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中
摘 要:本文借用米勒的重復理論(重復是既相互對立又互相纏繞成一體),對西游記中“黑熊精”形象的“重復原型”進行了一個考察,發現其與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的熊王閻婆梵在形象和行為上都有一定的相似之處。另外,圍繞著黑熊精的人物關系,筆者認為黑熊精其實是三位主人公的形象對體,也是串聯小說中“三教”次主題的一個軸心。
關鍵詞:西游記 黑熊精 閻婆梵 三教關系 對體
一、異域主題的“重復”:黑熊精形象來源考
黑熊精(即“黑風怪”)是唐僧、悟空師徒二人取經途中遇到的第一個構成真正阻礙的妖怪,悟空甚至借助了觀音菩薩的外力才將其收服(雙叉嶺寅將軍太弱,鷹愁澗白龍被收服,遂不算入阻礙行列)。黑熊精主要出現在《西游記》文本的第十七回“觀音院僧謀寶貝,黑風山怪竊袈裟”和第十八回“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服熊羆怪”中。下面筆者將對黑風怪的形象做一個來源探究。
關于孫悟空的形象,近人大多認為是中國古代神話中的無支祁和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的哈奴曼形象的結合體。但也有學者強調《羅摩衍那》并沒有譯成漢文,對漢族作家(西游記的作者)影響不大。而季羨林先生則認為《羅摩衍那》雖然沒有完整的、直接的漢文譯本,但是在古代的漢譯佛經當中多有留下痕跡①,如:《雜寶藏經》第一卷第一個故事,《十奢王緣》(十奢王與《羅摩衍那》中的十車王音近);《六度集經》第五卷第四十六個故事,其中有獼猴助戰,二王還山等類似《羅摩衍那》的情節。所以,《西游記》的創作受到印度史詩的影響不是沒有可能的。這給了筆者啟發,或許黑熊精的形象也與印度史詩有著某種關系?《古代印度神話》一書中有記載:
閻婆梵(梵文Jambavat)
閻婆梵是古印度神話中的熊王。據說,太陽神把一顆極為珍貴的寶石(“濕耶曼陀迦”)送給娑陀羅吉陀,后者因害怕黑天搶走寶石,又把它轉送給兄弟波羅濕那。相傳,佩戴者如行善,它可予以佑護;如作惡,則導致死亡。波羅濕那果然被一獅吞噬。口含寶石的獅子碰上了熊王閻婆梵,又為閻婆梵所害。波羅濕那突然失蹤,人們懷疑是黑天為奪寶石而將他殺死。黑天率眾四處尋找波羅濕那,發現他已被獅子吞噬,獅又為熊所殺。黑天追到閻婆梵的巢穴,二者展開一場激戰。直到第二十一天,閻婆梵甘敗下風,交出寶石,并把女兒閻婆能提獻給黑天。后來。他曾率熊軍幫助羅摩攻打楞伽城②。
閻婆梵作為“熊羆”的形象還曾出現于蘇聯人埃爾曼、捷姆金所改寫的《羅摩衍那》中:
強大的哈奴曼馱著我,就像因陀羅的坐騎——伊羅婆陀天象一樣。鴦伽陀馱著羅什曼那。讓熊王——強大閻婆梵以及猴子首領須私那吠竭達哩中殿后③。
回到《羅摩衍那》的文本中來,閻婆梵作為哈奴曼的得力助手而存在,似乎與《西游記》中的人物關系(孫悟空與黑熊精是對手)有所矛盾。其實不然:第一,在《西游記》中熊羆精與悟空大戰兩次,不分勝負,有著強勁的實力,得到了悟空的肯定:“三藏道:‘你手段比他何如?行者道:‘我也硬不多兒,只站個手平。”④222;“他兩個從洞口打上山頭,自山頭殺在云外,吐霧噴風,飛沙走石,只斗到紅日沉西,不分勝敗④221。”可見,熊羆精與《羅摩衍那》中的熊王一般,都有強勁的實力,擁有著做同伴的實力,這與西游記中的大多數妖怪是不一樣的,甚至比后來加入的沙僧、豬八戒的實力還要強。
二、熊羆精形象的文化內涵
熊羆精的文化內涵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是其作為主角“對體”所體現的一體兩面的辯證觀念,其次是其“朋友圈”(包括白衣秀士、凌虛子)所透露出作者對“儒釋道”三教與社會現實的一種反思。
(一)作為“對體”的熊羆精
所謂“對體”(The Other)指的是主體的另一面(不一定是反面),是對主體的一種“重復”(這種重復既是有基礎的,也是無基礎的),用希利斯·米勒的話來說就是:“重復是既相互對立又互相纏繞成一體⑤”,將米勒的重復理論運用到文學批評中就是 “異質性假說”(the hypothesis of the heterogeneity)。所謂“異質性”指的就是兩種重復并存,又互不相容的事實。“異質性假說”的前提在于違背了邏輯的基本原則:非矛盾律,A或者非A。一般來看,一件事物要么是A要么不是A,但是主體與對體的關系卻并非如此,主體與對體既顯得互不相容,但它們又存在一定的共有基礎。黑熊精與金池長老、觀音菩薩、孫悟空都是對體與主體的關系。
