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琳
摘 要:在《后現代狀況:關于知識的報告》一書中,利奧塔借用了“語言游戲”這一術語,指出后現代社會中語言游戲的不可公度性(incommensurability)以及由此引發的對元敘事的不信任,從而代表著后現代特征的分裂和共享價值的喪失。《白噪音》作為唐·德里羅的代表作,被譽為美國后現代主義文學的經典。小說中的大多人物均遵循著不同的規則,玩弄著不同的語言游戲。一方面,社會主體在語言游戲的擴散中消解;另一方面,語言游戲的多元性和難以實現的元敘事反映了一個分裂的后現代社會,一個帶有不同的、互不相容的道德準則和社會準則的后現代社會。
關鍵詞:后現代 《白噪音》 語言游戲
一、引言
《白噪音》是德里羅的第八部小說,該書一經出版便獲得了美國“全國圖書獎”。《白噪音》共包括“波與輻射”、“空中毒霧時間”和“戴樂兒鬧劇”三部分。它以美國中部小城鎮和坐落在該鎮的“山上學院”為背景,描繪了杰克·格拉迪尼教授一家以及小鎮居民的日常生活以及在災難面前的不同反應。主人公杰克是“山上學院”希特勒研究系的主任,他和妻子經歷了多次愛情和婚姻的創傷最終組合在了一起,與四個兒女生活在平靜的鐵匠鎮。然而,后現代工業社會中形形色色的問題時常困擾著他們,偏執、焦慮、不安、恐懼頻頻出現。小說中紛繁復雜的語言游戲正是造成主體消解和社會分裂的重要原因。因此,本文將從《白噪音》中語言游戲的多元性、語言游戲的沖突和語言游戲的不可靠性三個方面來透視小說中消解的主體和分裂的后現代社會。
二、語言游戲的多元性
語言游戲(language games)是20世紀語言哲學的奠基人——維特根斯坦后期哲學的一個核心概念。他主張不要把語言看作孤立靜止的描述符號,而應將其視為體現生活的動態人類活動。“我們的語言可被看做是一個古城:有迷宮般的小街道和小廣場,有新的、舊的及不同時期擴建的房屋;而且古城還被大片的新區環繞,新區有筆直規則的街道,街道兩旁是樣式統一的建筑”[1]。這就是語言游戲的多元性。“后現代狀況是按照語言游戲的多樣性來加以描述的。在小說中,語言游戲是由特殊規則決定的語言實踐”[2]。
《白噪音》中,語言游戲的多元性主要體現在小說中不同人物對死亡的不同想法。他們有關死亡的討論和思考即為具有個人特征的、有著獨特規則的語言游戲。大學教授杰克總會時不時地想象死亡是什么樣子的,“會不會像天鵝投水,白翅膀、優雅和平穩,水面上不起一絲波紋。”[3]小說中不少章節都描述了杰克對死亡的態度。不難看出,他對死亡懷著深深的恐懼。女主人公芭比特為了從大腦中驅逐對死亡的恐懼,不惜委身于所謂的項目經理“格雷先生”并成為“戴樂兒”的試驗品。她聽信謠言,誤信格雷研究所的科學家們能從大腦中分離出“死亡恐懼”的部分。當杰克發現她的秘密后,她痛苦地坦白了自己內心的恐懼。“它纏住了我,杰克。我沒法將它從頭腦中擺脫……它就在那兒。”[3]
而對于默里,死亡代表著一種新生,是一種藝術。“現代死亡有獨立于我們的生存方式……死亡就像病毒那樣會適應……我意識到我們與死人生活在同一個空間中。想一想老子的話:‘死生為一條,可不可為一貫。”[3]此外,年輕的神經化學研究員溫妮·理查茲卻能清楚地知道每個人都要面對死亡,但“我們只是不要害怕”。她反問杰克,“死亡難道不是我們需要的界限嗎?難道不是它賦予生活以珍貴的實質、明確性的意識嗎?你必須捫心自問,如果你失去了有關最后界線、界限或限度的任何,此生你做過的任何事情還會有美和意義嗎?”[3]
