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九俊
這幾天將曹勇軍老師發給我的材料瀏覽了一下,認真地讀了他的一些文章。這些都是他語文人生的代表作,我讀來讀去讀出了兩個字:“鮮活”。這與我最近思考的問題是相關的。我最近經常思考怎么樣培養學生的語文興趣、語文感情,從而使他們將來能建構一個高品質的語文生活。我想這是語文教師的使命,也是語文課程的一個根本的目標。這就需要語文教學是溫暖的而不是冰冷的,是豐厚的而不是單調的,是生動的而不是枯燥的,是基于并回歸整體的而不是瑣碎的,需要把語文教得非常“鮮活”。勇軍說他要教美麗的語文,我想,這種美麗最重要的就是鮮活,所以今天的發言就圍繞這個話題。
在我看來,勇軍把語文教得鮮活,第一體現在把語文還原到生活大地。這樣一個還原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進行解讀。
一是回歸生活。借助現象學的一句口號,就是“回到事物本身”。語文是從生活當中生長出來的,語文是跟生活血肉相連的,“回到事物本身”在勇軍這里,便逐漸孕育出語文教學的主張——生活化語文,他的回歸生活當是語文教學的坦途正道。生活化的語文,是讀寫的生活化,生活的讀寫化。例如從寫作來說,涉及生活的寫作,有特定的教學目的,有特定的教學對象,有特定的教學環境,于是他在作文教學時,就把這“三有”落實了,把課堂這樣一個情境變成生活本身的有機組成部分,語文的應用與語文的學習結合在一起。當然,他的教學很注意將教學情境回歸生活,回歸到一些生活的場景,洋溢著一種生活的氣息,所謂“睡魔正與詩魔戰,窗外一聲婆餅焦”,上課這種“婆餅焦”的煙火氣是很感人的。教學《高祖本紀》,他自己也很滿意在課堂上講出了劉邦的痞氣和大度。他用了兩個“他娘的”,我剛開始掃一眼文稿的時候,有點驚訝,因為在我的印象當中,勇軍對于“罵娘”這樣系列的話語經常是皺眉頭的,怎么上課也用“他娘的”。再細細一看,會心一笑,簡直使我想到魯迅的《論“他媽的”》。因為在那篇文章中,魯迅先生也說到,農人父子對話中,“他媽的”表現出他們的親昵和淳樸。勇軍老師是在和學生討論“狎侮”的意思時,用了“他娘的”這種原生態的語言,引導學生讀出藏在文中人物的神態、心靈和氣質。評課時同行都說“他娘的”用詞很有味道,這個“味道”應當就是日常生活的“婆餅焦”。
二是參與生活。他引導學生欣賞楹聯,研究南京名勝的對聯,欣賞腳下的野草野花之美,特別是他的時事演講。學生升到高三,他仍然堅持“課中套課”,有兩三節課的課前安排學生演講,重點內容是對熱點時事的分析和評論,學生的演講稿后來以《高三(10)班在六樓》為書名正式出版。他的時事演講課直接引導學生參與到當下的生活當中。
三是創造生活。在現象學的鼻祖胡塞爾那里,所謂生活世界并不反對科學世界,他們認為這個生活世界是有理想色彩的,是更高的理性誕生的搖籃。因此,所謂的回歸生活,是向一個更高的理想、更高品質的語文生活邁進。勇軍在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比如說他對美麗語文的尋找,他的經典閱讀,他的語文基地等等。最主要的,是在日常語文教學中帶領學生不斷行走的情感之旅,特別是在教學高潮中與學生共同享受的審美體驗。所以我認為他的創造生活最內核的是重視學生在語文學習活動當中主體性、主體品格的塑造。根據有些學者,例如五四時期哲學家張東蓀先生的觀點:“中國的言語當中,構造上主語(subject)與謂語(predicate)的分別極不分明。