金池長老和黑熊精之間是“人”與“妖”的對立,而享有的共同基礎是“貪欲”(將黑熊精的“貪”放在作為取經路上的第一次真正阻礙,可能也有佛家破除“三毒”——貪嗔癡的意味在),而且兩人之間的復雜關系在書中已經有所顯現,這表現在黑熊精得到袈裟后還派人送請帖去邀請長老(雖然這個情節漏洞百出,除了推進故事發展,促成孫悟空第一次偽裝的功能以外,不得不說是個敗筆),可以看出兩人的關系不一般。而事實上金池長老能活這么久,與黑熊精也不無關系,院主說:“老爺,我師父是人,只因那黑大王修成人道,常來寺里與我師傅講經,它傳了我師父些養神服氣之術,故以朋友相稱。”由此可以看出,金池長老和黑熊精還有共同的愛好,都熱愛佛法(講經),且都對象征佛法的寶物——袈裟,產生了占用的念頭,一方面這是一種貪欲,但從側面來看,這不證明了黑熊精作為了取經候選人的可塑性么?畢竟對佛法有如此興趣的妖怪已經不多了。
熊羆精和悟空是“熊”和“猴”的對立,也是“正”與“邪”的對立,看起來完全沒有共享的基礎。其實不然,在前文所提到的《羅摩衍那》中,作為印度神話中熊王之名的“閻婆梵”居然被用在了一只猴子身上,“熊”的身份和“猴”的身份在某種程度上又交織在了一起。而且,熊羆精與悟空都受到了箍圈束縛,這說明它們本性并不壞,只是需要管教。從這一點上來看,所謂“正”與“邪”的對立好像也站不住腳了。
黑熊精和觀音菩薩的對立,是“妖”與“菩薩”的對立,然而這樣的一種對立在菩薩的話語中似乎又變得糾纏起來:“悟空,菩薩、妖精,總是一念;若論本來,皆屬無有”,這一方面是佛家空觀的體現,又加上了中國禪宗“頓悟”的意味:“世人終日口念般若,不識自性般若,猶說食不飽。悟到了便得道,悟不到便亦凡。觀音菩薩所說也是這個道理,黑熊精缺乏自我頓悟的能力,所以需要借助外力進行開導(禁箍圈),而它一旦悟道之后,便成為了看管觀音菩薩后山的守山大神(觀音前山/熊羆后山恰恰形成對立,然而又糾纏在落伽山這個整體之中)。這是菩薩話語的第一層含義。第二層含義是,黑熊精因為自己的一念之差失去了成佛的機會,因為黑熊精的貪念,使得他盜取了袈裟,從而被剝奪了作為取經人的資格,最后這個機會被半人半妖的沙僧攫取了,所以沙僧成佛而黑熊精還只能是一個守山神。這也是一念之差造成的菩薩、妖精的區別了 。
從宏觀的層面來講,整個故事的結構也是圍繞著一個動作的“重復”而展開——偷袈裟。金池長老偷了唐僧的袈裟,黑熊精偷了金池長老的袈裟,孫悟空偷黑熊精的袈裟,每一次偷袈裟又成為前一次行為的“對體”(既有相同的偷竊目標,又有不同的偷竊手法、目的)。
(二)作為三教“軸心”的黑熊精
在西游記中,黑熊精的核心“朋友圈”有三人:金池長老、白衣秀士、凌虛子。其中白衣秀士是一條白花蛇怪(有趣的是孫悟空在《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也曾化作白衣秀才的形象與唐僧相遇,不過此時的白衣更多是僧侶的象征),凌虛子是一只蒼狼,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蛇蝎心腸和狼子野心之類的性格。而金池長老則是“貪欲”的象征,它的貪不但體現在對具體的袈裟的迷戀,還體現在其對世俗生命的迷戀,這對主張超脫塵世,離開苦海,追求的清凈的僧人身份構成了一重反諷,而作為“對體”存在黑熊精所顯露的“雅痞”卻反而更像僧人,這構成了第二重反諷。
白衣秀士的稱號很容易讓人們想到《水滸傳》中那個嫉妒心強的“白衣秀士”王倫,但從宏觀的層面看,白衣秀士其實是當時儒家讀書人的象征(在中國文化中,科舉尚未及第則稱為白衣,在異文化中,印度僧侶常穿緇衣,而稱僧侶以外的人為白衣)。凌虛子作為道士的象征沒有疑義,金池長老和黑熊精這一對“主對體”構成了佛教的象征(一人提供形象,一人提供行為),然而這三教的象征人物都只有表面形象,而沒有三教的“核心精神”,反倒是被放大了性格中的惡毒、貪念等成分,不得不說是作者對明代社會思想界和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的反思與反諷,同時也帶有很強的批判色彩。而三教象征在小說中的為非作歹所造成的亂象,也作為明代社會的一種縮影、一種“重復”。而黑熊精作為串聯這一朋友圈的重要角色,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某種程度上也與整部書的側重點——佛教相通(通過佛學這一思想支點,串聯三教),不得不使我們贊嘆作者的精妙結構設計和象征藝術。
注釋
① 季羨林.《羅摩衍那》在中國[J].中國比較文學,1986(2):28.
② 魏慶征,編.古代印度神話[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99:817.
③ (印)蟻垤原,著.(蘇)埃爾曼,(蘇)捷姆金,改寫.黃志坤,譯.羅摩衍那[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336.
④ (明)吳承恩,著.西游記[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⑤ (美)J.希利斯·米勒,著.王宏圖,譯.小說與重復[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