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真正的創新?
《財經》:對創新的理解每個人都不一樣,在您看來什么是真正意義上的創新?
彼得 蒂爾:創新有些難以定義,合理的定義是,創新是那些明顯改變或者潛在會改變人類文明,并在未來會提升人們生活水平的事物。
《財經》:是不是可以說,你把創新分成了兩類,一類是宏大的創新,它們影響和改變了文明,提高了人們的生活水平,另一類是小微的創新,這些創新也可以影響社會。你所說是這樣嗎?
彼得 蒂爾:對,我對宏大的創新更有興趣,但在實踐層面,兩者都重要。很多人說,Facebook是小事兒,無足輕重,即使社交網絡已經改變了溝通的屬性。我們創始人基金有個網站,網站上寫著:“我們期待會飛的汽車,但只得了140個字”。140個字指Twitter。這話是批評Twitter,相比飛翔的汽車,Twitter就干了那么點小事情。但是我想,溝通變革實際上影響重大。即使像Twitter這樣看上去很小的公司,也大到足夠去影響人類的整體文明,且在商業價值方面也很棒。我樂于看到那些大到可以提升社會整體文明水平的公司,但作為風險投資家,投到Facebook和Twitter這樣的好公司就很好了。
錢穎一:你認為過去40年對人類社會影響最大的創新是什么?
彼得 蒂爾:過去40年中,有些藥物非常重要。過去40年的創新主要圍繞電腦、因特網、移動互聯網、軟件、半導體等。我想相比其他領域,我們在這些領域進步很大。有個大爭論——創新是加速了還是停滯了?我認為計算機領域是加速的,而其他任何領域是相對停滯的。看看今天“技術”一詞與五十年前不同的含義就知道了。五十年前,就是1966年,技術一詞意味著火箭、超快的飛機、農業綠色革命、核能,還包括計算機等等各種東西。今天,技術通常指信息技術。我們已經把定義收窄了。1920年代,技術指轎車,現在我們不會把小汽車和技術聯系在一起,除非把汽車延伸到計算機領域,例如自動駕駛汽車——汽車里內置了計算系統。現在,如果其他領域也有這樣的進步,對我們的文明會更有益。
錢穎一:現在的“技術”一詞意味著信息技術,這很有意思。
彼得 蒂爾:對,事實就是定義變窄了。這也某種意義上說明了創新的停滯。
錢穎一:經濟學家會說,抽水馬桶是最有影響力的創新。另一項非常重要的創新是空調。如果沒有空調,我們這個世界的很多地方都會喪失生產力,例如新加坡。
彼得 蒂爾:抽水馬桶是羅伯特 戈登(Robert Gordon)說的,還有管道系統,很重要。電力也是非常重要的,尤其對于冬季和夏季。
創新的停滯與感知錯覺
《財經》:也有些著名人士說,相比19世紀的蒸汽機、核電等,過去二三十年創新有所停滯。
彼得 蒂爾:對,持這種觀點的有羅伯特 戈登、泰勒 科恩(Tyler Cohen),我基本上贊同,不過這種觀點在硅谷不常見。
錢穎一:對,在這個觀點上,你是個特例,在硅谷極少。
彼得 蒂爾:對,我總認為,硅谷人有點兒偏見。關于創新的問題,我和谷歌CEO 埃里克 施密特(Eric Schmidt)有過一次激烈的爭論。我管埃里克 施密特叫谷歌傳道大使,因為他會說一大套,技術如何偉大,如何幫到每個人,如何讓世界變得更好。
我更樂意說創新有所停滯。這有很多表現,表現之一是生產力增長不如過去快。如果你認為技術作為宏觀經濟因素與生產力增長相關,那過去四十年以來,美國、西歐、日本的生產力增長放慢了。人們可能會爭論“生產力的衡量方式正確嗎?”我總認為信息技術的作用被夸大了。由于很多信息技術被用于溝通,于是我們注意到了信息技術帶來的巨變。我們眼前整天晃著顯示屏,整天用手機、用短信,于是手機吸引了我們巨大的注意力,我們更少注意我們的基礎設施。在美國或者西歐,地鐵已經100年沒變,城市也不怎么改變,在很多維度上,技術的進步都是有限的。
錢穎一:所以這是感知問題,由于我們每天用手機,所以感覺技術飛速變化,但是實際上你沒有感知其他的東西。進一步說,經濟學家看數字,生產率等等,所以更悲觀。不過你不同,你是創業家,你在硅谷,硅谷的絕大部分人都非常樂觀,你是個例外。你的洞見是什么?