這是中國言語構造上的最特別處,而其影響甚大。”其影響列為第一是“因為主語不分明,遂使中國人沒有‘主體(subject)的觀點”。《論語》里面的一些話,你可以認為是孔子說的,也可以認為是孔子的學生說的。誰說的都無所謂,因為都不會改變這個內容。“道”是統一的,是適用于一切人的,圣人宣“道”,說的是具有永恒價值、適用于所有人的話語,不需要在其中讀出一個活生生的人。王富仁先生在引用這個觀點評論魯迅的時候,認為也有例外:“中國知識分子的主體意識在中國語言本身的特征中無法產生,但在某種情感體驗的高峰狀態則能夠存在。”他列舉道,像屈原,像司馬遷,像李白,像曹雪芹,像魯迅,在他們的情感體驗達到“忘乎所以”的狀態時,其話語就有了強烈的主體性。我認為我們日常的人也應該有忘乎所以的時候,比如說狂歡,比如在日常生活中酒喝高了,我們會誰也不在乎,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到了忘乎所以的時候,主體性就出來了。在我看來,勇軍的語文教學,勇軍教學中不斷引導學生經歷的高峰體驗,至少使我們這些孩子,這些在應試教育下承受很大心理壓力的孩子有了“喝高的時候”,有了“狂歡的時候”,這就是在培養學生的主體性。因此,我認為,這種創造生活實則是在創造新的人。他的經典閱讀,他日常的教學,他的語文基地,其實都是指向學生人格的形塑,指向他們以后過高品質的語文生活。勇軍讓語文回歸生活大地,這樣的語文是帶著理想色彩的,含蘊著對語文生活的創造。
第二,勇軍把語文教活了,體現在他對語文教學的審美創造上。從勇軍的教學案例來看,我把它分成兩個方面。
一是初識的敏感。也就是對語文的文本每一次閱讀、每一次教學、每一次帶學生行走,總是感到一見鐘情,總會有新的感覺。我講這個話是有特殊情境的。大概是20天之前,我和江蘇著名的作家畢飛宇,在南京市十三中旁邊的唐會聊天,畢飛宇講到了他的父親。他的父親是一個語文老師,父親那一代人完成了兩個任務,一個是語文知識教學,還有是對文本邏輯結構的分析。但是有一個任務沒有完成,那就是對語文審美的敏感。畢飛宇說到他自己給南京大學的學生講課,就比較注意這一點。問學生“黃河之水從哪里來”,學生的回答五花八門。他便引導學生回到源頭,讓學生體悟,李白筆下的黃河只能從盛唐來,正是盛唐大國鼎盛的萬千氣象使李白一下筆就是“黃河之水天上來”,使“黃河之水天上來”從“不可能”變成了“可能”,變成了“只能”。他在南京大學課堂上“盛唐啊”“盛唐啊”的呼喚感慨,是叩響學生心弦的。在勇軍的語文教學當中,我們也時常會有這類令人欣喜的發現。比如說教《春江花月夜》,他的朗讀,他的“春/江/花/月/夜”五幅圖景的漸次展開;比如說《最后的長青藤葉》,比如說《寒風吹徹》,比如說《葡萄月令》,在他語文教學的代表作中,我們經常看到他和他的學生的審美敏感。做一位語文老師,每一次帶領學生在語文中行走,都會有初始的美感,這樣的語文人生一定會很美好的,也一定會為學生的語文人生創造出更多美好的可能性。endprint
