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張藝芳
“打口一代”進入而立之年
本刊記者_張藝芳
袁林,80后,新津華潤高中地理教師,“十八度灰-教育訪談計劃”的策劃人和執行人之一。少年時,打口碟所攜帶的影音信息,開闊了他的視野。之后,搖滾樂影響了他的世界觀。現在,不知不覺,他又把這一切“帶入”了教育。
截止到2016年5月1日,十八度灰已更新至第13期,先后采訪了范美忠、何工、冉云飛、周鵬、蔡朝陽、諶洪果、文迪等教育人物。在這些受訪者中,有小學語文教師、大學美術教師,也有備受爭議的體制教育叛逃者、民間教育踐行者,一種最接近人臉膚色的灰度逐漸將他們連接。
十八度灰有溫度。在微博上,一位網友評論道:"我們真的需要這些務實的態度給我們力量。"而對策劃人和制作人,這也不啻為一場自我教育的過程。“我們既反對體制的神話,也不贊同創新模式的神話……”在現實的夾縫中,他們試圖找到一種適度的表達方式,同時是實踐方式。

兩位一線教師,計劃用三年時間,推進一項“中國教育百人訪談計劃”。課余,準備訪談提綱、制作視頻,周末,坐上北上或南下的飛機。這是他們現在的生活。
2015年10月,袁林和王敬民著手制作第一期訪談。袁林,成都市(新津縣)華潤高中的地理教師;王敬民,他的搭檔,重慶66中語文教師,都愛音樂,八年前相識。
“十八度灰”其名,來自攝影測光術語,是最接近人臉膚色的灰度。他們希望在這個非黑即白、非左即右的當下,保持相對的客觀,盡可能還原人的本來面相。“十八度”是個隱喻性的虛數,它并不意味著黑白均分,正如任何記錄都不可能絕對中立,他們相信在有關中國教育的陳述或判斷里面,其“黑”其“白”應該保持一個大致比例。
1992年,打口碟和打口磁帶開始從“洋垃圾”變身大眾消費品。袁林在重慶奉節度過童年,那時的中國小縣城信息封閉,一張打口碟讓他初嘗新鮮信息帶來的樂趣。
打口碟,美國、加拿大、日本的大型唱片公司為清理庫存將碟片處理給中國商人,經過中國海關時,被以走私垃圾為由扣留和銷毀,也被稱為“打口的洋垃圾”。因為中國塑料加工的需要,被運至福建沿海地帶。后被商家發現,把未損傷的碟片取出,有些碟片即使打了孔,僅影響其中的一兩首歌,打口碟被以3-10元的價格出售,受到年輕人青睞。在文化產品壟斷的國內市場撕開一條裂縫。
1997年,搖滾樂評人顏峻曾評論,“你可以不聽打口,那么你拒絕了一個世界。”那時,打口碟在中國市場方興未艾,越來越多80后步入少年時代,開始跟隨他們的前輩,向往外面的世界。因此,80后,亦被稱為“打口的一代”。
至今,袁林回想起來,“在當年那個小縣城,打口碟為我打開一扇窗,照亮了整個房間。”
“記憶,像初戀一樣在資訊的浪花里融化,塑料和廢塑料旋轉著,完成了我們的青春。”袁林在已經注銷了的豆瓣賬號里,找到顏峻的這篇文章《再見,打口的一代》。現在,在自己的微信公眾號“撒把芥末”里,顏峻依然活躍著。
顏峻說,“自‘打口一代’開始,中國開始有青少年文化,他們得到了自己的語言、自己的價值觀、自己的娛樂和自己的形象……”
2004年,袁林在西南師范大學讀大二,還南下深圳淘碟,拖了兩大箱碟片回來。2008年,從老家縣中離職后,袁林選擇在重慶北碚一家書店打工,自命北(碚)漂一族。遇到小師弟王敬民來買書,倆人因音樂和文學投契,一見如故。這都是后話。
打口碟在中國的音像市場活躍了十年,逐漸被盜版碟取代,再幾年,MP3格式開始流行。但袁林固執地認為,打口生涯培養了其音樂品味。
如今,“打口一代”已過三十,進入而立之年。家已成,業未立。袁林喚起先前的朋友王敬民,“我們得做點什么。”
幾年前,袁林離開小書店,通過校招,進入了現在的新津華潤高中。在現實的教育中掙扎,有不滿,也渴望自我提升,他們自籌資費,購買設備,端起攝像機,錄制訪談,上傳至網絡,供免費觀看。
以思考者的言論去沖撞觀者對教育的固有觀念,袁林認為,“這是自我教育的第一步。”

