)代社會、現(xiàn)代性取得重大成果基礎上實現(xiàn)的理性形態(tài)的升華。

關系理性源于對人類生存實踐本性的自覺，是合乎人類生存發(fā)展的思維方式和精神原則。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曾指出，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 〔5 〕501。具體而言，生產(chǎn)活動是人生存發(fā)展的基礎，它是主體作用于自然對象的結果，但主體作用于自然對象必須依賴于與其他主體的聯(lián)系，也就是說，主體間的關系是使主體性成為可能的前提條件，具有比主體性更為根本的地位，即“只有在社會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合乎人性的存在的基礎，才是人的現(xiàn)實的生活要素” 〔5 〕187。因此，人對自身的任何關系只有借助于與他人的關系才能實現(xiàn)，現(xiàn)實的個人是處于與他人發(fā)生社會關系的個人，完全脫離社會關系的個人是不可想象的，正如馬克思所說，“以一定的方式進行生產(chǎn)活動的一定的個人，發(fā)生一定的社會關系和政治關系” 〔5 〕524。這種現(xiàn)實本質的意義表明，“每一個人的生活狀態(tài)、生存品性乃至生存命運都受到每個人與他人所形成的社會關系的深刻影響” 〔7 〕。從這種視野出發(fā)，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將共同體作為獨立自存和終極根據(jù)的客觀理性，還是將個體作為獨立自存和終極根據(jù)的主觀理性，都不是從自我與他者、個體與共同體的關系來理解人的存在，因而都是對社會關系所具有的根本意義的忽視和遮蔽。

與關系思維背道而馳的思維是一種實體化的思維。所謂“實體”，按海德格爾的理解就是不需要他者而獨立自存之物，代表著一切存在和價值的終極根據(jù)、終極規(guī)范和終極尺度。對于“實體”的概念，亞里士多德也作過類似的描述，他說，“實體，就其最真正的、第一性的、最確切的意義而言，乃是那不可以用來述說主體、又不存在于一個主體里面的東西” 〔8 〕309，它具有絕對的第一性地位：“事物之稱為第一者（原始）有數(shù)義，（一）于定義為始，（二）于認識之序次為始，（三）于時間即為始。” 〔9 〕126 “實體”作為終極存在、終極價值、終極規(guī)定，它自己就是自己的源泉和依據(jù)，它至大無外、至小無內，因而對自身以外的他者無需依靠，從而也就無需考慮關系，即非關系性的思維。不難發(fā)現(xiàn)，前述壓制個體的客觀理性和造成“一切人反對一切人”戰(zhàn)爭的主觀理性正是這種“實體化”思維的體現(xiàn)，只不過前者將共同體作為“實體”，而后者將個體作為“實體”，統(tǒng)治和壓迫的性質則是二者共有的特征。對關系性的忽視，是造成主觀理性和客觀理性片面和缺陷的原因。

二、“人類命運共同體”彰顯關系理性的自覺

“人類命運共同體”是關系理性在當代自覺的必然結果與體現(xiàn)，它在深層上秉持的是關系性的思維，走出現(xiàn)代性困境、通達人的解放需要“人類命運共同體”。

（一）“人類命運共同體”以主體間關系為根據(jù)和出發(fā)點。主觀理性是造成現(xiàn)代性困境乃至阻礙人類發(fā)展的深層根源，因而追求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就必須采取超越主觀理性的關系理性，將人與人的主體間關系作為思考和行動的依據(jù)和出發(fā)點。在當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提出反映了將主體間關系作為根據(jù)和出發(fā)點的自覺，是關系理性在當代的表現(xiàn)形式。這就是說，人的解放對關系理性的需要，在當代就表現(xiàn)為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需要。

“人類命運共同體”對關系理性的自覺，深刻地體現(xiàn)在它對“平等互信、包容互鑒、合作共贏”的強調和追求上，也就是說，它是從自我與他者、個體與共同體的主體間關系的角度出發(fā)的。具體而言，2012年11月，“中共十八大報告提出‘倡導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指出： ‘人類只有一個地球，各國共處一個世界。歷史昭示我們，弱肉強食不是人類共存之道，窮兵黷武無法帶來美好世界。要和平不要戰(zhàn)爭，要發(fā)展不要貧窮，要合作不要對抗，推動建設持久和平、共同繁榮的和諧世界，是各國人民共同愿望。并明確主張，‘在國際關系中弘揚平等互信、包容互鑒、合作共贏的精神，共同維護國際公平正義。平等互信，就是要遵循聯(lián)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堅持國家不分大小、強弱、貧富一律平等，推動國際關系民主化，尊重主權，共享安全，維護世界和平穩(wěn)定，‘促進共同發(fā)展。” 〔10 〕由此可見，“人類命運共同體”是立足于當代人類生存方式和生活狀態(tài)的視野提出的，它吸收了現(xiàn)代性重大成果——主觀理性及其凸顯的個體的自由、獨立和權利，而又反思主觀理性膨脹造成的問題，即人與人分裂、對立下的共同感喪失和生活世界統(tǒng)一性的瓦解，從而呼喚共同感，發(fā)出構建推動人類共同發(fā)展的、合乎人性的主體間關系的吁求。也就是說，它超越了主觀理性和客觀理性，是在現(xiàn)代社會基礎上萌生的、反思現(xiàn)代性的理念，從而體現(xiàn)了關系理性的自覺。

