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達洛維太太》與《辛伯林》之間的互文性

朱天龍

（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四川成都610065）

論《達洛維太太》與《辛伯林》之間的互文性

朱天龍

（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四川成都610065）

互文性是后現代批評的關鍵術語，它從文際關系的角度審視文學性。從整體上考察，伍爾夫的《達洛維太太》在故事情節和人物設置兩方面重復了莎士比亞的《辛伯林》。從細部考察，《達洛維太太》綜合運用克諾西斯、異質性對話和戲仿的互文策略與《辛伯林》進行互文交流，建構了女性主體性，解構了英雄范式。

互文性；《達洛維太太》；《辛伯林》；誤讀

互文性由朱莉婭·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于20世紀60年代后期提出，她將互文性定義為：“任何文本都是作為引語的拼接而被建構的；任何文本都是對其它文本的吸收和轉化。互文性取代了互主體性，詩性語言被閱讀時至少具有雙重性。”［1］該定義指出文本的本質特點是文本之間的相互指涉。同時，克里斯蒂娃的文本是泛文本概念，任何符號系統或者文化現象都可以看作是文本。社會和歷史因此獲得了文本性，從而給文學文本提供社會歷史坐標。

1925年，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出版了她的現代主義意識流名作《達洛維太太》，自此之后，學者們從敘事形式、女性主義、或是結合伍爾夫自身的小說理論等來分析這篇小說。然而，文學批評者的切入視角還可以進一步拓展，“對伍爾夫小說的后現代批評近幾年才展開，并呈現開放而多元的特征。”［2］對于互文性這一后現代批評的標志性術語，有學者已經討論了該小說和坎寧安的后現代小說《時時刻刻》之間的互文關系，很少有人關注這本小說和它的前文本之間的互文關系。通過對《達洛維太太》和莎士比亞的《辛伯林》細讀后，不難發現兩者之間不論是人物設置還是故事情節，都存在互文關系。本文首先從整體上考察兩部作品之間的互文性，然后按照人物的對應關系，結合作為互文本的社會歷史文本，從細部探討《達洛維太太》通過實施互文策略來建構自身，解構前文本《辛伯林》。

一、人物設置和情節發展

女性主義理論家吉爾伯特和古芭（Gilbert& Gubar）指出：女性作家是“處在一個關于文學權威的基本定義或公開或隱蔽地體現出父權中心色彩的文化之中”［3］。《辛伯林》和《達洛維太太》的互文關系就體現了這一論斷。兩部作品的故事情節分別圍繞女主人公的情感經歷展開，它們的對比如表1所示：

表1　兩部作品女主人公的情感經歷

此外，在兩位男主人公缺場的第二階段，兩位女主人公分別有一段和其他次要男性人物的情感經歷：義阿基摩向伊慕貞虛假求愛；克拉麗莎嫁給了理查德，成為達洛維太太。因而《達洛維太太》在人物設置和故事情節方面對《辛伯林》進行了重復。這一互文現象屬于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提出的“克諾西斯”修正比（Kenosis）①國內學者一般把布魯姆的誤讀理論視為互文詩學的一部分，參見胡寶平的《互文性理論概述》（《外國文學》1996年第1期）或程錫麟的《布魯姆的“詩學誤讀”理論與互文性的誤讀》（《外語教學》2005年第2期）。，意即“重復和不連續”（repetition and discontinuity），“遲到詩人的中心問題必定是重復；將重復辯證地提高到再創造的地位，才是新人的入門之道。”［4］接下來，本文將按照主要人物的對應關系來探討《達洛維太太》如何實施互文策略來實現“重復”下的“不連續”。

二、女性主體性：從伊慕貞到克拉麗莎

伊慕貞和克拉麗莎都在受戰爭影響的地貌上穿行：在不列顛和羅馬之戰中，伊慕貞為尋找丈夫波斯邱默斯而跋山涉水，從辛伯林的宮廷輾轉來到米爾佛港；克拉麗莎則漫步于倫敦，在街頭巷尾不斷捕捉一戰后的每一個圖景，試圖在公共空間留下斑斑足跡。在父權制下，戰場被視為男性的專屬領地，和莎士比亞筆下的很多女性人物一樣，伊慕貞在涉足這些領地時自覺地變裝為男性，將女性身份隱匿起來。與之相反，克拉麗莎在漫步時則感到父權制無處不在，自己的主體性受到了威脅：“甚至不再是克拉麗莎，而是理查德·達洛維太太。”［5］11這兩個文學文本利用女主人公的穿行，與戰爭、父權制等社會歷史文本進行互文，以不同的方式來建構自身。

