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之道
理學、心學與禪門
■中西之道
在整個歐洲,法國具有創造力,但是思想一蔓延開來,德國就走向高絕而玄奧,傳到英國去就清晰明白,渡過大西洋到美國就非常實用功利,很有趣的一個說法。

林安梧:臺灣大學哲學博士,牟宗三先生高足,現為同濟大學中國思想與文化研究院名譽院長、臺灣元亨書院院長
心學跟理學,心學是強調內在的主體性,而理學是強調客觀的形式性、法則性。一般來講,心學是講陸王,理學是講程朱。其實,他們都是以孟子之學,或者說以孔孟之學作為源頭。只不過程朱更強調孟子之學的理性層面,而“心即性,性即理”,心學更強調“心即理”那一面。
就此引起的所謂“道問學”跟“尊德性”之爭,我覺得這樣一個學派的爭論,在學術史、思想史和哲學史上是必然的。這是一種萬壑爭流,一直往前邁進的學術分業。從這里可以看到,理學跟心學的發展,其實是強調了各個不同的側面。理學強調“性即理”,強調超越的、客觀的法則面;而心學強調的是內在主體的能動性。理學以“道問學”為主,心學以“尊德性”為主,使得整個中國儒學進一步發展。
禪門與心學,我想是有一定外在關聯的,而并不完全有內在的關聯。心學受到禪門心法的影響,但是心學所展開的不是佛教所說的禪門心法。這一點牽涉佛教與儒學的一些基本的異同。佛教強調的是觀空,緣起性空;而心學,即儒學,強調的是觀生,生生不息的“生”。禪門心法強調的是回到事物本身,事物本身講的是緣起性空,是般若佛性說的“自性空”。而儒家心學強調生生不息,天地之大德。
儒學畢竟重點在于人間此岸的人倫孝悌、仁義道德;而禪門畢竟在于彼岸的“出世間法”,“出世間法”后來又轉為“不離世間覺”,“不離世間覺”畢竟是從“出世間法”轉過來,而儒學基本上是入于此世間的,從此世間是通到彼岸的,所以是此岸彼岸相通,生死幽冥通而為一的。就此來說,它有可融通之處。但畢竟是不同的系統,一個是佛教的系統,緣起性空、涅槃寂靜的系統;一個是儒家的系統,人倫孝悌、天地之大德曰生的系統,一陰一陽謂之道,繼之者善,成之者性,兩個不同的系統。
做個比喻吧,歸本于空,就好像回到那個零,數學的0;生生之德好像回到太極——數學上的1,從1而開啟,一直到無限。印度佛教的傳統,是回到0,所以禪門重點在于萬法皆空,講萬有一切,都有其真如實性;而心學強調的是生生不息,活潑潑的,自覺的、人倫孝悌的生機動能。
“明心見性”,不只是禪門這么說,儒家、道家也可以這么說。只是所明的“心”跟“性”不同。禪門說的明心見性,是見性成佛,講萬法皆空;道家是講“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道德經》第十六章里提到的,是講“觀復之道”;而儒家講的明心見性,心、性、天三者通而為一的。“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孟子·盡心篇》第一章里所談的,天、人、性、命相貫通,這跟《中庸》所說的是相通的。所以,儒家講明心見性,也可以接連到《中庸》里所說的“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
禪門講頓悟,儒家并沒有那么直接講頓悟。心學,其實也受禪門影響,因此也可以講頓悟,心、性、天通而為一。
“曾有說法,三年不用來明心見性,只用來學習儒家經典,只能學一點皮毛,把生命的問題解決了,學問的問題也能解決,想要解決的問題,統統在明心見性之后才對。”我認為這樣的說法并不妥帖。明心見性與學習經典,基本上是同一件事,不應該把它分作兩件事。并不是說可以先明心見性,之后再學習經典。
“把生命的問題解決了,學問的問題也能解決。”生命的學問,學問的生命,它是通而為一的,所以,并不是先有一個明心見性,然后才能夠解決這個問題。其實,它是在一個歷程中不斷生長,慢慢通徹的。
當然,你會說我這樣的說法是否比較接近于漸教。我認為,頓教是一個就近的說法,落實在人間世事里面,是不斷生長的,一方面要“為學日益”,一方面也要“為道日損”。明心見性是必需的,但是,它必須在學問,在日常生活,在整個社會的總體之中去實踐。并不是說,在那里誠心默坐,體認天地,或者躲在深山里去“明心見性”,我認為這種離群索居的方法,是不恰當的。
有人說《道德經》在德國很受歡迎,我想不只德國,在很多地方也受歡迎。《道德經》是中國經典,一方面因為只有五千言,字數較少,容易被大量地翻譯,被翻譯的次數也是僅次于《圣經》的。
另一方面,《道德經》的思想,是很有當代性的。它對于整個現代社會,起到批判、瓦解的作用,能夠幫助我們重新去理解人跟世界的關系。不管是面對身心靈、家庭、社會,面對自己所處的情境、處所、場域,乃至整個天地,都起著很重要的反思作用。我想這是《道德經》為什么受歡迎的原因之一。
我自己研究和講習《道德經》已有幾十年,從頭到尾,大概講習過60遍以上。最近我聽說,有中學生在《四書》基礎上加一經,即《論語》《孟子》《大學》《中庸》《道德經》,作為必讀書目。我認為這是對的,儒道同源而互補。我并不太主張儒家是主流,道家是支流,而佛教是外來,我比較主張儒道同源互補。佛教雖是外來,但是它已經本土化了。儒道佛三教雖有異同,卻可融通,對整個21世紀的人類文明,都可以起著非常重要的Logo-therapy的方式,即維克多·弗蘭克所提到的“意義治療”方式。
所以我并不太認為道家學說不如儒家學說盛行,只是道家學說的盛行可能是潛隱著,但在平常到處都能夠聽到。比如:“留有余地”,“留有余,補不足”,“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時風平浪靜”,“年年有余”,這些都跟道家學說有密切的關系,“柔弱勝剛強”“上善若水”“有容乃大”等,都是道家的思想。所以我認為道家的思想是很重要的。
自德意志統一以后,德國邁向近代化。在哲學方面,德國有非常高的成就。有個說法:在整個歐洲,法國具有創造力,但是思想一蔓延開來,德國就走向高絕而玄奧,傳到英國去就清晰明白,渡過大西洋到美國就非常實用功利,很有趣的一個說法。
我想德國是一個非常有高度和深度的民族,后來走向極端,納粹出現;二次世界大戰以后,德國帶有非常強的贖罪、懺悔的精神。我認為,這次德國接受這么多敘利亞難民,與它的懺悔和贖罪精神是有很大關系的。這樣的一種精神向度,其實我們可以看到的不止是高度與深度,也有的是厚德載物的廣度與厚度。這一點,我想《道德經》對他們是有幫助的。
至于中國,我覺得現在不能夠只推儒家,而是儒道佛三家,甚至其他人類文明一起弘揚。至于現代化之后的種種思想,要有所抉擇,有所融通,要有交談和對話。《道德經》可以作為一個非常好的憑依,他給出一個場域,給出一個天地,所以我認為,《道德經》跟儒家的《論語》應是并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