（二）“人類命運共同體”對主觀理性和客觀理性的雙重超越。“人類命運共同體”強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聯(lián)系、相互影響的特點，強調人類的整體性、普遍性，體現(xiàn)了共同感和共同體的維度。例如“人類命運共同體”追求“共同繁榮”“ 共享安全”“ 共同發(fā)展”；同時，它反思客觀理性以抽象共同性壓制個體的片面性，要求對個體的自我發(fā)展、自我實現(xiàn)予以充分肯定，承認個體、尊重個體，保護個體不可替代、不可剝奪的地位，從而強調了個體性、具體性，體現(xiàn)了自我感和個體的維度，強調“國家不分大小、強弱、貧富一律平等”。 這表明，“人類命運共同體”所追求的是“建立在人們的現(xiàn)實差別基礎上的人與人的統(tǒng)一” 〔11 〕73。基于這種反思，“人類命運共同體”主張人們應該在彼此承認、彼此尊重、彼此信任的關系中實現(xiàn)發(fā)展，因而內蘊了自我與他者、個體與類統(tǒng)一的思想，是自覺的從人與人之間關系出發(fā)的思維方式。在此意義上，“人類命運共同體”自覺吸收了主觀理性和客觀理性二者的合理性，剝離二者各自的片面性和局限性，將其升華到關系理性的高度。因而秉持“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將使自我與他者、個體與類之間建立起真正的合乎人性的關系，從而為人類實現(xiàn)自由全面發(fā)展奠定堅實的基礎。很明顯，這與馬克思所說的“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以及“類存在物”的理念是一致的。

代表著關系理性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成為克服、超越主觀理性和客觀理性片面性的內在需要，對推動人類走出現(xiàn)代性困境具有重大意義。按照馬克思的分析，現(xiàn)代社會屬于人類歷史的第二大階段，在現(xiàn)代社會之后的人類歷史第三大階段是人的自由個性的社會階段，即“人的依賴關系（起初完全是自然發(fā)生的），是最初的社會形式，在這種形式下，人的生產(chǎn)能力只是在狹小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fā)展著。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這種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建立在個人全面發(fā)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的生產(chǎn)能力成為從屬于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第三個階段” 〔1 〕107。自由個性的階段也就是人的真正解放的階段，而“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人類走向自由個性階段的前提，就此而言，人的解放需要“人類命運共同體”。

三、在“關系理性”照耀下實現(xiàn)人的解放

“人類命運共同體”推動人類走向自由個性階段，使其成為人類解放的前提和條件，而它實現(xiàn)人類解放的具體路徑主要體現(xiàn)在對個體之間沖突的消融，以及對個體與類的矛盾的化解兩個方面。

（一）通過對個體間沖突的消融實現(xiàn)人的解放。如前所述，“實體化”傾向的主觀理性使現(xiàn)代社會的人們僅僅采取從“我”的角度出發(fā)的思維方式，即成為“唯我性”的孤立主體。這種自我中心主義忽視了主體間關系的重要意義，束縛了人類的發(fā)展，造成現(xiàn)代性的深層困境。黑格爾對這種主體性可謂有著敏銳的嗅覺。他指出，現(xiàn)代社會中“每個人都以他自身為目的，其他一切在他看來都是虛無” 〔4 〕197。這就是說，睥睨萬物的“實體化”主體是自大與自傲的，它自詡為高居一切之上的“孤家寡人”，“堅持的是自我捍衛(wèi)和特殊的自我膨脹” 〔3 〕357。然而，正如前面所指出的，“主體間”關系對于主體而言具有使其成為可能的根本性意義，因此，當這種自大與自傲導致主體幻想無需依靠他者的時候，就從根本上自掘了它的現(xiàn)實地基而搖搖欲墜。對此，哈貝馬斯以“排斥性的理性形象”予以稱謂，并且指出，這種孤立主體“走得越高，就越是失去根基，直到最終枯萎凋落” 〔3 〕357。換言之，個人主體的實體化必然瓦解自身的現(xiàn)實基礎，從而也表征了主觀理性在現(xiàn)代性視域中的自反現(xiàn)象。