伊慕貞在戰爭中顛沛流離，卻矢志不渝地尋夫，這次在男性專屬領地的穿行如同一場朝圣之旅。她的丈夫波斯邱默斯在與人打賭時，不無自豪地談到不列顛的女子比法國女子“更美，更賢惠，更聰明，更貞潔，更重視，更多才多藝，更凜然不可侵犯”［6］39。這種婦女觀將女性圣化為純潔的天使，成了伊慕貞的人生理想，從而使她淪為父權法則的物化對象。父權制下，純潔的天使是不被允許見證戰爭的暴力與血腥，她的換裝象征了她的身體被男權法則包圍和束縛，揭示了男性/女性與公共領域/私人領域這兩組緊密結合的二元對立。

然而，除卻作為純潔天使的化身，伊慕貞也被父權制強加了妖婦身份。在她開始尋夫之前，受義阿基摩的蠱惑，波斯邱默斯誤信伊慕貞已失身于義阿基摩，怒火中燒的他詛咒道：“說謊，你注意吧，是女人的習氣；諂媚，女人的；欺騙，女人的；肉欲和淫念，女人的；報復，女人的；野心，貪婪，隨時變化的虛榮，驕傲……地獄所曾包涵的，唉，女人的。”［6］105毫無疑問，這是父權制下厭女癥的典型癥狀。失貞意味著純潔天使的死亡，失貞的女性會遭到父權制的唾棄。波斯邱默斯寫信將伊慕貞引到米爾佛港，試圖安排部下皮雜尼奧將其殺害。因此，伊慕貞的朝圣之旅也是一條死亡之路，她對圣潔天使的追求矛盾地等價于父權制對邪惡妖婦的懲罰。在開啟這次通向死亡的朝圣之旅時，伊慕貞感到主體性匱乏導致的焦慮：“我向前展望了；左看，右看，瞻前想后，都是一片迷霧，我實在看不透。”［6］119

互文性從文際關系的角度闡釋文學性，文本之間的異質對話關系賦予文本創造性和生產力，即布魯姆的誤讀。《達洛維太太》利用自身和《辛伯林》的互文建構了女性的主體性，同時也解構了男性/女性與公共領域/私人領域這兩組緊密相連的二元對立。在漫步中，克拉麗莎遇到了男權代表斯克羅普：

她站在人行道的石沿上挺了挺身子，等著達特諾爾公司的小貨車開過去。一個有魅力的女人，斯克羅普·派維斯這樣評價她（他了解她的程度就跟威斯敏斯特區的居民了解自己緊鄰的程度差不多）；她有幾分像小鳥，像只樫鳥，藍綠色，體態輕盈，充滿活力，盡管她已年過五十，而且自患病以來面色蒼白。她站在人行道邊上，從未看見過他，她在等著過馬路，腰背直挺。［5］2第二句引文再現了斯克羅普的意識流動和思維過程。看到克拉麗莎，斯克羅普的第一印象是抽象的“有魅力”，隨后他通過凝視具體化了這一印象：首先用小鳥來比喻克拉麗莎，接著將小鳥具體到特定的樫鳥，然后進一步給樫鳥著色，賦予其動態。凝視是一種建構主體和物化他者的機制，“觀者被權力賦予‘看’的特權，通過‘看’確立自己的主體位置，被觀者在淪為‘看’的對象的同時，體會觀者眼光帶來的權利壓力，通過內化觀者的價值判斷進行自我物化。”［7］在斯克羅普的凝視下，克拉麗莎小巧依人，是給男性提供視覺享受的他者。為了捍衛自己的主體性，克拉麗莎“腰背挺直”，拒絕包含父權色彩的凝視。“腰背挺直”一詞在小說文本里重復出現：當彼得和克拉麗莎并肩坐在沙發上爭論時，克拉麗莎腰背直挺；面對自己敬仰的腰背直挺的貝克斯伯拉夫人，克拉麗莎向她學習，保持腰背直挺的體姿。“腰背直挺”的姿態昭示著克拉麗莎對自身主體性的捍衛，是她對抗父權凝視的有效手段。

