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芬
【摘要】魯迅的《頹敗線的顫動》寫了一位無名婦人賣身養女卻遭鄙棄的故事。本文以性和罪為切入點,分析作者如何通過無名婦人的性與罪,隱晦地表達內心復雜的情感。
【關鍵詞】性 罪 復雜情感
《頹敗線的顫動》發表于1925年。在這篇散文詩中,一個無名婦人為養活女兒而出賣肉體,然而,女兒成家后卻和自己的丈夫孩子一同責罵母親賣淫給家族所帶來的羞辱。最終無名婦人出走,在荒野中發出無詞的言語。
當我們再次談起這篇作品時,“性”似乎無法繞開。下面將以“性”為切入點,分析“性”中所帶有的原罪的悲劇色彩,從而窺探作者復雜的情感世界。
一、《頹敗線的顫動》中的“性”
《頹敗線的顫動》以女性形象作為主人公,且這個“女性”即無名婦人是以“性交易”換取“性命”。可悲的是,這位無名婦人以“性”換“性”的行為,卻遭到女兒一家的怨恨鄙夷她。整篇作品離不開“性”這個要素。
其一,這篇作品以“女性”作為主人公,且這個女性形象與作者以往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有不同之處。在塑造單四嫂子、祥林嫂等悲劇的女主人公形象時,魯迅更多的是利用現實主義的手法,寄寓內心對舊中國婦女悲慘命運的同情。而在這篇作品中,魯迅則采用了象征主義的手法,以曲折地表達復雜的情感。
其二,無名婦人以“性”即賣淫獲取滋養生命的金錢。這固然體現了在當時的父權社會下,女性除了身體之外一無所有的無奈。但更多的是可以追溯到人類的源頭。在人類發展的過程中,因為性的欲望與本能,亞當夏娃吃了禁果。這種性內涵復雜,為表現作者的復雜情感埋下了伏筆。
在《頹敗線的顫動》第二段中有關于“性”的一個描寫:“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識的披毛的強悍的肉塊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軀,為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而顫動。”1
在出賣肉體的過程中,無名婦人內心有五種復雜的情感,分別是饑餓,苦痛,驚異,羞辱和歡欣。前面四種情感自然來自于貧窮和出賣肉體,而后面的歡欣的情感則來自于女兒漸有血色后的激動和滿足。
前面的四種情感和后面的“歡欣”是矛盾的。一方面,她忍受著出賣肉體所要承受的來自傳統道德“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譴責,另一方面,她享受著女兒生命得以的延續所帶來的欣慰。兩種情感相互糾纏,折磨著無名婦人的內心。
其三,女兒一家對無名婦人的的鄙夷來自無名婦人的“性不貞”。最初女兒得以存活,靠的是無名婦人出賣“性”,最終無名婦人被逼死亡,也同樣來自于無名婦人的“性”。“性”從生命的起點指向了生命的終點。
二、《頹敗線的顫動》中的“罪”
《圣經》中有幾個關于妓女的故事,其中有一個是講正在行淫的妓女。當時一群人抓到了這個正在行淫的妓女,問耶穌是否可以按照律法,用石頭砸死這個女人,耶穌說:“你們當中沒有犯過罪的人,可以拿石頭砸他。”人們最終靜默地散去。
“性”與“罪”常常聯系在一起,在東方更加如此。在《頹敗線的顫動》中描寫到的所有人物,都生活在封建傳統時代,這些人對待妓女不是靜默地散去,而是直接拿起石頭,拼命地扔,仿佛想借此證明自己的無罪。
無名婦人一開始就為自己出賣肉體的行徑而“低微地悲涼地發抖”。雖然出賣肉體最終讓女兒“青白的兩頰泛出輕紅,如鉛上涂了胭脂水”,然而她內心還是充滿著糾結。在傳統封建禮教的約束下,無名婦人感受到的是“性不貞”帶來的羞辱,以及除了出賣肉體之外別無選擇的無奈。
這種“性不貞”通過血液,遺傳到了下一代。無名婦人的女兒及其家人為之感到的是無名的羞辱。青年的一代不曾想象過沒有無名婦人的“性”的犧牲,就沒有他們生命延續的可能,只是忘恩負義地怨恨和鄙夷這個已經衰老了的無名婦人。
而魯迅對于罪的認識,與西方基督教一樣,罪是原罪性的,與生俱來,從亞當夏娃的縱欲開始,一直遺傳給了全人類。魯迅認為四千年的歷史都是吃人的歷史,他的血液里就像狂人一樣流淌著吃人的血,流淌著罪,只有犧牲與奉獻才能減輕罪孽感。然而,親人和青年人的忘恩負義的謾罵責備,難道就如此的正義和無罪嗎?他們的得以存在不應該感激上一輩的犧牲與奉獻嗎?
三、《頹敗線的顫動》中的復雜情感
《頹敗線的顫動》中,以性與罪為橋梁,連接了作者內心的一種犧牲卻被棄與生存悖謬的復雜情感。這種復雜情感來自于魯迅現實生活的遭遇,而這篇文章曲折地投射了他的復雜情感。
無名婦人仿佛是魯迅的自況。無名婦人拋棄尊嚴,犧牲肉體換取女兒的生命,卻慘遭凌辱。她出走,在荒野中赤身露體,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所有矛盾對立的情感都融于無名婦人,到最后,無名婦人只剩下頹敗身軀的顫動了。
在現實生活中,魯迅的遭遇何嘗不是像無名婦人一樣,犧牲自我去救助家人與青年朋友,卻被他們責罵自己。根據魯迅的一些書信和自敘可以發現,當時的魯迅遭受著高長虹等青年利用與攻擊,更讓魯迅痛心的是弟弟周作人與自己斷絕關系,這些都讓魯迅備受打擊,深感痛苦和悲傷。
魯迅正是將自己的犧牲投射到無名婦人身上,去表現自己復雜的情感。這復雜的情感有兩個方面,一個是對忘恩負義的青年的憤懣和痛苦,另一個則是來自于中華民族的歷史與文化中責任道德與欲求本能沖突所帶來的罪性存在與生存悖謬。這種生存悖謬的認識,給魯迅帶來了巨大的沖擊。魯迅從無名婦人的性不貞,談到無名婦人的罪性的存在,最后升華到對于人類生命悖謬存在的認識。在犧牲中的無名的痛苦與難言的無辜,以及對生命存在的荒謬感,都讓魯迅內心情感復雜而深沉。
正如魯迅在《野草》題辭中寫到的那樣: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頹敗線的顫動》看似在寫一個無名婦人的“性”的犧牲與罪過,但其更為深沉的意義在于表達了魯迅自身對于生存的思考,對犧牲與生存之間的矛盾沖突的認識。
【參考文獻】
[1]孫玉石著,《<野草>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2]戚真赫.無法言說的真實——由《頹敗線的顫動》探及魯迅意識的或一層面[J]. 魯迅研究月刊,1999,07:3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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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魯迅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第3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