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驊
[摘要]18世紀法國的重農主義對土地資源豐富的新生美國產生深刻影響,在南方形成杰斐遜倡導的農業平均主義和卡爾霍恩倡導的大種植園經濟,文學藝術中也形成一脈重要的重農主義審美傳統。作為南方文藝復興的代表,《飄》鏡像式地呈現了兩種重農主義之間的斗爭以及內戰后重農主義的全線崩潰。女主角斯嘉麗戰后為重振田園所付出的巨大代價,隱喻了重農主義在南方終將沒落的命運。斯嘉麗執著的不是虛幻的愛情,而是情人艾希禮所代表的南方重農主義文化。作為重農主義神話的悲壯挽歌,《飄》也反映了大蕭條時期美國人對過度重商主義的普遍質疑以及對社會過快轉型的不適和懷舊。
[關鍵詞]《飄》;瑪格麗特·米歇爾;重農主義;杰斐遜;卡爾霍恩;南方文藝復興
在以傳達美國社會歷史轉型為使命的“南方文藝復興”(The Southern Renaissance.1920-1950)中,知名度最高、流傳時間最長的作品當屬女作家瑪格麗特·米歇爾(Margaret Mitchell。1900-1949)的史詩巨制《飄》(Gone with thewind,1936)。小說以塔拉種植園主的女兒斯嘉麗(Scarlet O'Hara)的愛情與城鄉生活變遷為主線,如實再現了1860-1870年貫穿戰前和戰后重建南方10年的歷史巨變,上至聯盟總統,下至農田的黑人,全都躍然紙上。斯嘉麗熱烈地愛著“十二橡樹莊園優雅的少爺艾希禮(Ashley),但她的主動追求卻被拒絕,艾希禮娶了表妹梅蘭妮(Melanie)。從內戰中幸存的斯嘉麗,盡管深愛著已為人夫的艾希禮,但為了弄到交地產稅的錢,不得不連嫁數人,最終嫁給了投機商瑞德·巴特勒(Rhett Butler),她自己也搬進新興工業城市亞特蘭大,投靠北方人,開廠開店,投資地產。為了守護莊園的努力悖論性地使她永遠離開了土地。
然而,《飄》書寫的不僅僅是一次愛、一場戰和一座城,更深刻的是一部波瀾壯闊的國家史。美國獨立革命只是產生了一個寫在憲法和契約上的共和國,而近一個世紀后的內戰才催生出一個現代意義的美國。內戰解除了經濟發展的州際藩籬,實現了勞動力、生產和消費市場的統一,戰前那個地域發展不平衡的農業國被發達的工商業大國所取代,并助推美國在19世紀末一躍成為世界第一經濟強國。然而經濟和社會轉型的陣痛使南方人在懷舊中發現并神話出一個與眾不同的歷史傳統和地域文化。正如美國南方作家與詩人沃倫(Robert Penn Warren,1905-1989)所作的歷史性評論:“舊的美國連同它的所有美德與不足伴隨內戰消逝了,而新的美國連同它的繼往開來的美好愿景伴隨內戰誕生了。”曾經以大種植園為基礎的南方重農主義從此退出了歷史舞臺。告別了塔拉種植園,投身亞特蘭大工商資本主義的斯嘉麗隱喻著南方重農傳統的無奈落幕。
一、兩種重農主義在美國的歷史沿革
西方的重農思想有著悠久的歷史,古希臘的哲學、詩歌、陶器畫中就已創造出阿卡迪亞等農業田園圣境,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田園詩影響了一代又一代歐洲知識分子。歐洲文學中不絕如縷的田園敘事最終成為一種可以與工業化相抗衡的文化意象。然而,作為系統的經濟學理論的“重農主義”(physiocracy)則源于18世紀中后期的法國,是對之前偏重工商業的“科爾貝爾主義”(Colbertism)經濟理論的反動,主要觀點集中表現在魁奈(Francois Quesnay,1694-1774)的《經濟表》(Tableau economique,1758)中。