然而，父權凝視無處不在，克拉麗莎的身體在凝視的目光中飽受規約。勒內·迪金森（Rene Dickinson）認為：“她的身體是父權體系中女子氣質的實體表現。”［8］漫步在邦德街上，克拉麗莎感到“現在她的身體（她停下來看一幅荷蘭繪畫），這個身體及其一切功能似乎變得無足輕重——都化為烏有了。”［5］11承載了男性目光的身體嚴重地威脅到克拉麗莎的主體性，她渴望這個身體化為烏有。在克拉麗莎眼中，貝克斯伯拉夫人擁有理想的女性身體：“膚色稍深，皮膚像起皺的皮革，還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動作緩慢而莊重，身材高大，像男人一樣關心政治。”［5］11父權凝視作為規訓女性的典型機制對克拉麗莎失去了作用。

父權制對女性的禁錮還在于嚴格聯系起男性/女性和公共領域/私人領域這兩組二元對立。待在家中，克拉麗莎感到“這幢住宅的大廳猶如墓室一般清冷”［5］35。小說開篇一句話獨立成段：“達洛維太太說她要自己去買鮮花。”［5］1這顯示出克拉麗莎拒絕成為父權文化中的房中天使。每次走出屋門，散步于倫敦，她都強烈地感到“多有意思！多么愉快！”［5］1作為漫游者的克拉麗莎從邊緣化的私人領域向位于社會中心地帶的公眾領域進軍，突破了父權制的封鎖。此外，在一戰后疏離異化的社會氛圍中，她的晚會起到了凝聚作用，傳達出來自女性的積極力量。憑借克拉麗莎的漫步和晚會，《達洛維太太》有力地解構了《辛伯林》中的兩組二元對立，建構了女性的主體性。

三、英雄范式：從波斯邱默斯到彼得

波斯邱默斯和彼得的經歷遵循相似的模式：外出——歷險——回歸。波斯邱默斯首先被流放到羅馬，然后在戰場上勇猛殺敵，從敵軍中救出被擄的辛伯林，最后得到辛伯林的恩賞。彼得在一戰結束后便去了印度參與殖民統治，并于1923年返回倫敦。他的回歸絲毫沒有英雄色彩，反而帶有異鄉人的迷惑情緒。游蕩在倫敦市中心的特拉法爾加廣場，他感慨生活的虛幻和盲目。通過互文交流，《達洛維太太》聚焦于男性氣質及其主體性，在解構《辛伯林》的英雄范式的同時，也運用這一范式進行生產性建構。

波斯邱默斯的父親戰功卓著，被賜姓Leonatus（意為獅子的后裔），他在波斯邱默斯出生之前就去世了，王室為此給這一尚在母腹中的胎兒賜名Posthumus（字面義為父親死后才出生，引申為緬懷父輩）。因此，尚武、勇猛和冒險的男性氣質熔鑄進了波斯邱默斯的姓，他的名字象征了男性氣質代際相傳、生生不息。在波斯邱默斯的夢中，這些男性氣質對男性主體性的支撐作用被進一步凸顯：

奏哀樂。一老人，席西利阿斯里昂內斯特，即波斯邱默斯之父，作軍人裝束，在夢幻之中出現；手攙一老婦，即其妻，亦即波斯邱默斯之母，有樂隊前導。在另一樂隊之后，兩個年輕的里昂內斯特家的人，即波斯邱默斯之兄，隨上，因系戰死而帶傷。他們乘波斯邱默斯臥睡之際環繞之。［6］221

這是一段舞臺提示，軍裝、刀傷連同莊重的哀樂在視覺和聽覺上再現了男性氣質。在神秘的夢幻場景中，波斯邱默斯位于四位魂靈的環繞之中，成為家族榮耀和先輩期望的載體。在這場夢中，朱庇特在閃電雷鳴中，騎鷹從天而降，向波斯邱默斯一家宣布神諭：“我折磨我最寵愛的人；我的恩寵，越延緩越受歡迎。我要提拔你們的兒子，請放心：他的災難已滿，幸運亨通。”［6］227如果說四位魂靈近似宗教儀式的環繞是將戰爭和男性氣質聯系起來，那么主神朱庇特的神諭則將波斯邱默斯的經歷設定為一種英雄范式：外出——歷險——回歸。

布魯姆指出：“為了成為強者詩人，詩人讀者是以誤讀式的轉義或防御為開端，或者我們可以稱之為作為誤讀的轉義。”［9］戲仿是一個文本指涉前文本的常見策略，可以實現作為誤讀的轉義。

