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鵬
摘 要:《野叟曝言》是清中葉一部極具特色的小說,內容涉及歷史演義、英雄傳奇、才子佳人、神魔、世情等諸多題材。但這樣一部“復雜”的小說卻有著相當明確的創作目的,并對其敘事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使其在敘事層面呈現出諸多新特點。
關鍵詞:野叟曝言 創作動機 敘事特點 情節中心
《野叟曝言》申本《凡例》云:“原本編次,以奮、武、揆、文、天、下、無、雙、正、士、熔、經、鑄、史、人、間、第、一、奇、書二十字,分為二十卷,是作者意匠經營,渾括全書大旨,今編字分卷,概仍其舊。”[1]3以“奮武揆文,天下無雙正士;熔經鑄史,人間第一奇書”二十字分卷,作者的創作目的不言自明,而這樣明確的創作目的,不僅使《野叟曝言》的題材呈現出雜糅的特點,更對其敘事特征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一、敘事焦點的集中與敘述視角的轉換
《野叟曝言》第一回這樣形容文素臣:“且說文素臣這人,是錚錚鐵漢,落落奇才,吟遍江山,胸羅星斗。說他不求宦達,卻見理如漆雕;說他不會風流,卻多情如宋玉;揮毫作賦則頡頏相如,抵掌談兵則伯仲諸葛。力能扛鼎,退然如不勝衣;勇可屠龍,凜然若將隕谷。旁通歷數,下視一行;間涉岐黃,肩隨仲景。以朋友為性命,奉名教若神明。真是極有血性的真儒,不識炎涼的名士。”[1]2文素臣是作者心目中儒家理想的化身,為了塑造這樣一個全知全能、德才兼備的人物形象,小說的敘事焦點便高度集中于文素臣一人,這也使得《野叟曝言》成為我國小說史中十分少見的單一主角的作品。
《野叟曝言》全書可以一百二十回天子所賜新第落成為標志分為兩個部分, 在前一部分中,除第二十六至三十三回補敘璇姑與素臣分別之后事,第三十五至四十二回敘長卿替素臣寄銀送信事外,其余皆以素臣為敘事焦點,并以其行動作為情節發展的線索。
敘事焦點的高度集中保證了第三人稱限制敘事的連貫使用。明清小說受史傳與說書的影響,普遍采用全知敘事,即使偶有部分內容運用了第三人稱限制敘事,卻往往因為線索的復雜或者焦點人物的繁多而不得不再度轉為全知敘事。《野叟曝言》因為主角單一,敘事焦點長期集中于文素臣一人,因而使得第三人稱限制敘事得以大量的、連貫的使用。而這無疑拉近了讀者與所敘文本的距離,增強了文本的客觀性。
敘事焦點的高度集中也為敘述視角的轉換提供了便利。因為敘事焦點的相對固定,《野叟曝言》在敘述時往往省略人稱,這使得由敘述人視角轉入人物視角時更加自然、流暢,并且使作者可以借由人物視角直接轉入對人物內心活動的展示。如《野叟曝言》第三回敘文素臣在西湖落水之后的所見所想:
此時素臣頭巾早已失去,髻散發披,又兼大雨沖刷,竟如海鬼一般,腳下踏的靴子亦不知褪在何處,襪被水浸,漲緊如桶,一路水深沒膝,看不見地下草石,走不半里,襪底洞穿,腳趾已早為草根戳傷,覺得有些痛楚,無奈進退無路,只得忍痛再走。哪知站起身來,眼光到處,北山云勢黑陣陣直擁而上,雨點愈密,一股腥風裹緊云頭,東穿西撲隱隱望見鱗爪飛舞,心疑莫非真有神龍取水?你看湖光山色霎時間變成汪洋大海,此龍神力亦為不小,但湖上居民方春耕種,突然遭此巨災,淹沒田廬,溺斃人畜,不可算計,龍如有靈,何至害人若是?想來并非神龍,乃是山中蟄蛟,應時而出。
此段文字先敘素臣落水之后的狼狽之狀,再以“眼光到處”引出素臣目中所見,然后用“心疑”二字轉入素臣心中所想,視角轉換自然流暢。其中“你看湖光山色霎時間變成汪洋大海”一句更是書中人物直接與讀者交流,無疑拉近了讀者與人物之間的距離,強化了閱讀時的真實感。
二、隱含作者的轉變
無論是受宋元話本影響而產生的形式殘留,還是一種自覺的文體選擇,明清小說中都存在著大量的說書人使用的套語。[2]98而《野叟曝言》中則刪去了回首的“話說”“卻說”、回末的“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以及行文中經常出現的“列位看官”等沿用已久的說書套語。《野叟曝言》中說書人口吻的淡化與夏敬渠的小說觀有著緊密的聯系。
小說在中國古代長期不受重視,被視為難登大雅之堂的“小道”。從明代開始,白話小說開始由世代積累型向文人獨創型轉化,而小說作者和評點者提高小說地位的努力也從未停止。魯迅在論及白話小說的興起時說:“以意度之,則俗文之興,當由二端,一為娛心,一為勸善,而尤以勸善為大宗……”[3]因此,“勸善”功能也就成為了提高白話小說地位的主要著力點。如修髯子《三國志通俗演義引》:“(《三國志通俗演義》)牛溲馬勃,良醫所珍,孰謂稗官小說,不足為世道重輕哉!”[4]15雖然將小說比作“牛溲馬勃”之類不足道的東西,卻仍然肯定了其因通俗易懂而具有的勸世醒民的教化作用。但是,夏敬渠的目的是希圖創作一部足以比肩經史的“人間第一奇書”,單純對“勸善”功能的強調顯然無法滿足其要求。因此,在創作時將隱含作者的身份由書場中的說書人轉換為秉筆直書的史官,拋棄白話小說中沿用已久的說書人口吻及其套語,也就成為了夏敬渠的必然選擇。