魁奈提出“自然秩序”的概念,認為農業是國民經濟的根本,提供了人類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在農業發展到有足夠盈余的情況下,才會有人去從事與發展其他百業,因為這些從業者需要農業的盈余養活。但魁奈此論卻并非是對前現代小農經濟的理論化,而是在資本主義充分發展的背景下提出的一個重要經濟理論。在“自然秩序”論基礎上,他提出“純產品”說,即每年收獲的農產品中,除去農具、肥料、種子等各項生產成本后的余額,這其實是利潤率的另一種表述。“純產品率”即利潤率的高低,不僅顯示農業生產率的高低,也顯示商品率的高低、交換的活躍度以及其他百業可獲得的從業者數量和工業品的潛在社會需求。“純產品率”的高低依靠農業的集約化生產與規模,所以“大農經營”成為首選。說白了,就是發展公司化、訂單化的大型農莊。魁奈的重農主義其實是維護土地貴族既有利益的資本主義,以生產效率的名義反對自耕農型的“小農經營”。
法國重農學派在土地資源豐富的美國擁有一大批支持者。本杰明·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1706-1790)在《關于民族財富的立場的檢查》(Positions to be Examined,Concerning National Wealth,1769)一文中曾提出一個民族有三種獲得財富的方式:第一種是靠戰爭,第二種是靠商業,第三種是靠農業,而農業是唯一誠實的方式。他在1780年代后期滿意地宣布:“這塊大陸的最偉大產業是農業。對于一個工匠或商人,我想,我們至少有100個農人與之相應。迄今,他們中的大多數所耕耘的是他們自己的肥沃的土地……”與富蘭克林同一時代的另一個重要人物克雷科爾(Jean de Crevecoeur,1735-1813)在相當長的時期內也和法國的重農學派有著密切聯系。他那影響深遠的代表作《一個美國農夫的來信》(Lettersfron an Ameeican Farmer,1782)由美國自耕農詹姆士(James)的12封信組成,認為在人們擁有一定量土地的簡單的農業社會中,簡樸、積善、知足常樂和追求民主的理想社會形態可以逐步普及。
由于政治和文化傳統的差異,法國重農主義思想引進美國以后產生了兩個重要變體:一是杰斐遜(Thomas Jefferson,1743-1826)推行的農業平均主義(agrarian equalitarianism);一是卡爾霍恩(John c.Calhoun,1782-1850)推行的南方大種植園經濟體系(plantation system)。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南方種植園主們大體都是英國商人的后裔,其父輩們在變成種植園主時把經營商業的習性帶給種植業,精明狡詐,土地投機盛行,至少直到17世紀還完全看不到英國貴族的影子,但是到了18世紀后期,這種商人精神卻在種植園主中陡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飄》所渲染的南方貴族精神。崇高的個人和集體榮譽感以及騎士精神成為這些土地貴族的標志。他們接受了法國重農主義的農業觀和英國土地貴族的家園意識,排斥商人的進取精神和擴張理念,鄙視瑞德·巴特勒代表的投機商和工業化的北方。