彼得 蒂爾:我想硅谷的挑戰之一,在于人們有“看漲偏見”,因為如果你創辦公司,你就要說世界正在變得不同,如果你是風險投資家,你要說有那么多可投資的出色技術正在涌現。所以,硅谷的人們自然會有這種傾向,他們會說,我正在干好多事。
近期的歷史,也就是1990年代末的技術領域大泡沫,也加劇了這種傾向。當泡沫破裂的時候,硅谷之外的人都說,互聯網就是泡沫。當人們說沒那么多技術創新時,意味著他們認為公司估值過高了。創新和公司估值之間聯系密切,這讓硅谷人很自我保護。
在一個適度創新的世界,財務回報事實上可能非常可觀,因為一旦你做出新東西,后來者很難追趕。如果創造出類似谷歌的新搜索引擎,在搜索上就難有重大創新了,沒人能再創造出比你棒非常多的搜索引擎。結果是,你占據了搜索的壟斷地位,很強大,很無敵。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磁盤驅動器產業為例,你可以造出全世界最棒的磁盤,兩年后又會有人造出更好的。你的公司就會出局,投資也打水漂了。十年里,磁盤驅動發生了巨大的變革,創造了消費者盈余,但是這種變化對磁盤公司并無好處。所以,技術發展緩慢的環境遠比技術井噴的環境更有利可圖。大饑荒時代的農夫,可能遠比糧食充足時代的農夫容易賺錢——在糧食充足的時候,糧食價格會很低。
美國:走向創新崇拜
錢穎一:你說到現在美國的趨勢,是人才涌向硅谷,崇尚創新,我可以用具體的例子來支持你的觀點。有人比較了哈佛商學院和斯坦福商學院MBA申請人同時被兩所學院錄取后的選擇,在過去兩年,斯坦福首超哈佛。
彼得 蒂爾:我感到驚訝,這只是過去一兩年的事情。每次我說到哈佛,總感覺正輸給加州。
中國:從復制到創新
《財經》:現在中國經濟面臨很大下滑壓力,很多經濟學家包括錢穎一院長都在說,創新是今天中國經濟的出路。就您的觀點而言,為什么中國今天如此重視創新?中美創新如何不同?
彼得 蒂爾:這方面錢院長肯定有很多可說。我對美國更了解些。不過中國已經從全球化中大有斬獲。這并不意味著全球化應該停止,但全球化的收獲不會像過去那么巨大了。因此,就像在美國和西歐,中國需要做新的事情,要垂直增長而不只是水平增長。大家說中國非常不同,中國是大國,需要做大規模才能獲得商業成功,所以很多創新都在商業模式方面,而科學或者技術突破就少很多。
歷史上,創新非常不同,問題是理解未來10~20年會怎么樣——未來會日益不同。我的觀點是中國越來越像美國那樣需要創新,中國創新的需求會增強。某種程度上,中國會與美國和歐洲一樣面臨挑戰,但創新挑戰的出現在現在還是15~20年后,是個開放問題。你可以說,中國人均GDP還很低,只相當于1965年的日本,所以即便沒有真正的創新,經濟也還有很大上行空間。你可以說,也許中國會找到日本市場規模下所不適用的模式,以至也許還有20年不用去就創新。但日本的歷史堪值借鑒:發展良好,然后突然停滯下來,根本問題還是創新不足。德國居于美國和日本之間,但顯然需要進一步的創新。
教育能激發也能遏制想象力
《財經》:創新和教育之間是什么樣的關系?創新可以在學校中學到嗎?