三、以情節中心的敘事模式的打破
書場中的說書人要依靠生動有趣的故事吸引聽眾,而史官在記敘史事時也往往對曲折離奇的故事加以渲染。受這二者影響,中國古代的白話小說自然傾向于以故事情節為敘事結構的中心,《野叟曝言》卻某種程度上打破了這種傳統。
文素臣在《野叟曝言》中可以說是儒家理想的化身,“崇正辟邪”是其一生活動的最高準則。為了塑造這樣一位“天下無雙正士”,夏敬渠不僅讓文素臣在黜佛老、懲奸邪、安邦國的政治、社會活動中踐行其人生理想,而且通過其大量的談經論史及與他人論辯儒家與佛老的優劣等內容來表現他“掃除二氏,獨尊圣經”的堅定意志。如第六十二回《主辟老黃石點頭 婢辟佛藍田擊節》,從回目之名便知此回內容為辟佛、老而設,人物議論之篇幅已占去此回近半內容。又如第七十四回借觀戲以論史、第七十八回論《三國志》帝蜀不帝魏等都幾乎占據了整回的篇幅。除此之外,書中還有大量講論儒家經典和孝道等儒家準則的內容,無一不是洋洋灑灑的長篇大論。
這些內容并非對塑造人物和突出小說沒有幫助,但是仍然上偏離了小說情節發展的需要。雖然《野叟曝言》整體上仍舊是一部以情節為敘事結構中心的小說,但大量與情節無涉的內容的出現,不得不說是對這一敘事傳統的打破,也是小說發展過程中值得注意的新現象。雖然這些內容一定程度上背離了小說的文體特征,但是大量議論借書中人物之口發出,而非敘述人跳出來大談特談,從這一點來說,《野叟曝言》亦可算做在書中大發議論的晚清政治小說的先驅了。
四、對史傳及其他小說敘事手法的借鑒
夏敬渠號稱《野叟曝言》是“熔經鑄史人間第一奇書”,“熔經鑄史”可以說是創作“人間第一奇書”的重要手段,這不僅表現在前文提到的對經史的講論上,而且表現在對經史尤其是史書敘事方法的借鑒上。這種借鑒,一方面體現在《野叟曝言》敘事上“托于有明”,許多情節人物“關合正史”,并且仿擬紀傳體史書中的人物傳記,按照時間順序記錄文素臣一生的主要事跡,同時也體現在夏敬渠嚴肅的創作態度與小說中謹嚴的筆法。《野叟曝言》一百五十四回,洋洋百萬余言,卻幾乎沒有明顯的情節漏洞或者內容前后矛盾的地方。如第二回素臣初游杭州,明明甚惡僧道卻又寓在昭慶寺內,這難免讓人生疑,其后不久便借素臣與未公寒暄之機解釋其原因是“貪其近湖”,類似對細節的注意在書中比比皆是。我們甚至可以根據素臣的活動排出《野叟曝言》十分精確的情節時空表,[5]這與其創作態度的認真與用筆的謹嚴有著密切的關系。
除了借鑒經史,《野叟曝言》對其他小說也有諸多仿擬和改造。如素臣通過游歷先后結識東阿莊眾人、解家姐妹、紅須客、尹雄夫妻、賽飛熊、鐵丐等人,并收為己用。這讓人不由想起《水滸傳》所使用的珍珠串結構,而在這些英雄好漢中,我們也不難看出梁山好漢乃至唐傳奇中虬髯客與紅線等人物的影子。除此之外,《野叟曝言》以明憲宗、孝宗兩朝為背景,將國祚興衰作為整體的敘事框架,以文素臣這一文武雙全的英雄人物為敘述中心,又羼入大量摹寫世態人情的內容以及類似才子佳人小說的故事,同時書中層出不窮的術數、斗法、神怪等又使其具有了神魔小說的色彩,可以說《野叟曝言》幾乎囊括了所有此前已經出現的小說類型,這也對其敘事產生了明顯的影響。如第二十六至三十三回,除敘連城謀取璇姑外,主要內容是摹寫連城的家庭生活,與主要情節無多牽涉,書中卻用補敘的手法敘出,并占據了長達八回的篇幅。又如第四十八回敘成之與狐女之間的“才子佳人”故事,為了引入這部分內容,同時保證敘述視角的統一,只得借成之之口敘出,如此種種,不一而足。雖然清中期小說類型已經出現了明顯的合流傾向,但是《野叟曝言》涵蓋所有小說類型的努力不得不說與其創作目的有關。
《野叟曝言》是清代小說中備受爭議的一部作品,迂腐的道學先生心理、夸張失真的人物形象、炫才耀學的創作傾向等嚴重影響了其文本價值。即使如此,《野叟曝言》在敘事方面仍舊取得了許多不容忽視的成就,表現出不同于以往小說的新特點。研究這些特點及其成因,不僅有利于我們深入了解《野叟曝言》的創作動機及其小說史價值,更有助于我們把握清中期小說家在面對前人取得的輝煌成就時,求新求變的創作心理與創作嘗試。
參考文獻
[1] 夏敬渠.野叟曝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2] (美)浦安迪.中國敘事學[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
[3]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
[4] 陳洪.中國小說理論史[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5] 周勇.《野叟曝言》文本的敘事操作及其意義[J].湖南文理學院學報,20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