杰斐遜認為農業是最符合自然秩序的職業,早在美國獨立之初就在其著作《弗吉尼亞紀事》(Virginia Chronicle,1785)中對發展農業作了專門論述:“在田間勞動的人們是上帝的選民,如果上帝曾有過選民的話,上帝在他們的胸膛里特意儲存了本質的、真正的美德。上帝正是在那里保持著圣火的燃燒,否則那圣火就會在大地上消失。……一般說來,在任何一個國家里,其他階級的公民的總數與莊稼漢的比例正是不健康的部分與健康的部分的比例,而且是用來衡量其墮落程度的一個極好標尺。”杰斐遜心目中健康的美國經濟是農業經濟,自由的自耕農被看作最有德行的人,是民主政治的重要保證。他始終是自然權利(天賦人權)的捍衛者,認為土地是自然對人類的恩賜,每一個農民都應該根據自然權利擁有一塊足以繁衍生息的土地,由此實現財富的相對平等,消除財富不均帶來的罪惡。為了實現他的這一農業理想國,加之美國邊疆不斷西拓,土地供應有良好預期,他根據自然權利論在美國力推農業平均主義,“由于(擁有小塊土地的農民)有財產,或由于滿意于自己所處的地位,最關心維持法律和秩序,而且這樣的人們可以令人放心地全面控制他們的公共事務。”為此,杰斐遜在立法方面作出巨大努力。
首先,為了打破英王殖民時代遺留下來的并直接推動奴隸勞動體系的大土地所有制的連續性,他主張取消限定嗣續法(entails)以及長子繼承制(primogeniture),以根除擁有巨大土地資源的封建貴族的法律基礎和經濟基礎,為真正的共和政府掃清障礙。他認為大土地所有者“由于想為自己建立顯赫的門第,確立了限定嗣續法,這樣財產可以同一個名字代代相傳,由此造就了一些異乎尋常的世家望族,這些家族為了讓財產長久地把持在自己手中,靠法律的手段保障特權,于是就形成一個貴族階層。”杰斐遜認為這些土地貴族的存在是造成社會不公的重要原因,所以要加以鏟除,并以教育培養和由公眾推舉“自然的貴族”。在他的努力下,取消限定嗣續法案在1776年獲得通過,并在10年左右的時間內普及到各州;廢除長子繼承制的法案在1785年獲得通過,在15年內各州全面實施。以杰斐遜的傳記作者齊納德為代表的多位歷史學家認為,世襲地產制的廢除促使弗吉尼亞的高貴階級迅速消失。然而從歷史效果來說,這些在獨立革命前以及獨立之初通過的法案并沒有對大土地所有制產生實質影響,一方面因為土地價格低廉并容易獲得;另一方面包括華盛頓等人在內的大種植園主多數參加了革命,掌控著國家機器;再則,規模化的廉價奴隸勞動體系也保證了大土地制度的豐厚利潤與穩定。甚至在國際市場對棉花、蔗糖等原材料需求加大的背景下,兩項法律廢除后帶來的土地自由買賣,導致土地進一步向財力雄厚的大莊園集中,直至發展到有足夠實力對抗聯邦政府。
杰斐遜在東部提出限制大土地所有制的法案的同時,也提出西部的土地改革綱領,希望建立自由的小土地所有制。他的主要思路是西部新成立的州以平等資格加入聯邦,從印第安人手中收購土地,實行西部土地國有化,成立土地機關,無代價把西部土地分配給無地的勞動者,允許未經許可而開荒的“占地人”(squatters)取得小塊土地的所有權,打擊西部的土地投機活動,并且在西部禁止奴隸制。然而他的提案在議會中遭到代表種植園主利益、北方土地公司利益以及謀求州土地財政的議員們的反對,最后被修改得面目全非,完全失去了農業平均主義的民主性質,反而使西部土地更快落入大土地投機商手中。