生發(fā)于關系理性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自覺，將破解主觀理性所導致的個人主體的“實體化”，使孤立主體轉變?yōu)榻换バ灾黧w，從而推動人類走出現(xiàn)代性困境，通達面向未來的人的解放。具體而言，只有在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自覺認知下，個體才能真正學會視他者為己出，學會像對待自身一樣對待他者。在此基礎上，人們將不再以知性原則為依據(jù)將他者當作對象、客體來看待，而是將他者視為與自己具有相同地位的平等主體，從而使交流、溝通、合作的主體間關系得以被構造。這樣，個體就不再是居高臨下的與他者分離、對立的“獨白式主體”， 即不是“主體—客體關系中的意向地指向客體的（認識論的）主體” 〔12 〕43，而是對自身與他者“共同在世”關系有著明確意識的主體。這表明，在“人類命運共同體”關系思維的自覺下，人們將摒棄知性的、認識論方式的主體—客體二元對立的關系，建立起主體—主體即交互主體的人際交往結構。

交互主體內蘊著為他性和利他性的價值屬性，消融了個體之間的分裂與對立。交互主體意味著每個處于社會交往中的人都將站在自我與對方的雙重立場上思考和行動，“將心比心”地看待和對待他人，從而在實現(xiàn)自身利益的過程中自覺地對交往中的他者予以促進和實現(xiàn)，即一種利己與利他相統(tǒng)一的性質。對于交互主體的這種互相促進的性質，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曾有說明。他說，在實現(xiàn)人的解放的社會中，人們的價值信念不是抽象的“愛的原則”，也不是“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自我犧牲精神，更不是“毫不利人，專門利己”的利己主義 〔13 〕516。顯然，這只能是利己與利他統(tǒng)一的現(xiàn)實的互惠互利的原則和關系，這意味著個人成為一種交互性的主體，也就是說，交互主體內蘊著“為他性”和“利他性”的價值屬性。“為他性”和“利他性”構成人的自由和自我實現(xiàn)的必要環(huán)節(jié)，在此意義上，交互主體性也就是互為主體性、互利主體性，用馬克思的話來說就是，“他自己為別人的存在……也是這個別人為他的存在” 〔5 〕187。

凸顯交互主體及其“為他性”“利他性”對人的自由發(fā)展和自我實現(xiàn)的意義，是當代西方哲學的一個重要趨勢。例如，胡塞爾反省“我思”主體基礎上提出的“立場之可相互交換性”以及“主體間本位”；弗洛姆對利他精神促進自身幸福而利己精神導致自我空虛的揭示；伽達默爾對將“他人首先理解為知覺對象”的批判，以及對自我與他者在“談話集體中溝通彼此的主體間性”的強調；梅洛·龐蒂對“他者”與“自我”的“相互糾纏”的說明；利科對“作為他者的自身”的概念的論述；以及哈貝馬斯所提出的統(tǒng)一社會性與個體性的“交往主體性”的概念等。這些思想家共同向我們表達的是，真實的主體性只能存在于交互主體中，即只有在與他者良性互動的過程中人們才能真正實現(xiàn)自由，而交互主體得以可能的前提就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自覺。換言之，“人類命運共同體”將推動個體轉變?yōu)椤盀樗浴焙汀袄浴钡慕换ブ黧w，即使“每一個人都承認另一個人的自由并且都是為了提高另一個人的自由而行動” 〔14 〕143，由此，自我中心主義的“獨白式主體”將被克服和超越，而隔絕自我與他者的圍墻、壁壘也由此拆除，人們將真正敞開自我與他者溝通的窗戶，學會將他者利益與自身利益內在關聯(lián)，使利己與利他在自我活動中得到統(tǒng)一，而這也就生成了人類通往自由解放的路徑和通道。

（二）通過對個體與類的矛盾的化解實現(xiàn)人的解放。如果交互主體的意義可從消融個體之間對立的角度理解的話，那么在新的維度上重塑生活世界統(tǒng)一性與人類共同感，就可看作“人類命運共同體”在化解個體與類的矛盾上所創(chuàng)造的路徑。