死亡作為貫穿《白噪音》的重要線索,主要涉及杰克、芭比特、默里、溫妮四個人物。從杰克夫婦對死亡的恐懼,到默里對死亡的超然,再到溫妮對死亡的敬畏,不同的態度源于每個人語言游戲的不同規則。由于社會主體對死亡都有著獨特的看法,因此不可能存在一個統一的語言游戲,社會的實際狀態必然包含了各種相互競爭著的語言游戲。“社會關系是語言性質的,但它并非僅由一根線索構成。”[1]社會主體太專注于語言游戲而忽視了社會關系的形成和維系,從而其本身正在這種語言游戲中消解,這也解釋了格拉德尼一家關系的生疏和異化,同時也影射了整個小鎮乃至后現代美國社會的困境。
三、語言游戲的沖突
“不同的語言游戲有不同的游戲規則,而這些規則決定了關于任何既定事件什么樣的描述是正當的。這些規則無法和平共處;就它們不得不做出判斷的情況而言,它們沒有共同的標準。所以說,受不同規則支配的語言游戲或風格是不可公度的。在關于某個具體事件的證明問題上,各種語言游戲會因其不同的證明而陷入沖突之中。”[2]
在小說《白噪音》中,語言游戲的沖突體現在不同人物對同一事件的不同詮釋。例如在第一部分“波與輻射”中,杰克與兒子海因里希就室外是否在下雨發生了一場爭論。根據廣播里的天氣預報,海因里希告訴父親今晚要下雨。盡管杰克說事實上現在就在下雨,海因里希仍堅持收音機里說的是對的。杰克認為收音機里說的并不能代替人的感覺,而兒子反駁說“我們的感覺?我們的感覺錯誤遠比正確多。”[3]之后,父子兩人關于下雨是不是事實展開了一場令人啼笑皆非的辯論,但結果是雙方都沒有說服彼此同意自己的看法,杰克還因此挖苦自己的兒子是“詭辯家和吹毛求疵者”。事實上,杰克和海因里希的討論基于二人不同的語言游戲規則,彼此的規則并不適用于對方,因此語言游戲陷入了沖突。
語言游戲的沖突也體現在杰克和赫爾曼·瑪麗修女對上帝和信仰的看法上。當杰克得知“格雷先生”玷污了自己的妻子后,他復仇心切,向“格雷先生”開了兩槍。隨后,動了惻隱之心的杰克將“格雷先生”拖到了附近的教堂救治。在教堂里,杰克看到了一副天堂的畫像,便跟瑪麗修女討論起了上帝、天堂和被拯救者的靈魂。在杰克心里,修女信仰天使、圣人、所有傳統、圣潔的事物,這些事情“美妙而喜人,頗令人鼓舞。”然而,當瑪麗修女聽到杰克虔誠的說辭后,她恥笑了杰克天真的想法。“這兒有一個笨腦瓜兒,他竟然到這兒來談論天使。給我看看天使!請啊!我想看看。”[3]當杰克得知瑪麗作為一個修女竟然不相信天堂時,他據理力爭,強調信仰是成為一個修女的必備條件。瑪麗卻告訴他:“由于信仰從世界上畏縮退卻了,人們就覺得有人相信就更為必要了。只剩下我們這些人來相信:傻瓜、孩子們。已經擯棄信仰的人必須相信我們……我們貢獻自己的生命來使你們的無信念成為可能。”[3]盡管如此,杰克仍硬著頭皮說“你們中間總歸有些人并不是在假裝,而是真的相信。”杰克的窮追不舍引起了修女的強烈反感,以至于開始用“藐視的禱告來奚落”他。
無論是杰克與海因里希關于天氣的爭論,還是杰克與瑪麗修女關于天堂和信仰的爭論,歸根結底都是由于語言游戲的不可公度性。他們對同一事物的不同看法體現了語言游戲的沖突。“這些沖突永遠無法以一種從所有觀點看都是公正的方式來加以解決,因為它們判定這種事情的規則是絕對不相容的。”[3]
四、語言游戲的不可靠性