杰斐遜的農業平均主義雖然承認農業的重要性,但其理想主義傾向決定了它與法國重農主義的本質差異。法國重農主義是徹底的經濟學理論,用經濟標準探究各種經濟制度的優劣,經濟效率是其核心追求,因此提倡大農場體系,漠視普通農民的利益;與之對照,杰斐遜所追求的是公民的道德與民主,而非經濟效益,希望通過自然權利基礎上的平均主義土地制度創造出一個農業理想國。因此,劉祚昌先生將杰斐遜的社會理想稱為“田園牧歌”式(pastoral)。
遺憾的是,杰斐遜的人文理想被當時的美國經濟現實所擊敗,因為以紡織業為龍頭的英國工業革命此時興起,棉紡業驚人地發展起來,急需美國的原材料供應。美國國內鐵路、運河等的修建更是將美國農業與這些新開拓的市場聯系起來。南方不斷擴大經濟作物的種植,至內戰前,美國農業已經完成了從自給自足農業向商業化農業的轉型,南方越來越依賴于國內外市場,也越來越追求經濟效益。1860年美國棉花出口達到了近兩億美元,成為南方的經濟命脈。廣泛使用廉價奴隸勞動,純產品率高的大型種植園成為此種經濟模式的首選,擁有小塊土地的自耕農逐漸被排擠出南方。
以《飄》中斯嘉麗的窮鄰居自耕農斯萊特里(Slattery)家為例,他們家一直備受種植園主們歧視,在斯嘉麗的父親看來,斯萊特里完全可以把自己的小農場以高出三倍的價錢賣給縣里任何一個種植園主,而沒必要賴在南方,依靠那每年一包棉花的收入和富有鄰居們的施舍來生活。當地的種植園主們為了避免跟這么一個丟人現眼的窮白人居住在同一地方,為了維持種族形象,也會樂意花這筆錢。由此可以看出,代表南方的經濟體系不是有利于道德體系完善的小型自耕農經濟,而是依據奴隸勞動卻在道德上站不住腳的種植園經濟,這是追求農業純產品率的法國重農主義在美國的嫡系形式,代表這一脈重農思想的不是杰斐遜,而是卡爾霍恩。
卡爾霍恩是杰斐遜之后美國第7屆副總統,他在南方奴隸制體系迅速發展的背景下,拋棄了杰斐遜的自然權利論。為了在不斷上升的白人民主精神和利潤豐厚的黑人奴隸制之間找到妥協方式,他及其追隨者高明地提出古希臘的貴族民主思想,將兩個完全不相容的事實狡辯地結合起來,并為整個南方的文化與政治發展奠定了基礎。他認為民主的前提是同等人中的一種合作關系,在能力與財富差異的社會里,普遍的民主是不現實的。只有把不平等看作自然法則,民主才是可能的,由德才兼備的強者進入一種自愿合作關系,同意保護弱者。他認為適合奴隸制南方的正是古希臘的“少數貴族民主”的理想。
他在一次名為《就廢奴論談州權的解決方案》(Remarks 0n the State Rights Resolutions in Re-gard to Abolotion,January 12,1838)的演講中,如此描述和評論以種植園為核心的南方重農體系:“我們現在看到了奴隸制的真正光芒,認為它是世界上自由制度的最穩定最牢靠的基礎。在我們這里,勞資之間不可能發生沖突,而在沒有我們這種制度的富有和高度文明的國家里則很難建立和維護自由制度。南方各州實際上是社區而不是個體的集合。每一個種植園都是一個小社區,以主人為頭領,他把勞資的聯合利益集于一身,而且是這些利益的普通代表。這些小社區集合起來構成整個州,這個州的行動、勞動和資本都是相等的,完美和諧的。……這就是那些被幻像蒙蔽的狂人意欲徹底搗毀的制度,也是我們應該保衛的制度,這是我們作為人和愛國主義者所肩負的最崇高最嚴峻的使命。”由此可以看出他對依賴奴隸勞動的大種植園經濟的鼎力支持。