“十八度灰-教育訪談”第一期,范美忠專訪海報
“十八度灰-訪談計劃”的新浪微博里,不斷更新著訪談拍攝花絮。在榻榻米上設一茶席,采訪邱華國院長時,袁林架起低機位,稱其為“小津安二郎視角”。
袁林原來只會玩攝影,拿起攝像機,一步一步摸索,電影給了他最初的審美啟蒙。“我推崇賈木許、小津安二郎、黑澤明、伍迪·艾倫、庫布里克等人。喜歡他們的電影,在形式和內容上都深受影響。”隨后,他又補充說,“還有第六代”,著重的語氣。
“拍《三峽好人》時,賈樟柯的攝像機好幾次從我老家屋頂上掠過。后來,這部電影在我的母校西南師大放映,賈樟柯來了現場。”
賈樟柯被視為中國第六代導演的重要一員,以拍現實題材取勝,影像生猛粗獷。在其他同行都轉去做商業片時,他還是堅持小人物的故事。
“在對冉云飛的訪談中,他說‘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但,淪陷,總還有點遺址,我的故鄉連遺址都沒有了。三峽建庫,縣城整體爆破,現已淹沒在水域之下。”說這話時,袁林的語氣充滿傷感。
“這對我沖擊太大了。童年的記憶與故鄉的現實把我撕裂,我變成了一個無根的浪子。”《三峽好人》至少讓袁林留了一些念想。
楊德昌的電影《一一》也讓袁林情有獨鐘,“無論性格還是精神世界,《一一》的主人公都跟我太像。”
他的談話從電影又跳到生活,“求學生涯,我是個壞孩子,逃課、抽煙打架(更多時候是被打),符合所有叛逆期孩子的特征。譚志昌(華南師大附中地理教師)說他求學時是那種品學兼優的好孩子,并有志于培養這樣的孩子,而我無疑是反面教材,我更樂于跟那些不受老師待見的學生交朋友,因為我所認同的青春,從來都不是循規蹈矩的。”曾經的極端應試教育制造了許多高考狀元,同時也制造了無數如袁林一樣的叛逆者。