所謂的元敘事是指一種陳述,這種陳述提供了一種方式,把所有證明的規則整合成一個總體性證明。然而,“在后工業社會和后現代文化中,宏大敘事已失去它的可信度。”[1]而統一的元敘事的失敗亦可歸咎于語言游戲的不可靠性。從解構主義的視角來看,語言不再是了解思維和世界的透明玻璃。“語言調和著人與世界的關系,人的觀點和所承認的事實有時是被語言構造的。”[4]因此,盡管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規則玩弄語言游戲,他們所認識到的事實卻是不可信的,不可靠的,非真實的,這也是造成后現代社會混亂與分裂的一個重要原因。
當杰克和默里驅車游覽一處名為“美洲照相之最的農舍”時,他們發現“沒人看見農舍”。人們看到的都是關于農舍的標識牌、明信片和照片,“他們拍攝人家拍照”。默里思考著:“這座農舍沒有被人拍照之前是個什么樣子……我們已經讀過標示牌上寫的東西,看見過人們咔擦咔擦地照相。我們不能跳出這個氛圍,我們是它的一個部分。”[3]標示牌、明信片、照相機是不可靠的,杰克和默里接觸到的只是語言或標記(signs)創造出來的農舍。語言游戲是不可靠的,因此“美洲照相之最的農舍”也是不真實的。
此外,語言游戲的不可靠性還體現在空中毒霧事件中。格拉迪尼一家以及整個小鎮的人們幾乎都是通過收音機來獲取毒霧事件的相關消息。“收音機里說一輛罐車出了軌”;“收音機里稱它為羽狀煙霧”;“他們不再稱它為羽狀煙霧”而是“一團滾動的黑色煙霧”;最后他們稱它為“空中毒霧事件”以及“致命的化學物煙霧”。短短的一段時間內,收音機里對該事件和其現象的描述經歷了五次變化,而每一個名稱都并不是事物的真實狀態,只是語言創造的不可靠的游戲。同時,當警報聲要求附近的居民撤離時,杰克堅定地認為他們一家不需要躲避。可沒過多久,杰克便帶著一家人加入了逃難的隊伍。這一諷刺性的反差也證明了杰克的語言游戲是不可靠的。
后現代主義者意識到了語言的物質性(materiality)。語言不再是表達思想、傳遞情感和理解世界的透明媒介,而成為世界和事實的構建者。語言游戲的不可靠性導致了元敘事的失敗,因此,事物的真假正誤失去了統一的評判規則。人們喪失了共享價值,在分裂、不確定的社會中追尋著不確定的意義。
五、結語
《白噪音》中充斥著形形色色的語言游戲。語言游戲的多元性預示著小說人物們因過度沉溺于語言游戲而導致了其社會關系的異化和主體地位的消解。語言游戲的沖突代表了后現代社會中存在著許多不同的、互不相容的道德準則和社會準則。而語言游戲的不可靠性導致了事實的不確定性和宏大敘事的失敗,從而揭示出生活在鐵匠鎮的人們,乃至在分裂的后現代美國社會中所有人對生活意義的追尋的無望感。
參考文獻
[1] 讓-富朗索瓦·利奧塔.后現代狀況:關于知識的報告[M].島子,譯.湖南美術出版社,1996.
[2] 詹姆斯·威廉姆斯.利奧塔[M].姚大志,趙雄峰,譯.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
[3] 唐·德里羅.白噪音[M].朱葉,譯.譯林出版社,2002.
[4] Geyh, Paula. Postmodern American Fiction: A Norton Anthology [M]. New York: W. W. Norton & Co. 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