卡爾霍恩顯然忽略了古希臘民主制的經濟基礎,忽略了前現代農業極低的純產品率和商品率。南方大種植園奴隸制經濟所代表的是大工業時代的農業資本主義,是工業鏈中的原料生產環節。即使不考慮奴隸制對美國憲法所提倡的“天賦人權”的否定,不考慮血腥的奴隸勞動的道德因素,即使從資本主義發展的內在要求來看,哪怕南方不主動挑起內戰,奴隸制重農主義也是注定要滅亡的,因為它阻斷了資本主義發展所需要的勞動力流動和消費市場,更不用說最終必然會出現的古希臘斯巴達式奴隸暴動,或者像近代海地的奴隸革命運動。實際上,斯嘉麗的外祖父母就是因為奴隸起義被迫從加勒比海逃到佐治亞州的薩凡納地區的。
二、南方重農主義的虛妄與必然毀滅
《飄》在一開頭就是種植園生活的美妙描繪:廊柱式建筑在聯排的黑奴小木屋的背景中突顯出來,黑人白人各司其職,父權體制秩序井然,園主們熱情好客,個性鮮明,輪流坐莊舉辦豐富多彩的戶外活動。讀者看到的種植園生活絕對沒有梭羅等人筆下新英格蘭地區農場生活的乏味和節儉,沒有西部邊疆生活的粗獷和低俗,更沒有工業化城鎮的骯臟混亂,而支撐這一切的是種植園數量龐大的棉花地。《飄》以春日的塔拉種植園開篇:
他們都往遠方瞭望,越過奧哈拉家綿延
無邊的新翻耕的棉花地,直到紅色的地平線
的盡頭。……春耕已接近尾聲,濕潤而饑餓
的土地等待人們把它翻開并喂給它棉籽。犁
溝的頂上顯出是淡紅色,兩旁的溝道則呈現
出猩紅和栗色來。那座刷白了的農場磚房如
同茫茫紅色海洋中的一個島嶼,這是一片由
彎月形巨浪組成的大海,但是當那些冠帶粉
紅的波濤碎裂為浪花時,它似乎瞬間凝固了。
……這一片紅得耀眼的土地,干旱時如同滿
地的紅磚粉,落雨后卻鮮紅如血,這是世界
上最好的產棉地。
這“海”一般無邊無際的土地景象正是大種植園重農主義者的夢想,那美好的未來根本望不到頭。園主女兒們的最大煩惱不過是穿什么款式的禮服參加舞會,和什么人調情和跳舞。然而,這怡人的生活景象在讀者眼前只持續了不到24小時。第二天,當斯嘉麗帶著勾引艾希禮(AshleyWilkes)私奔的宏偉計劃去參加他家的野宴時,戰爭的消息傳來,頃刻間這南方的盛景化為烏有,于是讀者開始和斯嘉麗一起來認識與體驗戰爭的殘酷無情。種植園生活的無憂無慮和緩慢節奏強烈地反襯著戰爭來臨后的緊張焦慮和忙亂嘈雜。對比之下,讀者必然懷念那個以浪漫奢華的種植園為核心意象的重農的南方,同時質疑北方廢奴戰爭的必要性。然而,我們是否想過,能享受斯嘉麗這種奢華生活的南方人有多少?占人口絕對多數的白人小農場主和黑奴們有這樣的機會嗎?少數白人把持的種植園體系能代表美國的民主理想嗎?
南方重農主義的田園之美以及熱情好客、行俠仗義、鄰里密切、悠閑富足、講究門第的文化神話,實際上只是一種話語建構,而這一神話卻在戰后維系著遺老們的自怨自艾與夜郎自大,成為南方文化身份建構與自我認知的過濾性框架。1930年田納西的12位學者、詩人和作家甚至以“重農主義者”(agrarians)的名義發表文集《我要表明我的立場:南方與農業傳統》(ru Take My Stand:The South and the Agrarian Tradition,1930),強烈抗議北方工業文明對南方農耕制度和傳統文化的入侵。他們在論文集中聲稱:“土地的耕種與培育是所有職業中最好且最為理智的一種,因此在經濟上應該獲得優先發展的權利,并獲得絕大多數勞動者的擁護。”他們將北方描繪成一個信仰失落、弱肉強食的投機名利場,而南方則是一個人與自然、人與社區和諧統一的具有希臘理想的農業家園。在這里,人們有著穩定的宗教信仰和階級結構、重視社區紐帶和家庭關系。然而學者們視而不見的是,這里的關鍵不是農業是否重要的問題,而是南方土地所有權的問題。北方的工業文明的確在入侵南方,但南方原先的重農文化從未遠離工業,只是作為制造鏈的原料端不起眼而已。大種植園文化不是前現代人與土地統一的田園文化,而是人與土地異化的資本農業,與赤裸裸的工業剝削之間只隔著棉花倉庫。