《三峽好人》中,正在拆建中的重慶奉節縣城

《傷花怒放》的封面,取自伍德斯托克音樂節的一個場景
對袁林來說,自我意識和懷疑精神的建立,來自初中政治課本上一篇文章,文章的內容是批判西方青年墮落的價值觀,“那篇課本的插圖,就是這個封面。”袁林從書吧的書架上拿起樂評人郝舫寫的《傷花怒放》,指了指封面上的照片。兩個年輕人在草地上相擁。“這是伍德斯托克音樂節的一個場景,年輕人因為反對戰爭和追求自由而聚在一起,盡管有一些不值得效仿的出格行為,但主題仍然是‘愛與和平’,政治老師痛批西方青年的墮落、搖滾樂的原罪和文化的腐朽。我與之爭辯,她就把我趕出教室并停課寫檢查。音樂影響了我的世界觀,改變了我看問題的方式和角度。”
“后來,在課堂上,我幾乎學不進去。考進西南師范大學,主要靠自學。”
袁林后來回想,選擇教書也許受父母影響。“當時我有些補償心理。讀書時,我一直讓他們操心,覺得挺愧對他們的。師范畢業后,便回老家教書。”
“母親外向,父親內向,父親對我貌似嚴厲,實則留足成長的空間。”與其說,童年的經歷及身處教育一線的工作,讓他對教育有了更多的認知,不如說,袁林對教育的思考是從父親那里開始的。
袁父最初是一位民辦小學教師,17歲從教,在重慶奉節一座名叫烏云頂的高山上教村小。在袁林眼里,“父親屬于體制內懷揣教育情懷的那類人,工作態度認真,做事極為嚴謹,與我外公一樣,為了學生不顧家庭。”
父親對他的影響是雙面的。“一方面,我佩服父親那種韌勁,對名利的淡漠。他是用真心做教育的人,長年扎根小學作文教育研究,三次把特級職稱名額讓給別人。三峽移民搬遷的時候,他固執地要挨著學校,而選擇了一個非常偏僻的地方。當年重慶、成都、綿陽等地的很多學校挖他,并許諾房子和戶口,他都不為所動。另一方面,我又認為他是被體制傷害的那一類人,長期熬夜,與社會脫節,沒有交際,為學生耽誤了太多生活。”
“我對他的情感是復雜的,一方面,他對認準事情的狠勁遺傳給了我。另一方面,我又期待他是一個有生活情趣、有獨立人格,對教育創新有建樹的人。”
最初執教時,講到高中地理的“河流地貌”一課,他發現很多學生對“V”型谷、河漫灘這些概念無法理解,“剛好我們就在長江邊上,為什么我們要在教室里學這個東西。”未向校長申請,他將孩子帶出去上課。回來后,教導主任就“學生安全問題”與他大吵一架。
“我能理解他們的想法,但教育不是把人關進一個安全的籠子里。”那一年,他辭掉工作,坐船又回了母校。在學校附近一個賣庫存書的小書店做店員。“工資很低,一天26。”唯一讓他留下來的理由——那里的書質量很高。后來便遇到了王敬民。
王敬民會譜曲,彈吉他。第一期訪談,他為范美忠寫了一首歌,《他不一樣》。歌詞寫道:“清風吹著所有的人去漂洋過海,白云引著另外一些人去西邊朝拜,剩下的人跟著鳥兒去南方發呆,而他卻總是一個人,在江邊吹風。所有的石頭都不一樣,它有它自己的模樣;所有的水都不一樣,它該流向不同的地方;所有的人都不一樣,是什么讓不一樣變得一樣?”
“他歌詞里的隱喻讓我著迷。”袁林一笑。
在新津華潤高中,頭幾年,年輕教師有很多機會去賽課,他也跟著拿了幾個市上一等獎回來,至今,每年享受著名師津貼。不過,2010年之后,袁林突然像變了一個人,更愛給學生講課本之外的東西。他自封為三不教師——不寫教案、不發論文、不評職稱。在他的網絡空間個人介紹里面,他寫下:終身中學二級教師。
“我原先以為一個好老師是幽默風趣的,深受學生喜歡的,但我后來覺得這個標準太低了。誠然,在這種略顯沉悶的教育氛圍里,稍微幽默風趣的老師很容易出來,但教師作為一個領路人,你有更形而上的使命需要完成,用一個現在用得比較惡心的詞來形容是恰當的:觸動靈魂。”他話鋒一轉,“有個學生,我當年曾推薦書給他,畢業多年之后,他將寫好的書評發給我,并落款:終于看懂了。”
或者說,一個“好老師”才不過是真正教育的開始。“教了三屆高三,帶了六個班,三百來號人,我常常收到類似這樣的信,以及他們組樂隊錄的各種小樣。我對他們的建議常常是:音樂還不夠躁,打開耳朵,放下吉他,多讀幾本書。”
大學期間,袁林喜歡聽聽歌、寫寫詩,偶爾逃掉一些課,去聽電影課、文學課,過得逍遙自在。現在,經他提議,在新津學校也建了一個圖書室,取名務虛齋。進門左手邊有一排黑色書架,書籍被按文學、藝術、歷史、哲學、政治分別放置。許多書都是從他家里搬過來的,大學時代的閱讀喜好大體沒變。
第一期的受訪者是范美忠,拍攝場地就設在這個務虛齋。范的背后是那個書架。
書架上方,三張油畫風格肖像側立在墻邊。其中一張是鮑勃·迪倫,袁林強調,“引我進入文學殿堂的不是小說家,而是鮑勃·迪倫。”鮑勃·迪倫長于寫詩,是美國70年代最重要的民謠歌手之一。其中《Blowing in The Wind》至今在反戰和民權運動中被廣為傳唱。
一張窗子旁,擺著辦公桌和電腦。由于他開設的電影選修課教室長期被霸占,這臺電腦就成為觀影的臨時設備。

