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嘉
一、背景:“以房養老”試點逆勢擴大
2014年,保監會下發《關于開展老年人住房反向抵押養老保險試點的指導意見》,決定自2014年7月1日起到2016年6月30日止,在北京、上海、廣州、武漢這4個老齡化較嚴重的城市,開展商業保險機構“以房養老”(反向抵押)產品試點。自此,“以房養老”這個西方舶來的金融產品在中國落地。但試點至今,只有一家保險公司(華夏幸福)推出“以房養老”產品,4個試點城市合計僅59戶、78人以自己房產做抵押,購買了該產品。這其中,僅38戶47人辦完所有流程。由此,“以房養老”被貼上了“遇冷”“叫好不叫座”和“不服水土”等標簽。
事實上,這一局面在業內和管理層預料之中。但是,就在各界又一次總結和檢討“以房養老”在我國推廣所遇到的諸多問題和挑戰時,重新審視這個備受推崇的商業模式在我國是否有“生存土壤”時,保監會發出通知,將“以房養老”的試點時間延長至2018年6月30日,并在原有北京、上海、廣州、武漢4城的基礎上,將試點范圍擴大至各直轄市、省會城市(自治區首府)、計劃單列市,以及部分省的地級市。房子為國人畢生追求和最重要的資產或財產,養老是國人頭等大事,如果二者能夠結合起來,對樓市也好,對逼近的養老壓力也好,都是一件幸事。
事實上,據華夏幸福介紹,從產品2015年3月獲批到投放市場,僅僅一年多的時間。而且,產品推出還面臨制度、法律上的風險,數據和評估等基礎工作也不成熟,老百姓認識上還有待“補課”。比如,壽險精算“長尾數據”不足,房價波動規律難以掌握;房屋評估、保險有效期和保費給付等制定并無客觀依據;不動產處置存在法律風險,典型如70年到期如何續期;“以房養老”與傳統養老模式(居家養老、“養兒防老”等)存在沖突;“以房養老”的公共屬性與房價下跌和法律、信用風險造成的商業損失如何協調。由此,正如保監會人身險監管部主任袁序所言,“不能沿用傳統標準,簡單地以數量論成敗。只要它滿足了一部分老人的需求、為擁有并能自主支配房產的特定老年群體增加養老選擇,哪怕只出一單業務,也是成功”。
二、現實:養老壓力大,需挖掘住房養老功能
由此,筆者認為,無論是華夏幸福,還是愿意嘗試產品的78個人,都為探索我國多渠道養老模式做出了巨大貢獻。而且,幸福人壽產品試點給我們提供了重要的信息,從家庭構成來看,78個投保人中,無子女家庭老人占到40%,主要是孤寡、失獨老人;從年齡來看,平均年齡為73歲,年齡最大的85歲,其中80歲以上的高齡老人占到一成。這意味著,對于那些無子女,或子女無暇照看,或子女無法提供保險產品附帶的諸如養生、看護、醫療和精神慰籍等方面的養老需求,而老人剛好有一套產權住房,那么“以房養老”還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這恰好揭示了我國未來養老面臨的一大困境。相比其他國家,我國老齡化還呈現失獨、空巢、失能、高齡、貧困老人及子女無暇照顧的老人絕對數大,“三無老人”(無勞動能力、無生活來源、無贍養人和扶養人)養老問題突出等特點。
首先,30多年的計劃生育政策下,我國“失獨”老人規?;鲩L。1975-2010年出生的2.18億獨生子女中,超過一千萬會在25歲之前死亡,這意味著有2000萬名父親和母親,在中老年時失去惟一的子嗣,成為“失獨”老人。其次,我國經濟發展不平衡,人口流動性很大,空巢老人將近1億,占老年人口的比例近50%。再次,截至2013年,我國失能老人達到3600萬,高齡老人(80歲以上)達到2200萬,貧困和低收入老年人2300萬。最后,未來10多年后,計劃生育時期的生育人口相繼步入老年,“4-2-1家庭”模式下,“雙獨”子女夫妻在還房貸、支付子女教育費用,為自身養老考慮的同時,還要照看四個老人,實實在在的“上有老、下有小”,無暇照顧老人的現象會越來越普遍。
