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本輝
最是寂寞景泰陵
王本輝

景泰陵隆恩門
多年前讀李國文先生《最是寂寞南唐陵》,文章說,作者去尋找埋葬在南京祖堂山的南唐二主李璟、李煜的陵墓,打聽了許多人都不知道。費盡周折終于找到了,但墓地冷冷清清,無人光顧。
南唐二主不思進取,信任邪佞,導致政治腐敗。南唐君臣,終日酣歌醉舞。二主帶頭寫詞吟歌,“俾歌者倚絲竹歌之,所以娛賓而遣興也”,不好好當政治家卻去當詞人。李煜更是沉醉于聲色犬馬,不以國事為慮。趙宋大軍一到,只得投降。李先生認為,生前可悲,死后凄涼,南唐陵是天下最寂寞的帝王陵。可是我卻不那樣認為,因為我看到了更寂寞的帝王陵。
明王朝有一個最奇葩的事件——英宗北狩?!氨贬鳌笔峭裨~,我們的祖先好面子,皇帝有了令人尷尬的事,不能直說,“北狩”并不是說明英宗去北方打獵,或者去北方巡視,而是委婉地說他被敵人擄到北方去了。
明正統十四年(1449)六月,瓦剌(西部蒙古族)首領也先帶領蒙古大軍大舉進兵,明英宗在宦官王振的慫恿下,不顧群臣勸阻,令皇弟郕王朱祁鈺留守,親率五十萬大軍出征。由于組織不當,一切軍政事務皆由王振專斷,結果中了也先之計,在懷來附近的土木堡慘敗,五十萬大軍瞬間瓦解,王振被殺,英宗被也先俘去,兵部尚書鄺埜、戶部尚書王佐等六十六名大臣戰死,史稱“土木之變”,也稱“土木堡之變”。
明軍慘敗的消息傳到京城,朝野震驚,一時之間,京城人人自危,有的富戶準備轉移財產,一些大臣也要把子女送往南京。瓦剌攻勢逼人,有人主張都城南遷,兵部侍郎于謙堅決反對,他說皇陵、宗廟、社稷都在北京,豈可輕易遷移。要以北宋為教訓,痛斥南遷是亡國之論。國不可一日無君,但太子只有兩歲,為免主少國疑,于謙等大臣勸說孫太后,立郕王朱祁鈺為皇帝,遙尊英宗為太上皇帝。次年改元景泰,朱祁鈺成為景泰皇帝。
瓦剌大軍挾持英宗,攻城略地,長驅直入,很快就打到北京附近,京師危急,大明王朝就要滅亡。危急時刻,在年輕的皇帝朱祁鈺支持下,于謙堅壁清野,調兵遣將,披甲執銳,領兵列陣于德勝門外,朝野斗志昂揚。瓦剌軍隊圍攻居庸關七天七夜不下,也先攻德勝門、西直門也均告失敗。
連續的失敗,士氣低落,再加上深入中原王朝的腹地,明朝各地勤王的軍隊也已經快到達京城,于是,也先拔營而走,明軍以炮火追擊,殺敵萬人,也先逃回老巢。京師保衛戰取得勝利。
擊退瓦剌軍后,由于連年的征戰和瓦剌的劫掠,加上內地的水患,全國饑民遍地,朱祁鈺針對內憂外患的局面,采取了積極措施,鞏固大明江山。
政治上他廣開言路,招賢納士,清除閹黨勢力,穩定局面,重用于謙等賢臣,吏治為之一新。軍事上,對于瓦剌的進攻態勢,朱祁鈺采取堅決抵抗的策略,在于謙等人的協助下,籌集糧草,厲兵秣馬。加之瓦剌出現內訌,也先被殺,對明朝已經構不成威脅。經濟上,朱祁鈺采取了舒緩的政策,對受災嚴重的山東、河南、山西等地區,給予了不同程度的減免稅賦,并且賑濟災民,安撫流民。厲行節儉,減免宮廷開支,停止各類采辦,又下詔天下巡撫署理各省農桑事務,傾力發展經濟,努力治理水患。
由于朱祁鈺和于謙等諸位大臣勵精圖治,短短數年就使明朝挽回了頹勢,國勢蒸蒸日上。
在明朝廷的壓力下,瓦剌也把“北狩”兩年的英宗放了回來。回來后,英宗想要再上崗,而大權在握的朱祁鈺卻不愿意放手了。他把哥哥軟禁在南宮,一禁就是七年。景泰八年(1457)正月,朱祁鈺突然得了重病,奪門之變爆發,英宗復位,改元天順。
英宗上臺,立馬捕殺了挽狂瀾于即倒的于謙等大臣。爾后,英宗廢朱祁鈺為郕王,軟禁于西苑。不久朱祁鈺死去,享年三十歲,死因不明。英宗下詔指斥朱祁鈺“不孝、不悌、不仁、不義,穢德彰聞,神人共憤”。賜謚號為“戾”,稱“郕戾王”。這是一個惡謚,表示朱祁鈺終身為惡。
可憐一個在位八年勵精圖治挽救了大明江山的景泰皇帝,死后竟不能進入天壽山的明陵,他的壽陵也被毀,草草地以親王之禮葬北京西郊金山口。后來明憲宗追認其皇帝之位,謚曰恭仁康定景皇帝。所以,史上又稱其明景帝。南明時期,明安宗朱由崧又加謚符天建道恭仁康定隆文布武顯德崇孝景皇帝,廟號代宗。