環視教育圈,范美忠是袁林第一個想訪談到的人

2016年4月,“十八度灰”新增短視頻系列《一人一校》,關注校長的治校理念與實踐,第一期即是李勇和他的同輝國際學校

袁林說,“引我進入文學殿堂的不是小說家,而是鮑勃·迪倫。”
另一窗子旁,放了一臺望遠鏡,天氣好時,可以用來看星星。書架對面那堵墻,又是一面書架,放了《收獲》《國家地理雜志》《南方人物周刊》等十幾樣刊物。
有幸得到校長支持,務虛齋得以建立和長期維持。有老師跑來這里看書,翻了書架上的雜志,問他,“咋不買《故事會》?平時工作累,看那個可以輕松一些。”袁林不知道怎么回答。
一個人的書齋,無疑是由他內在的精神世界外化而來。“務虛齋”的名字,多少回答了那位老師的提問。“音樂、文學、藝術等共同建構一個人的精神世界,如果一個人固守在某一種生活和工作的模式中,它的作用顯然極微小。”
訪談計劃起步時,袁林的朋友、同事資助了三萬多元,但對一個視頻訪談節目,無疑是杯水車薪。到目前為止,所有的開銷近十萬,設備、差旅開支巨大。“前期我們走了很多彎路,請了幾個團隊,最后決定自拍自剪,節約了。”
攝影和攝像畢竟不同,現學現用,“現在我做的效果還很差,但每一集總有進步,當初選用黑白,也是因為調不好色。”因陋就簡,現在成了真正的“十八度灰”。
這源自袁林的視覺經驗,他喜歡黑白攝影,自詡“城鄉結合部攝影師”,曾用近一年時間,在家門口的夜市拍攝。他在那里蹲點,每天傍晚六點人們準時而來,八點準時散場。拍完這些后,他恍然發現,“我們所希望直面的現實與真相,從來不在遠方。”
他抓拍到“野的士司機”的神情,一個坐在電動三輪車里的少年,喧鬧市場中的靜。“我試圖去探索他們的存在意義。”他視寇德卡為精神導師,常念及的攝影座右銘正是來自這位導師,“我不會以其他攝影家說些什么來判斷他的照片,我是以照片來判斷他們,而我也希望自己能受到同樣的準則被判斷。”

↑參加文藝匯演之前,一個學生在做最后一次彩排,被袁林抓拍下來

←袁林認為,“音樂在音樂之外,攝影在攝影之外。”
音樂方面, Robert Johnson、Albert King、Muddy Waters、Jimi Hendrix、Mercan Dede等人亦是袁林的最愛。他給自己女兒小名取為“滾滾”,起床、開車、騎行,他都會放起歌,偶爾,一歲的女兒會跟著音樂跳舞。“不是為了什么陶冶情操,而是打開一扇窗。”
第一期訪談的片頭曲,他和王敬民用了平克·弗洛依德(Pink Floyd)那首《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 pt2》。平克·弗洛依德的歌詞充滿沉思,在原曲MV里,有一位愛嘲諷的老師和一張無辜的孩子的臉。教育的刻板讓孩子失去了創造性,千篇一率,沒有自己的思維,成了傳送帶上的“零件”。
王敬民創作的“被槍殺的野狗”那首片尾曲,也是從學生視角,表達一種被強迫的無奈。這種批判式的思考貫穿了他們的每一個教育訪談。
搖滾樂分譜系,從越聽越重,到越聽越輕。袁林近來越發喜歡聽布魯斯了,“人到中年,要聽安靜一些的音樂。迪倫打開了我的音樂大門,世界在變,但是我的世界觀沒變。”
每采訪一位教育的旁觀者或踐行者,他們便認識了不同的觀點,并非所有的觀點袁林都認同。
“范美忠認為高考應該被取消,我覺得不。它應該被保留,高考制度并非一無是處,問題的關鍵在于壟斷。我們應該在高考之外,提供很多的可能性。讓不同的學生,可以走不同的路。放開大學的自主招生,不因對不公平的叫囂而停止。”他停頓了一下,“要承認代價、尊重代價、正視代價。”
對教育改革,袁林認為,“制度已成,不能以體制做教育不作為的擋箭牌,而教師的自省,是現階段推動變革的現實之舉。”“體制沒那么可怕”“體制也不是鐵板一塊”,樂觀貫穿在他對體制的批判之中,同時,他也反對將創新模式進行神話,“我們中有些人劣性不改,從體制的神話走向創新的神話。”
每一個訪談的片頭,他們都為自己設計了很帥的出場,有的推門而入,有的跳窗而入。“關于推門和跳窗,我們是希望表達一個隱喻,打開(踹開、撞破)教育的大門。我們雖身處其中,但越來越看不懂、搞不清、懷疑、彷徨。所以我們要一次次打開這扇門,到最后一集,我們希望走出這扇門。”

學校的女子籃球隊,由一群成績比較差的學生組成,籃球第一次讓她們找到了存在感,前不久拿了市中學生運動會一等獎,隊長的要求下,袁林為他們拍下一組紀念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