再則,《飄》中的土地貴族們真的具有卡爾霍恩所倡導的古希臘遺風嗎?真的如這12位杰出南方人所謂的追求藝術弘揚人文精神嗎?從斯嘉麗及其朋友圈來看,塔爾頓(Tarleton)家的4個兄弟被一所又一所學校開除卻沾沾自喜,卡爾弗特(Calvert)家的兄弟暴躁好斗,方丹(Fon-taine)家的兄弟不斷酗酒挑釁。可以說,在棉花王國佐治亞,人們并不以缺乏高雅的文化教育為恥。他們心目中所關注的事,就是馬騎得好,槍打得準,棉花種得好,舞跳得輕快,懂得如何體面地追逐女人,如何像紳士那樣有風度地喝酒。他們好多人連北方都沒有去過,卻謾罵羞辱北方人。荒唐的是,這種狹隘粗淺的反智主義傾向卻被認為具有男子氣概和騎士風度而備受贊揚。
另一方面,典型地代表了杰斐遜人文主義傳統,受歐洲思想影響的艾希禮家族,卻最不被種植園主群體看好,甚至當他的父親決定去世后恢復所有黑奴自由時,整個種植園主群體都認為他瘋了。斯嘉麗的父親一開始就阻止女兒愛上艾希禮:“我告訴你,他們生來就這么古怪。你瞧他們今天去紐約,明天跑波士頓,去聽什么歌劇,看什么油畫,瞧他們那忙乎勁兒!居然還要一大箱一大箱地從北方佬那兒訂購法文書和德文書!然后他們就坐下來讀,坐下來夢想鬼知道什么玩意兒,這樣的大好時光該像正常人那樣用來打獵和玩撲克!”由此可以看到南方自覺的地方主義以及與外部世界越來越遠的脫節。當新英格蘭超驗主義從全世界各種文化中吸取營養,形成一場思想革命時,南方卻關上大門,只留下幾個出海口向歐洲運送棉花。19世紀中期激蕩歐洲的革命浪潮、歐洲列強海外擴張的殖民戰爭、德國的唯心主義哲學、歐文和傅立葉等人的理論和烏托邦試驗等等,所有這一切都被關在了莊園的門外。門內的斯嘉麗們只讀冒險浪漫故事,只談舞會和花邊新聞以及讓男人們為自己決斗。
在《飄》中,能夠看到南方重農主義的虛妄,并清楚明白南方文化必然毀滅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飽讀詩書,繼承了杰斐遜文化傳統,游歷歐洲,到北方上大學的艾希禮;一個是足跡遍布歐美,能夠從北方、從歐洲的角度審視南方的投機商瑞德·巴特勒。
艾希禮的人文主義視野讓他看清了南方文化的反歷史發展。在他還沒有來得及解放黑奴,搬離南方時,戰火已經燃起,接著被榮譽和尊嚴等南方傳統價值挾持進戰場。盡管艾希禮像其他種植園主的兒子們一樣勇敢無畏地奔赴前線,但他很清楚南方必敗。他從戰場上寫信向妻子梅蘭妮坦白,自己只是在為一直珍愛的舊的生活方式而戰斗,但無論戰爭的結局怎樣,這種生活方式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戰后的艾希禮一無所有,面對“十二橡樹”的毀滅,面對斯嘉麗的求助,他全部無能為力,從而絕望地將戰后的南方比喻為Gotterdammenung(眾神的黃昏,即世界在眾神與巨人的角斗中毀滅),“不幸的是,我們南方人居然曾經以為自己是神!”
