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揚如你的衣襟

李翠

在罐子里翻到你寫給我的那些小紙條，純屬一個意外。

討厭暑假，討厭炎熱。夏天的熱流像榨汁機一樣壓榨人的大腦，就算把空調打到最低溫度，香薰機也添上滋滋的橘子味蒸汽，還是覺得無法思考。書柜靠墻的縫隙飛出一只大頭蚊子，扇得翅膀“嗡嗡”直響，很是招搖，恰似一架正在參加閱兵式的殲擊機。當我站起來伸手拍打它時，它已倏而遠去，傲然的尾氣在空中噴出一個彩色的“88”。

書柜上那個畫著海洋和熱帶魚，透藍色的、大大的木塞玻璃罐滑進我的視線，剛好滿足一顆無法思考想要倒騰的大腦。那是高中時一個可愛的小女生送給我的生日禮物，里面收集了班上女生對我的祝福。上大學之后再也沒打開過的罐子落滿了灰塵，我拿紙巾粗略擦掉灰之后打開木蓋，倒過罐身，抖動，白色千紙鶴和愛心小卡片一張張飛出來，幾顆黃色星星蹦跶了幾下落在地上。我撿起拆開，留有梯形折痕的星星紙寫有你字跡，熒光色的字跡有些灼眼，橘味的刺激聚集在了眼眶，回憶也一下子沸騰倒序，心里有些酸酸澀澀。

我忘了什么時候在玻璃罐子里藏下你寫給我的小紙條，或許是在和媽媽“分享”過罐子里每一片語錄之后，這就成了最安全的秘密儲藏地。你青澀的筆跡干脆利落，看著我便想起了高中校園明朗的藍天，涼風習習的樹蔭，推著自行車的背影……

高一分班調整，你轉到了我們班，與你正式相遇是在一個發窘的時刻。梧桐樹下我們列隊準備練習第九套廣播體操，班主任賊兮兮地拿著佳能攝像機，再三強調：“這是分班之后我們班第一次參加大型活動，對塑造我們班在同年級班級中的威望，以及樹立我們班今后的自信心尤為重要，我希望同學們都認真訓練、力爭上游。我會全程錄像，練得好嘛我們就做成一個有留念價值的VCR，如果有個別同學練不好，我尤其要錄下來供大家觀看。”瘦小的我不幸站在了第一排。“第一排誒，完蛋，我肯定會拍到”，廣播聲還沒響起我就心亂如麻。文娛委員按下錄音機后，班主任就拿著攝像機開始威武巡邏。班主任走到我面前時，我陣腳頓時大亂，他抓到第一個做錯操的人異常興奮，居然帶著滿足的笑容停下腳步拍攝我慌亂的樣子。廣播體操做完解散了，風吹開了沾滿冷汗貼著背部的衣服，我異常沮喪感覺不到一絲清爽。在走回教室的途中，我跟你打了個照面，樹蔭下風揚起你的格子襯衫，拔節的樹如清痩的你，你和班中那個叫凌感的活躍分子說說笑笑，眉眼彎彎，酒窩燦爛。

害怕回教室，想在教室外的石凳整理心情。你笑嘻嘻地出現了，說：“剛才在路上碰見你，凌感告訴我了你叫XX，他說你最近變漂亮了，我怎么沒覺得啊。”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印象中我們好像還不認識，我有沒有變漂亮好像也不關你的事，沮喪的心情讓我有些易怒，可又默想你的眼睛是不是養了一尾錦鯉，鱗片能反射光線那種，不然怎么在陽光下你的瞳孔閃閃發亮，竟閃爍得我害羞起來。你看我臉紅了，覺得滿意，于是帶著你的錦鯉和陽光揚長而去。