二是教學的立體感。勇軍常常說:讀法超越了學法,學法決定了教法。怎么讀,在他看來,比怎么教更重要,這其中就滲透了學法的指導。比如說他教《山居秋暝》,引導學生從品味王維詩“詩中有畫”的風格入手;教《寒風吹徹》,拎出“知作者”“辨題目”“理思路”“解象征”“抓主旨”“賞表達”這六個要領,都體現了對學生學法的指導。在他這里,文本向四面八方打開,從一篇文章跳到一類文章。我們看到這種屬于一類文章的單篇教學,在學生是適合“會學”的“學會”,是能帶得走的習得;教《<史記>選讀》,因為所選篇目多為長文,一般要用三四課時才能完成教學任務,在備課組研討時,勇軍提出:“蓋一棟四層樓!”把四節課變成蓋一棟四層樓。蓋四間平房是很簡單的,而蓋四層樓就不一樣了,需要整體上統籌安排,在設計時著意引導學生拾級而上,教學的立體感可以想見。
第三,生成“我和你”的故事。別人問勇軍“語文是什么”,勇軍回答“就是教師與學生的故事”,是“我和你的故事”。我認為這里應該有三層意思。
首先強調的是“我和你”。德國有部哲學名著《我和你》,“我和你”強調的是什么,是“我和他”的關系變成了“我和你”的關系,強調的是我和你之間活生生主體的精神相遇,其間任何阻隔、任何中介都蕩然無存。教學中,師生是精神上平等的兩個生命主體,是用靈魂去呼喚靈魂,用身心去創造和分享,才能構成真正的學習共同體。
其次,這里的“故事”很有味道。“我和你”之間的故事,是勇軍和學生共同創造的語文生活。你看看他享受語文生活的一些文章的題目,比如“戲劇之旅”,比如“中秋明月詩會”,比如“大樹下的古風新唱”,比如“我們在大樹下讀書”等等,這些都是師生共同創造的美麗的語文世界。勇軍還說過在他的講義里、心靈里,裝著班級每個學生的要求與建議、期待與祝福,這些會幫他生成新的語文故事。在高三的最后兩個月,他要教三次作文,他把它變成送給學生的三個禮物,這都是創造的故事。在故事當中“相遇”,就是人們所說的流淌于對話之中的意義之流,所有的參與者都在創造與分享。
再次,這樣一個“我和你”的故事達到什么樣的境界呢?我認為應當是相互映照。勇軍說他很喜歡讀《教學勇氣》這本書,碰巧這本書我讀過四遍。記得作者在這本書里引用了另外一個學者的話,描述了作為一個教學的天堂圖景,上蒼給我們這個職業,那么天堂是個什么樣子呢?是“內部的深層愉悅與外部的深層渴望相遇交融”。我們在勇軍這里看到了他自己對學生的深情期待,也看到學生對他的念念不忘,看到孩子們離開他的課堂總是想回到他的課堂,回到他引導的語文學習生活當中。有一位學生在給勇軍老師的信中說:“和您相處的兩年來,您的許多細節都深深刻入我的腦海中:您喝茶的樣子,抖煙灰的樣子,讀書的樣子……您常給我的感受是我從不曾體會過的。那種莫大的充實感,飽滿的狀態,簡直讓我激動得戰栗。”這樣的師生共同生成“我和你的故事”,肯定是相互映照的生命狀態,完全是生命的共同體。我曾經改用人們用來形容京劇名角的兩句詩描繪如此情境,叫做:“知識不是在書本里,而是在你和我的眼神里。”“你和我的故事”里,愉悅,期待,享受,創造,溶于老師學生的眼神里。當然,相互映照不僅在人與人之間,還在勇軍讓語文回歸生活的大地,還在他教學中審美的發現和創造。勇軍的語文生活中曾經有這樣一幅美好的畫卷:在玄武湖畔,他帶領學生吟誦古典詩詞。那個時候是怎樣的相互映照啊?天上的月與湖中的月,習習涼風與美詞佳句,自然與人,朝氣蓬勃的孩子們和滿腹經綸的古賢雅士,我們語文人本身和心中的信念、情感,我由此想到海德格爾所講的“天地人神”融為一體。正是在“天地人神”這樣的意境中,海德格爾借用了荷爾德林的詩,描述了一個理想境界“讓我們詩意的棲居”。勇軍正在創造并實現這樣一個美好的境界。用勇軍的話來說:“月亮升高了,越爬越高,真好。”我也想對勇軍說:“你的語文人生,你的鮮活的語文,真好。謝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