另一個清醒者,投機商巴特勒,走南闖北,到處尋找商機,對南方的劣勢了如指掌。當南方的種植園子弟在艾希禮家的野宴上叫囂攻打北方時,他冷靜地提醒這些失去理性的戰爭狂人們:“先生們,你們想過沒有,在梅森一狄克遜線以南沒有一家大炮工廠?想過沒有,南方的鑄鐵廠那么少?或者木材廠、棉紡廠和制革廠?你們是否想過我們連一艘戰艦也沒有,北方佬能夠在一星期之內封鎖我們的港口,使我們無法把棉花運到國外去?……我們大多數南方人的麻煩是,我們既沒有多到外面去走走,也沒有從旅行中汲取足夠的知識……我們有的只是棉花、奴隸和傲慢。北方佬會在一個月內把我們干掉。”
對于只熱衷騎士精神,冶游行樂,狹隘自負的種植園主群體來說,所謂的為了南方的榮譽與尊嚴而戰,也許是唯一的精神武器,以六十多萬鮮活的南北方年輕人的生命為代價所進行的這場“失敗的事業”(Lost Cause),除了加快重農體系的滅亡,還能為南方的發展帶來什么?
三、南方重建與重農精神的資本化
戰爭結束了,種植園輝煌不再,漢密爾頓的重商主義車輪碾壓過南方的大道小徑。當斯嘉麗在戰后離開破敗的種植園去亞特蘭大向獄中的巴特勒借錢付土地稅時,“她順著大街朝前看,想要讓自己的思想適應這全新的亞特蘭大。她的耳邊是一片歡快的鋸子聲和鋃頭聲,眼前是一個又一個高聳的腳手架,人們扛著磚頭往梯子上攀登。”
這熱火朝天的背景本該讓經歷過戰爭創傷的南方精英們擯棄過去,投身未來,然而實際情況卻是那些前南方的遺老們聚集在重返亞特蘭大的艾希禮夫婦的家中,日復一日地懷舊、嘆息,卻拒絕接受變化著的現實。這些以梅蘭妮為中心的南方遺老們每次聚會談什么呢?在斯嘉麗看來總是那一套:首先,艱苦生活;其次,政治形勢;然后總要談到內戰。他們最愛說的就是“如果怎樣怎樣”。他們懷念失去的種植園,卻不知如何挽回種植園。在這些遺老們每天“如果,如果”的時候,南方的大型種植園已漸漸被北方資本分成碎塊,那種依靠奴隸耕種千萬畝土地,供養白人種植園主一家數口的奢華悠閑生活不可能再延續了。
在種植園主的后代中,斯嘉麗似乎是唯一一個正確追隨了經濟發展規律的人。她不自覺地踐行了工業反哺農業的現代資本經濟。當戰后300美元的土地稅如同一場颶風,幾乎毀滅莊園時,斯嘉麗不得不以欺詐的方式嫁給小商人弗蘭克,以弄到納稅的錢。她由此明白,莊園雖然是自己療傷的地母,但這座莊園卻必須依靠她辦木材廠,經營商鋪和投資房地產所賺的錢來維持。她是同輩中最早看清戰后現實,游走在南方重農遺風和北方工業資本之間的人。顯而易見,最后能恢復昔日風光的莊園,唯塔拉一家。農業只能委身于工業,才能獲得商品農業生產所必須的運作資本。斯嘉麗決定到亞特蘭大給投機商巴特勒做情婦換取300稅金,不成后騙嫁商人弗蘭克,這件事經典地隱喻了南方傳統的重農主義和北方工商主義的強弱關系。農業的詩意和優雅不得不依賴工業資本的給養,否則縱然斯嘉麗拋棄高貴,披星戴月地勞作,面對稅單也只能讓艾希禮陪著在曠野中痛哭。