晚自習時我的修羅場來臨。班主任神神秘秘關掉教室燈光，打開投影儀，說“今天可讓我抓到幾個壞家伙了，展示給同學們看看”，說完眼光特意往我坐的地方停留了幾刻。絕望，班主任何故要因為一個廣播體操比賽而對一個女生痛下如此殺手，好狠的心，想不明白！全班同學像看喜劇一樣鑒賞完我的手舞足蹈，我雙頰發熱，頭埋進手臂，用后腦勺迎接大家的嘲笑。鈴聲響起，看完“怪操”影片后的同學哄散得更加歡呼，而我窘迫地坐在位置上，眼淚想要噴薄而出。模糊的視線看見你朝我走來，丟給我一把星星，“給你這個”，你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急躁但是語氣很輕。我咬住嘴唇嘴憋住不哭，沒對你說一句謝謝，當時我忍哭的臉皺起來肯定很難看。凌感路過我身邊，朗聲大笑：“這下她可出名啦！全班同學都記住她了。”你和他順便一起離開，我才抬起頭目送你走出教室門，夜風輕輕揚起你襯衫的衣襟又溫柔地拂過我的臉頰，心里有點砰砰跳。

等你走出視野我迫不及待地拆開星星，紙條上的字跡有點連筆，寫的很匆忙的樣子，但還是很干凈，你說：“人生就像憤怒的小鳥，在你失意的時候周圍總有幾只綠色的豬在嘲笑你。”我噗嗤一下笑了，打轉的眼淚被喜悅消滅。你一口氣寫了好幾張星星紙，都是安慰我的話，幫我想辦法克服緊張，還建議我和做操熟練的女生換位置。夜風吹亂星星紙條，我捂住又把紙條折成一顆顆星星，悄悄地把來自男孩的安慰鎖在心房。

那天過后，你還是那個和凌感玩得要好的活躍男生，課堂上莫名的騷動都是由你們制造，課堂下的笑聲都是由你們引領。比之前多了一點的是，你偶爾會跑到我座位旁和我開玩笑，我也默認我們算認識了。你不厭其煩地走著第一次對白的老套路，你總說某某同學和我怎樣怎樣，老是把我推給別人，我有點生氣也有點難過。凌感和班里漂亮的燕心“內部消化”后，你不知道怎樣跟這對新CP交流，時常走到教室前方搶過我的MP3，又跑到凌感和燕心附近，上課也不肯還給我，非要我親自下去拿。常涉足班里最活躍的地帶，我與班里活躍人物的交集漸漸多起來。燕心很喜歡我，也肯照顧慢熱的我。我的搞笑因子一旦被觸發，時常能說出比他們更逗人的話，他們羨慕著我與眾不同的搞笑風格。他們見識到我有趣的為人，都紛紛愿意跟我做朋友，與我開玩笑。其中只有你會對我做點別的，你上課給我寫小紙條都耐心折成星星，沒事就抖亂我的頭發；你拉著我一起做物理實驗，把家里最新鮮的山竹給我吃，把外套扔在我桌上，我們制造很多曖昧的氣泡。

我又打開了一顆寫著“沒關系，不用擔心，雖然你很笨，畢業之后如果找不到工作，就來跟我混，我會養你的”的星星。空調還在孜孜不倦的吐出冷氣，我卻臉紅心跳，因看著星星紙條上的那句話，我突然品出了一點當年沒品出來的意思，你那時難道是在向我承諾什么？而當年尚未開竅的我又錯過了什么？正陷入旖旎情思，另一張星星紙條上豁然寫著：“拜托了，幫我買《小王子》送給阿晶，她生日馬上要到了。你最好了，幫我幫我啦！”你有事求我時一貫會這樣朝我撒嬌賣萌，拋棄男孩子的尊嚴，而我也一貫不忍心拒絕你的請求，即便是幫你追女生。說起追女生，我甚至還幫你的阿晶送過一束玫瑰花放進你抽屜。突然就想把你從我的腦海里趕出去了，賭氣般把小紙條們散亂地塞回玻璃罐，躺回床上。

電話鈴聲把沉睡的我吵醒，是燕心打來的電話。“XX，今年暑假我們班不辦聚會了，高中玩得好那群打算去青島旅游，他也去，我就把你算在內了，是不是很興奮呀？”這是不是緣分從天而降，我剛剛想起你，你就又要出現在我面前了，過幾天再見到你我該說些什么，穿什么衣服？從朋友那兒得知你已經和高中時的女友阿朵分手，你最后的女友不是阿晶，你從來都沒有答應過阿晶，只是一時腦熱就指使我給阿晶買《小王子》。我幫阿晶塞進你抽屜的那束花你扔進了垃圾桶，只留下一朵，你把它一瓣一瓣撕下來夾進了我的《現代漢語詞典》里，“因為我沒有詞典啊”你如此理直氣壯地說。我的詞典從那之后一直彌漫著清香馥郁的味道，不知道這能不能算我的第一朵玫瑰花。我故作矜持地對燕心說：“你都沒問我同不同意呀，不過既然你都答應了我也沒辦法了。”香薰機噴出的橘子香氣清甜好聞，我又想起了你的酒窩。燕心新建的微信群把這次旅行稱為“重返青春之旅”，我心潮涌動，我們能走到一起嗎？