現(xiàn)代社會，主觀理性及其自我中心主義瓦解了生活世界統(tǒng)一性和人們的共同感，阻礙和限制著他人發(fā)展的空間，導致社會成為“原子式的相互敵對的個人的世界” 〔5 〕54。正是在此意義上，黑格爾把現(xiàn)代社會稱作私人利益與公共事務沖突的舞臺 〔4 〕309。可見，當個人采取這樣的思維方式時，共同感和生活世界統(tǒng)一性已經(jīng)分崩離析，而把個人與其他人聯(lián)系起來的只能是他們自己的私人利益和外在需要，而不是人的精神、才能和社會發(fā)展的內在要求，因而意味著人還未成為“真正的人”，沒有取得真正自由。正如馬克思所說，社會聯(lián)系的屬性已經(jīng)成為維護私人利益的外在必然性 〔1 〕25，而與外在必然性對應的是人的內在自由性的缺失，從而人的解放也就無從談起。

這種聯(lián)系的外在性表明脆弱的結合下隱藏的是深刻的社會危機。基于這種洞察，當代哲學家紛紛強調人們的“共在”和“結緣”關系，以此呼喚共同感和生活世界統(tǒng)一性的重塑和復歸。例如，舍勒對人與人之間不可分割的“共契關系”的分析，海德格爾對人本源性的“共同在世”或“共同此在”的強調，維特根斯坦對公共性是語言本質的闡釋，羅蒂對人們團結和“包容性共同體”的論述，以及鮑曼對“熱切希望棲息”的理想共同體的殷殷描繪等。在此狀態(tài)下，立足現(xiàn)代性重大成就——個人主體基礎上對人類共同感和生活世界統(tǒng)一性的重塑，成為“人類命運共同體”實現(xiàn)人的解放的路徑。具體而言，對個體價值和意義的尊重、承認與維護是現(xiàn)代性的一個重大成果，因此現(xiàn)代社會中對人的解放的追求必然對這一成果予以吸收。也就是說，“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在承認個體發(fā)展前提下對共同感和生活世界統(tǒng)一性的呼喚。換言之，表征著關系性思維的“人類命運共同體”蘊含著具體與普遍的雙重維度，凸顯了以聯(lián)合中的自由個性克服個體與類的矛盾的旨趣。一方面，“人類命運共同體”強調個體應該始終被看成“不可以被別人以某種方式用作手段、工具、器械或資源的個人” 〔15 〕339。另一方面，它也使人們意識到“共同生活結構的破壞，同樣也要影響到每一個人自身” 〔3 〕376。從而在這樣的雙向反思和自覺下，人們將積極進行溝通、交流與合作，不斷達成對對方和共同性的承認與尊重，使“社會互動和生活世界語境連為一體” 〔3 〕374，亦即在承認和維護個人的前提下恢復人類共同感和生活世界統(tǒng)一性。

共同感和生活世界統(tǒng)一性對應著普遍性、整體性，個體生命價值和意義對應著具體性、個體性，因此“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對具體的普遍性的追求。就此而言，作為關系理性自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既克服了從單一普遍性理解人的片面性，也克服了從單一具體性理解人的片面性，因而實現(xiàn)了對“唯名論”理解人和“唯實論”理解人的雙重超越。這樣，被重塑起來的共同感和生活世界具有統(tǒng)一性，是在保留個體地位和權利基礎上，因而具有“有機”的性質，它不是將個體看作機械的從屬于整體一部分的可有可無的“零件”，而是將每個個體都當作與整體血脈相通的不可或缺的活的“肢體”。概言之，個體作為現(xiàn)實的主體，只有拋棄自我中心主義的“實體化”思維，采取關系性思維，將自我作為“類存在物”的意識納入自身，在自身具體的、現(xiàn)實的活動中自覺追求利己與利他統(tǒng)一的普遍性、共同性，才能真正實現(xiàn)具體的普遍性，這就是“人類命運共同體”所帶有對具體普遍性追求的意義。

立足現(xiàn)代性成就的人類共同感和生活世界統(tǒng)一性的重塑與復歸，意味著每個處于社會交往中的主體都將把他人視為與自己命運相關的整體的一部分，因而對之平等地看待和對待，正像黑格爾在《精神現(xiàn)象學》中指出的，真正的精神存在于互相差異、各個獨立的自我意識的統(tǒng)一中 〔16 〕122。因此，與現(xiàn)代社會人們的關系“建立在人與人相分隔的基礎上” 〔5 〕41不同，人的解放的社會必然是以團結合作為中介、以個人自由發(fā)展為核心的共同體，而這也就是馬克思所追求的“真正的共同體”或者說“自由人的聯(lián)合體”的意蘊所在。總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自覺要求人們以聯(lián)合的方式為個體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條件，在化解個體與類的矛盾中實現(xiàn)人的自由發(fā)展，從而敞開通往人類解放的路徑和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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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蘇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