我國公共養老金存在“空賬”而自顧不暇,社會救助解決不了終生養老。如果上述老人擁有自有產權房屋,在自愿、合理評估和信息公開的前提下,借助于“以房養老”這一金融工具,將不流動、“死”的資產,變成老人的養老金、金融市場“活”的投資品,毫無疑問是一種“多贏”選擇。2012年,華東師范大學對上海靜安、普陀、寶山9個街道(鎮)約1400戶50歲以上老年人進行問卷調查,無子女老人群體中44.7%愿意參加“以房養老”,可見該模式在我國特殊老人群體中有生存土壤。由此,筆者推斷,即便技術和數據基礎缺失、價值評估和給付標準不定、僅一家公司推出產品,但居然有78人愿意嘗試,證明“以房養老”潛在市場需求很龐大。這也許是為何保監會決意將試點范圍擴大、試點時間延長的重要原因。
三、經驗:住房補充養老保障是國際慣例
縱觀全球,住房在社會保障中占據重要位置。一般來說,社會保障越不完善,住房替代或補充社會保障的功能就越突出。在發展中國家,政府提供的社會保障一般不夠,靠房子養老是普遍現象。即便是擁有優厚社會保障的發達國家,利用住房來補充養老支出,也是普遍現象?!白》?養老”,新加坡可謂典范,以公積金局和建屋發展局為主體,形成“建房-買房-售房-養老”完整鏈條。1997年,由保險合作社推出針對私房“反向按揭”。2006年,建屋發展局推出覆蓋人口84%的公房“反向按揭”,針對62歲以上、收入低于3000新元的老人,建屋發展局回購公房30年租期,并將回購資金填補公積金退休戶頭。達到65歲最低提取年齡時,加入計劃的新加坡公民或永久居民,就能提取可持續終身的每月入息。目前,公房“反向按揭”很靈活,比如“小型公寓計劃”(大屋換小屋)、“屋契套現增收計劃”(出售30年以外的屋契)、“閑屋出租計劃”等。
素有“養老天堂”美譽的日本,即便有國民年金、厚生年金、醫療和介護保險等“三道關”保障,但作為老齡化最嚴重國家(2000年的贍養比超過45%),養老金面臨枯竭。老齡化超預期、經濟滑坡拖累年金積累,日本不得不在1981年推出“以房養老”。房產高值、老人住房擁有率高是兩個條件。2015年,日本三大都市圈集聚全國人口51.2%,核心城市(東京、阪神、名古屋)房價排進全球TOP20,保值前景看好。2004年,家庭收入和消費調查顯示,日本86%以上的65歲老人擁有房產,且房產占區域房屋總資產的66%。1981年,信托銀行在東京都武藏野市推出“反向按揭”,但條件嚴格,申請者須65歲以上、本地居住1年以上、獨棟和高層抵押借貸比在80%和50%以內。迫于年金虧空壓力,厚生勞動省于2002年推出以政府福利部門發起“反向按揭”產品。
目前,日本已形成政府直接融資型、政府間接融資型、民間機構參與型等三種“以房養老”模式,即由政府設置相關機構,直接對“反向抵押”貸款進行經營管理;由政府部門作為第三方在金融機構和借貸人之間牽線,幫助老人從金融機構貸款;由銀行、信托或地產公司向老人提供醫療看護資金,同時通過證券化來獲得回流資金和投資收益。不過,日本“以房養老”進展很不順利,20多年來,武藏野市僅有100多個案例。日本地震頻繁、對于泡沫危機再來的擔憂以及東亞傳統文化很強的繼承觀念等,是導致“以房養老”日本“遇冷”的主要原因。
四、問題:客觀看待“以房養老”的小眾特性