如果說斯嘉麗是轉型的南方的象征,那么斯嘉麗和梅蘭妮的關系就是轉型期的南方對文化遺產拒絕卻又不舍的矛盾心理的具體化。梅蘭妮在戰后成為舊南方的精神核心:她貧窮卻為此感到驕傲,勇敢、開朗、熱情、隱忍、慈愛,忠于一切舊的傳統。梅蘭妮不肯改變,甚至不認為有改變的必要。正因如此,大家團聚在她家里,以更加鄙視的心態談論那些過著奢侈淫逸生活的北方來的冒險家和共和黨暴發戶。梅蘭妮具有劫后余生的南方人所珍視的一切品質,她就是地母,就是南方的大地,能夠承載所有苦難,以不變應萬變。斯嘉麗恨梅蘭妮,因為后者與具有古希臘遺風的艾希禮契合得天衣無縫,可是梅蘭妮具備斯嘉麗母親艾倫所有的南方傳統精神品質,填補了后者母親不在身邊留下的心理空缺,讓斯嘉麗糾結在愛與恨、背離與依賴的矛盾中。和艾倫一樣,梅蘭妮的道德矯正力量使斯嘉麗追逐利潤的貪婪始終保持在一個適度的范圍,情欲也從未越過理性的邊界,這也隱喻了南方杰斐遜式重農思想對北方工商主義具有一定的糾偏能力,斯嘉麗的叛逆是南方重農文化框定下的有限叛逆。
然而,工商主義的力量之強大是任何南方人都無法抵擋的。當南方舊文化試圖打破禁錮而自行其事時,厄運降臨了。戰后的梅蘭妮因身體虛弱已不能生育,隱喻著南方文化的不可持續,但梅蘭妮試圖挑戰禁忌,最后因難產死亡,直觀地呈現了南方文化的凄婉劇終。《飄》的敘事結構巧妙地表達了作者對舊南方文化的悲痛不舍。小說的高潮之處不在主角斯嘉麗的任何一次人生變故,因為倫理資本化的她總能絕境重生;小說的高潮在梅蘭妮的離世。她的玉隕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艾希禮賴以維系的舊南方徹底結束了,斯嘉麗少女時代以來堅持的愛情夢幻破滅了,巴特勒也決定放棄多年來的愛情努力。梅蘭妮是真正舊南方重農文化的載體,是內戰后舊經濟基礎消失后勉強延續卻終究失血而死的具象化。
盡管在小說的結尾,斯嘉麗試圖重返塔拉種植園,就像落敗的勇士返回地母的懷抱以獲取力量,似乎南方的農業田園具有療傷與修復現代性問題的魔力。但從戰火中涅架再生的塔拉早已不是當初依靠土地出產創造輝煌的種植園,而是靠工商業資金反哺的資本農業。斯嘉麗所能回歸的舊南方只是資本搭建的塔拉“實景秀”。
結論
《飄》誕生于1930年代“重農派”文學運動的語境中,是“南方文藝復興”的重要部分。和這一運動的文化訴求一致,《飄》采用二元對立式的結構,隱喻性地將塔拉種植園代表的南方圖解為代表農業文明的伊甸園意象,將北方入侵后的新興城市亞特蘭大圖解為工業文明的荒原意象。艾希禮和梅蘭妮夫婦表征著理想中的杰斐遜傳統的南方,從容、寬厚,洋溢著人文精神,而資本化的斯嘉麗和巴特勒夫婦則表征著北方式的變動不居的生活方式,貪婪、投機,追逐個人私利。作者米歇爾作為一個曾經的記者,不可能忽略對南方重農文化內在機理的反思。《飄》中的艾希禮一家及其帶有高大白色圓柱的“十二橡樹”莊園,經典體現了南方的古希臘理想。然而,戰爭讓“十二橡樹”灰飛煙滅,代表人物艾希禮的詩性存在如一支飄搖在戰后廢墟上的淚燭,其古典的光芒如果沒有散發著工商逐利精神的斯嘉麗的呵護,隨時可能熄滅。這是米歇爾在南方的新中心亞特蘭大為重農主義雄辯時清醒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