彼得是一位無神論者，未曾參加一戰，他唯一的冒險便是在印度的殖民生活。然而這也是一場失敗的經歷：“他倒是有些機械方面的才能；他在自己管轄的區域曾發明過一種犁，還從英國訂購過一些手推車，但那些苦力卻不肯使用。”［5］61停留在昔日的皇家公園，彼得夢見自己成了“孤獨的旅人”，人形的神秘幻象將他包圍，“剝奪了他對大地的感覺和回歸的希望”，然而彼得卻感到“一種普通的平和的心境”，希望“隨風漂向虛無”［5］72。孤獨的旅人似乎不滿自己的意志如此消沉，于是幻象中又出現了一位老婦人，“她的兒子們都已在世界的多次戰斗中陣亡”，她站在門口，“可能是在企盼他回家。”［5］73攝政公園無法給彼得提供王室的蔭庇，人形的幻象也沒有帶來朱庇特式的神諭。彼得渴望成為尚武的戰士，卻屢屢受挫，毫無英雄氣慨，他視自己為孤獨的旅人，害怕回歸家園。這場夢顯示了彼得作為沒落英雄的悲劇情懷，彼得身上沒有尚武、冒險和勇猛的男性氣質。相比波斯邱默斯的英雄范式，彼得的經歷是對其帶有解構性質的轉義，顯示了彼得男性氣質的缺失。

約翰·貝農（John Beynon）在《男性氣質與文化》中指出：帝國男性氣質“從19世紀后半期一直到一戰，對塑造英國男性的主體性起到支配作用。”［10］在維多利亞時期，英國的殖民擴張達到了巔峰，成為“日不落”帝國，彼得的父輩和祖輩便是這一時期的殖民者，他們成功踐行了《辛柏林》中的英雄范式。然而，受一戰沖擊，殖民擴張逐漸衰落，彼得的殖民生活不再是塑造帝國男性氣質的溫床，他的主體性也因此受到威脅。倫敦也不歡迎彼得的回歸，作為“異鄉人”的他感到倫敦陌生而麻木：“這些視覺印象如同冰冷的流水離他而去，似乎眼睛是個滿得溢水的杯子，聽任多余的水沿著瓷杯壁往下流淌而不留痕跡。”［7］209因此《達洛維夫人》通過戲仿英雄范式，實現了對《辛伯林》的作為誤讀的轉義。

四、結語

互文性從文際關系的角度闡釋文學性，文學文本只有將自己置身于互文空間，與其他文本交流，才能完成自身的建構過程。以《辛伯林》為互文本，《達洛維太太》運用克諾西斯、戲仿等互文策略，建構了女性的主體性，解構了英雄范式，從而成為了現代主義小說中的經典之作。

［1］Kristeva，J.“Word，Dialogue and Novel”［M］.//Toril Moi.Ed.The Kristeva Reader.Oxford：Basil Blackwell，1986：35-61.

［2］高奮.新中國六十年伍爾夫小說研究之考察與分析［J］.浙江大學學報，2011（5）：83-93.

［3］桑德拉·吉爾伯特，蘇珊·古芭.閣樓上的瘋女人：女性作家與19世紀文學想象［M］.楊莉馨，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60.

［4］Bloom，H.The Anxiety of Influence：a Theory of Poetry［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80.

［5］弗吉尼亞·伍爾夫.達洛維太太［M］.谷啟楠，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

［6］威廉·莎士比亞.辛伯林［M］.梁實秋，譯.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1.

［7］趙一凡，張重載.西方文論關鍵詞［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349.

［8］Dickinson，R.Female Embodiment and Subjectivity in the Modernist Novel：the Corporeum of Virginia Woolf and Olive Moore［M］. New York：Routledge，2009：27.

［9］Bloom，H.A Map of Misreading［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5：69.

［10］Beynon，J.Masculinities and Culture［M］.Milton Keynes：Open University Press，2002：28.

（責任編輯：王焰安）

Study on the Intertextuality between Mrs.Dalloway and Cymbeline

ZHU Tian-lo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ultures，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 610065，Sichuan China）

As a key term in the post-modern criticism，intertextuality puts literariness into focu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 text and its pretext.Surveyed from a general view，Mrs.Dalloway and Cymbeline can be treated as intertexts because of the former’s repetition of the latter in employment and characterization.Surveyed from a more detailed view，by adopting the intertextual strategies of Kenosis，heterogeneous dialogue and parody，Mrs. Dalloway restores female subjectivity and deconstructs the heroic paradigm in Cymbeline.

intertextuality；Mrs.Dalloway；Cymbeline；misreading

I206

A

1007-5348（2016）07-0037-04

2016-05-09

朱天龍（1993-），男，河南開封人，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助教；研究方向：西方文論與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