從國際上看,“以房養老”確實是一個小眾業務。比如,英國2012年新發放反向抵押1.75萬單,占同期65歲以上老人比例不足0.2%;2011年,香港推出反向按揭計劃,允許年齡在55歲以上的居民,將個人名義持有的樓齡在50年以下的住宅向銀行提出按揭,但計劃推出至今,卻總共只接獲了459起申請;美國是最早開展“以房養老”的國家,因擔心壽命拉長和房價下跌等風險,期初美國金融機構參與率很低。后來,不僅相關法律,還有政府機構如金融消費者保護局(CFPB)、聯邦住房管理局等,保護借貸雙方的權益。2009年“次貸”危機期間,聯邦住房管理局為“反向按揭”項目提供近50億美元的損失準備金。即便如此,1990年以來,美國僅錄得80萬宗案例,僅約3%的參與比例,相比每年新增200萬老年人,確實是“小眾”產品。
緣何“以房養老”問津者寥寥?一是成本比較高,申請反向按揭時,評估、擔保、保險和法律咨詢等中間費用較高,加上房屋無法流動,金融機構給予的按揭利率比較高;二是法律風險突出,包括按揭貸款到期或老人去世,老人或實際居住人不愿意搬離,而法律傾向于保護基本居住權;三是發達國家經歷數輪樓市泡沫,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日本地產泡沫、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等,金融機構對于反向抵押興趣不高;四是東亞國家受“但留方寸地,留與子孫耕”的觀念影響,情感上不愿意將房屋讓予出去。在我國,法律風險更突出,特別是70年產權到期后如何續期,直接決定房屋的評估價值;我國無法像美日一樣可以通過證券化來緩解資金壓力,提供該產品的利率會更高,從而擠壓每月給付的保險金;近20年,我國房價一直早攀升,且受規劃、政策等非市場化因素影響,機構和按揭申請者在評估上難以達成共識。
四、前景:我國“以房養老”要契合養老壓力
這就不難理解,緣何“以房養老”這一西方的“小眾產品”在我國更難落地的原因。但是,“落地難”并非前景黯淡。一則,國人住房擁有率高、資產中房產占比高、核心城市房價長期上漲、不動產為優質抵押品、養老“壓力山大”等,決定了我國發揮住房養老功能具有前提條件、客觀基礎和必然性。二則,我國傳統的養老模式——居家養老和“養兒防老、房產傳兒”體現的就是住房的養老功能。三則,我國城鎮居民70%的財產是房屋,城鎮居民也熱衷于買房,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社會保障不健全,未來教育、醫療和養老等方面的支出不確定性很大,買房變相等于抵御不確定性。2015年發布的《中國家庭金融調查報告》顯示,房產占我國家庭總資產的69%,而美國只有30%。四則,“三無老人”等特殊群體靠房子養老的需求迫切,“以房養老”小眾的結論不成立。
進入老齡化后,養老壓力會增加,典型的就是日本,過重的老齡化形勢(據說日本老年人紙尿褲銷量多過嬰兒紙尿褲),被認為是日本經濟長期萎靡不振的罪魁禍首。但好在,20世紀70年代進入老齡化后的日本已經是發達國家,彼時其人均DGP超過5000美元,而我國在1999年進入老齡化時,人均GDP尚不足1000美元。也就是說,我國是典型的“未富先老”。壓力不止于此。由于30多年的計劃生育政策,我國老齡人口“數量極”增長是突然間的事。4年以后的2020年,我國65歲以上的人口比重將達到12%左右;到2050年,這一比例將會達到25%左右,占總人口的1/4。