明代有十六位皇帝,南京有兩位——朱元璋和朱允炆,北京有十四位,崇禎皇帝沒墳,所以天壽山埋了十三位皇帝,稱十三陵。也就是說,在一些國人的心中,朱祁鈺根本就不算皇帝了。
在北京生活那段時間,聽說景泰陵在玉泉山北麓的金山口,去景泰陵探個究竟的想法如雨后的野草在我心中恣意瘋長。
決定出發前,我在網上細細地查找,確定了景泰陵具體位置,又查看了公交地圖——就在海淀區娘娘府附近,然后出發了。在娘娘府下了車,打聽了幾個人都沒有聽說過景泰陵。我在心里開始打問號:走錯了?沒問對人?又找了一個老者咨詢。他說,你走錯了吧?要看明帝陵應該去十三陵,在北京的明朝皇帝陵都在那里。他還提示我,不是帝陵,是王陵吧?我在這里住了三十多年沒聽說有帝陵!真真奇怪了,景泰皇帝的陵哪去了?按網上說的應該不會有錯??!
于是,我只好再打聽。公交站旁,一個看上去有七旬多的老人,他告訴我景泰陵就在對面的一個大院里。老人家說,那是一個軍隊的干休所,不可隨便進入的。我有些吃驚,帝陵怎么會在軍隊的院子里?果真,遠遠地就看到大門前一個牌子,上面有“軍事單位,閑人免進”的提示。有一個士兵在門衛室里正打電話,見有人進出他也沒管,想一想,自己也應該算不上閑人吧,于是就大搖大擺地進去了。
整個大院建在山坡上,很是潔靜。順著甬路上行,一會兒就看到了一個年深日久的碑亭。亭內有碑,很是殘破,細看看,為乾隆己丑年(1769)所立。碑正面刻乾隆皇帝題《明景帝陵文》,后面刻“大明恭儉康定景皇帝之陵”。細看碑文是行書,但碑面很不清潔,文字難以辨認。原來,景泰陵真的就在這里!
整個陵區只我一個人,于是,我得以慢慢地走,慢慢地看。碑亭后面建有黃瓦鋪就的陵恩殿三間,有鐵大門,上著鎖。伏在門上,向內觀望,一條平整的磚石路旁有綠色地毯鋪地的兩個門球場。小路通往帝陵,樹木掩映中隱隱可見。帝陵周圍的紅墻已很殘破,很多地段已變為現代磚墻。周圍大樓已靠在圍墻上,停滿轎車的停車場與帝陵為鄰。
可惜,這座皇陵,清朝時就已殘破不堪了。好在,德國女攝影家赫達·莫里遜上世紀三十年代拍攝的景泰陵照片,大體讓我看到了它的原貌。陵區規模雖與十三陵遠不能比,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它原有宮殿、神廚、神庫、宰牲亭、內官房和碑亭,以及皇陵最重要的棱恩殿,寶城也就是陵墓“地宮”上面的城樓位于皇陵區的最后面。可惜的是,文革時期,景泰陵許多建筑被毀壞了,也就永久地消失了。
如今,這里成為天下最為寂寞的帝陵。它遠比南唐二陵寂寞,南唐二陵游人雖少,但天下人皆承認其帝陵的身份,而景泰帝雖在明代就恢復了帝王的名分,但有其名而無其實,人們在統計明朝皇帝時都不算上他。這里沒有游人,關心它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赫達·莫里遜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后期從聚寶山上拍攝的景泰陵全景。
我們知道“土木堡之變”,我們記住了于謙的《石灰吟》,可我們記住了景泰帝的什么呢?今天,有多少人知道在這金山口,埋著一位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擊敗了瓦剌,當政八年,使大明又延續了一百八十年的皇帝呢?
明史上這樣說:景泰帝“當倥傯之時,奉命居攝,旋王大位以系人心,事之權而得其正者也。篤任賢能,勵精政治,強寇深入而宗社乂安,再造之績良云偉矣。而乃汲汲易儲,南內深錮,朝謁不許,恩誼恝然。終于輿疾齋宮,小人乘間竊發,事起倉猝,不克以令名終,惜夫!”中國歷史上皇帝有幾百位,但如景泰帝這般作為的皇帝真的不是很多,我們應該記住這位年輕而早逝的皇帝,也呼吁有關部門早日將景區加以保護并對外開放,還景泰陵應有的歷史地位,讓更多的人了解景泰陵,讓景泰帝不再孤獨、不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