彼得 蒂爾:有某種聯系,但很復雜。我確實認為需要有知識基礎。如果我們要在前沿領域做新的事情,恐怕不能一無所知。所以通識教育是必要的。技術上有成就的人多數都很聰明,受比較高的教育。
教育的危險是大家被訓練得善于考試。考試是吸收已經存在的知識。這種教育總是存在這樣的風險:讓人善于重復傳統知識而付出不嘗試新事物的代價,最后幾乎沒有時間去思考不一樣的事物,做有趣的事情。
我的教育背景不同尋常。我上了很精英的大學,但是在加州讀的公立高中,高中并不緊張,夏季有三個月假期,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我對數學很感興趣,所以數學比較好。探索創意的自由是很棒的。如果太過緊張地在固定軌道上運行,多數人就不會做其他事情了。
《財經》:你很強調想象力,不知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已有的教育模式事實上扼殺想象力?
彼得 蒂爾:教育能激發想象力,也能遏制想象力。如果你讀了很多書,可能比什么書都不讀能給你更多想象力。但如果你必須快速地讀所有書,去死記硬背,可能你就沒有時間去思考和想象。讀書肯定比完全不讀書要好,但也很容易過頭轉向損害想象力。
創新中的政府作為與失靈
《財經》:這對中國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政府應該怎么做去促進創新?
彼得 蒂爾:這個問題我是局外人。抽象地說,中國認為創新是重要課題,關于創新的爭論在中國遠比在歐洲或者美國激烈得多,這是好事。促進創新的具體問題,應該要問,是否規定太多而讓人們難以創辦公司?文化上是不是不寬容失敗?我不覺得失敗是啥好事,但也不要當做災難,讓人沒有勇氣去嘗試。對于政府直接去做,我總是持懷疑態度。我不覺得由政府來成立風險投資基金是好主意,也許根本不可行。
錢穎一:中國政府確實想做事,非常有熱情。從發揮市場作用的角度來說,政府不應該插手具體事情,而應該解除管制、創造容許自由思考和創新的環境,而不是直接從事具體事務,是嗎?
彼得 蒂爾:我舉個有點抽象的例子。我想美國國防部的DARPA(Defense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在1950和1960年代,運作得非常好,但在過去三四十年里,就沒那么創新了,DARPA有所停滯。
人工智能的奇點還遠
錢穎一:你投資了人工智能,看上去你不像埃隆 馬斯克一樣焦慮。
彼得 蒂爾:我想AI技術非常重要,也有很大的潛在危險。AI是個容易有分歧的詞,可以指下一代計算機,或者是最后一代計算機。“下一代”和“最后一代”可能是非常不同的事物。
如果廣義人工智能誕生,某種程度上,人類已經不需要思考了,因為計算機是如此聰明,創新都來自計算,而不是來自人類思考。廣義的AI將會非常奇異,也還很遙遠。
錢穎一:但我們沒有在做廣義上的AI,我們在做狹義上的AI,對嗎?
彼得 蒂爾:即使是AlphaGo,除了下圍棋也不會干別的,只是計算比人強的信息時代的持續。1940年代末,計算機開平方根比數學家快。回溯到工業革命時候,機器替代了人力。我想狹義的AI是計算機時代的延伸,是積極有益的。廣義的AI就奇特了,可能很危險,但還非常遠,我不擔心。我想長期以來對AI過度預測了。
生物技術有望大突破
錢穎一:除了因特網、金融技術、空間技術,你認為未來十年最令人興奮的技術有哪些?
彼得 蒂爾:可能我感到最興奮的一個領域,是不同形式的生物技術。如果我們能解決幾類問題,將能真正變革人類生命。就像我在演講中說的,癌癥治療進展有限,未來幾十年有望取得非常大的進步。很多領域都大有可為,即使過去長期以來挫折重重,進展緩慢。在硅谷,專門的生命科學實驗室還很少,而且都在轉向IT。再說一次,這不是簡單的放個負號式的逆向思維,而是我有點懷疑,我們現在是不是太聚焦于IT,而對生物技術投入不夠。
(注:本文以錢穎一教授和彼得 蒂爾先生在清華經管學院課堂上的對話為基礎,并綜合了部分《財經》雜志對錢穎一和蒂爾的采訪內容,在此對《財經》雜志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