未來20年,我國65歲以上老年人口要增加1億多,到2030年將達到2.3億,到2050年將超過3億,到2040年將達到3.6億的峰值。人口未富先老,而現有的養老保障儲備卻捉襟見肘。根據中國社會科學研究院世界社會保障中心的數據,中國職工養老儲備指數中,78%均來自保障率低第一支柱——公共養老金,即強制性的社會保險,而本應發揮支柱作用的第二、第三支柱(企業年金、團體養老保險計劃和商業保險)的發展嚴重不足。而且,由于歷史欠賬要補,即便是第一支柱的公共養老金也存在嚴重的“空賬”、“欠賬”問題?!吨袊B老金發展報告2015》數據顯示,2015年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個人賬戶空賬已達3.1萬億元,比2012年增加5000億元,全國企業退休人員平均月養老金不過1900元,成本水漲船高,無法支撐養老。
五、落地:培育“以房養老”在我國的生存環境
需要注意的是,發揮住房的養老功能,或靠房子來養老,其形式是多種多樣的,“以房養老”只是其中之一,還包括“大房換小房”、多余房屋(臥室)出租、房屋抵押消費貸款、售房資金和養老保險的對接、房屋證券化、完善住區物業管理(內含養護理等服務)等。即便是“以房養老”,也可以順應老人“生于斯、老于斯”、“房產傳兒”等傳統,探索到期后子女優先回購,非參與型為導向的產品設計,即金融機構不參與分享房產增值收益,抵押房產價值增長全部歸屬于投保人等,并通過政府擔保激勵金融機構參與。政府作用在于,培育市場基礎秩序,讓老人有多種選擇。
首先,政府要培育評估、擔保、法律、房產經紀、金融服務等中介體系,不僅讓圍繞房屋價值實現的中介體系完善起來,而且要通過信息陽光化、“褒揚誠信、承接失信”,攻克“黑中介”頑疾,實現中介服務高效率、透明化、低成本,老人可以放心地將自己的房子交予中介手中,以最大程度地體現房屋的價值、讓房屋流動起來,這是目前房屋價值實現的最大“短板”之一。
其次,政府還要消除法律障礙。土地70年產權到期如何續期不明確,房屋價值評估就沒有公認算法,金融機構和申請人難以達成共識,這是“以房養老”最大障礙,也是房屋價值實現的最大障礙。今年4月份“溫州巨額續期”事件在百姓中間、政商學三界上所引起的巨大反響和爭議,已經說明這一法律障礙必須要攻破。既然新加坡公有住房擁有者可參與“以房養老”,我國土地產權障礙也可以突破。
再次,政府積極參與很重要?!耙苑筐B老”的公共屬性很突出,政府作用至關重要。比如日本、新加坡政府部門直接發行“反向按揭”產品;美國政府部門提供擔保,保障“反向按揭”產品出現類似2008年金融危機的損失。本次試點,之所以僅一家保險公司參與,原因在于“反向按揭”是長周期產品,保險公司擔心未來我國房價下跌。因此,我國必須類政策性金融機構兜底系統性風險。
最后,加快資產證券化步伐。“以房養老”產品的資金流動還缺乏保證,重點城市可探索房屋資產證券化,金融機構發售“反向按揭”產品時,可將房屋在二級市場上證券化,緩解流動性壓力,這也是規避違約、吸引機構參與、分散風險的渠道之一。綜上,住房在我國未來養老中的作用不可估量,“以房養老”只是一種選擇。對我國數量巨大的特殊老人群體,很快進入退休階段的“4-2-1家庭”,“以房養老”或許并非“小眾”。政府是“以房養老”的最大參與者,其作用在于培育市場基礎秩序,讓房子能高效率、低成本、透明地流動起來,價值能充分實現,這是切合我國居民社保、財產、養老現狀的必然選擇,也是深度挖掘住房養老功能的基礎條件。至于“以房養老”是不是“小眾”,居民選擇哪種方式變現房子來補充養老,讓市場自己選擇吧。
李求軍/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