在機場集合那天，我比你先到了。我待會要怎么對你笑，是含蓄地淺笑，還是講一個笑話然后爽朗大笑？正尋思著，你就來了。你的格子襯衫變成了當季流行的亞麻襯衫，兩年沒見你比高中長開了，臉頰豐潤，手臂線條流暢好看。你見到大家時笑得很徜徉，酒窩淺淺，聲音輕輕。你沒有主動找我說話，我卻感覺你的眼神快要看過來了，時常低下頭，盡管你談笑間風輕云淡，我卻坐如針氈，我隱約覺得我在期待著什么。

大家在酒店大廳商量好第二天的行程，就各自回房間，我輾轉難眠，干脆戴起耳機聽歌，有個男孩和著吉他唱：“你有清潭的眼眸，你有固執的臂彎，我記得你的模樣，你曾是個少年……”

早晨你們來敲門讓我集合，聽見敲門聲我慌慌忙忙出門了，你在背后叫了我名字，然后抖亂我的頭發，我心跳漏了一拍，不敢回頭看你只能繼續往前走，心里卻歡欣雀躍，熟稔的感覺又回來了，這么多年好像一切都沒變。但你似乎喜歡上了和我們一起旅游的那個女孩，她高中時在5班，現在和梓葉一個大學，長了雙好看的一字腿。你旅游時一路照顧她，幫她提重物，她暈車時扶著她，你們喜歡同一個游戲，總是在熱烈討論著些什么。瓦藍的海水，像調出來的淡藍色美酒那樣醉人，你提著單反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美麗的細節，那個穿著海浪裙的女孩成了你單反中的主角。你走過來說我淺藍的背帶褲很可人，要幫我拍一組俏皮的沙灘主題照，我只能反問你忘了我不愛拍照。你的腦袋比以前遲鈍了，我拒絕過后又提出讓我幫你倆拍合照的請求。我噘嘴再次拒絕，泫然欲泣，我已經無法做到像當年一樣幫你追什么阿晶、阿朵。

晚上逛超市時，你突然在酸奶柜臺駐足，手伸到養樂多旁邊問我要不要喝。你居然還記得我喜歡喝養樂多，按理說我應該高興，可我卻莫名心情沉重，很想和你鬧別扭，對你說不喝。你云淡風輕地“哦”了一聲，走開了。我抿了抿嘴角，好像勝利了一樣笑笑，可是根本沒有什么比賽呀！

旅行的最后一天是你的生日，晚上大家偷偷買蛋糕為你慶祝，你感動得眼睛亮晶晶，吹蠟燭時燕心拍了幾張照片作紀念，把坐在你身旁的我也照進去了。不明局勢的燕心對你說：“你過生日她笑得最燦爛，你看，好像是她在過生日一樣啊！”我急了，下意識望向身邊的你，分辨說真的沒有啊。你看著我眼急的樣子笑開了花，悠哉地說：“為什么你每次都用這么無辜的眼神一樣看著我，像一個小朋友一樣？”你的應付自如讓我不知如何作答。我在想，你其實都明白啊，只不過你還是過去那個風輕云淡的你，我已經不是那個能隱藏克制的我。梓葉見氣氛尷尬，便來圓場，嚷嚷要給我倒酒，你一把攔住她，幫我干下一杯，一如高中吃散伙飯那天晚上幫我攔住男同學一杯又一杯敬的酒，喝完之后我們還是要各奔天涯。

我們迎著海風，迎著未來談談笑笑，你二十歲的蛋糕，甜橙味很濃，坐在左邊的你笑起來，酒窩很淺。帶有海鹽咸味的夜風吹過，清揚依舊是你的衣襟，慌亂如的我心。夜風曾輕輕揚起一場夢境，又在今夜悄悄拉下帷幕。我想，我的青春和故事該在“重返青春之旅”結束。

（作者單位：寧波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