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萌芽
摘 ? ?要: 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的許多人物形象都有其歷史性的演變過程,其中“異類女性”的演變很突出,值得關注。“異類女性”是指非人類的女性形象,她們從一開始的神話角色,到后來作品中的傳奇人物,其間有一定的發展演變過程,這一轉變與刻畫,在清代文言白話小說集《聊齋志異》中體現得尤為突出。
關鍵詞: 異類女性 ? ?鬼狐 ? ?演變
一、神話傳說和前人作品中的異類女性形象
中國文學可以說是起源于遠古神話傳說,這些神話傳說多帶有匪夷所思的傳奇色彩,直至文字產生,這些傳說被載入作品中,傳說和文學故事中的這些異類形象隨之不斷發生演變,主要有狐、鬼、仙、妖等。
由于原始先民對自身和自然界各種現象的無知和恐懼,在腦中形成鬼神觀念,便產生了各種神秘的神話傳說。這些民間傳說中,神和仙是至高無上的,可以主宰人類和自然萬物的命運,大到掌管長生不老的西王母,小到織云紡霞的織女,都受到人們的祭禮崇拜。另外,百姓還口口相傳創造出了許多由人演化成的神,如偷吃了靈丹的嫦娥、被武則天貶到洛陽的牡丹花神、修煉成仙的八仙之一何仙姑等。道教的產生更使神仙信仰逐漸系統化,并對下至百姓上至帝王產生深刻影響。人們對狐貍的崇拜可謂始于遠古,據《呂氏春秋》載:“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時之暮,失其制度,乃辭云:‘吾娶也,必有應矣。乃有九尾白狐,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證也。涂山之歌曰:綏綏白狐,九尾龐龐;我家嘉夷,來賓為主;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際,于茲則行,明矣哉。禹因娶涂山,謂之女嬌。”①狐貍在民間一開始是被稱為狐仙的,但漢代“物老為怪”的思想流行,人們開始將狐貍妖魔化,認為狐貍修煉會幻化成美麗女人,迷惑男人。
甲骨文中的“鬼”字形仿佛一個人頭上帶著恐怖的面具,這說明先民一開始便將鬼和人聯系起來了。《禮記.祭法》曰:“人死曰鬼”,鄭玄注:“鬼之言歸也。”可謂是精煉恰當。東漢隨著佛教的傳入,人們開始廣泛接受因果報應和地獄的說法,對地獄和各種鬼的描述更詳細和恐怖。民間傳說中的地獄和人間一樣有等級、制度,掌管人間生死的是閻王,勾魂索命的是黑白無常、牛頭馬面,人在陽間做了壞事,到陰間就會受到懲罰,甚至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中國的鬼文化不同于西方,而是側重于描繪悲慘的地獄惡鬼,從反面激勵人們在世要多做善事。而女鬼則多是披頭散發、陰森恐怖、勒命索魂。
在中國文學史上,以描寫鬼怪為主要內容的作品不在少數,如戰國時的《山海經》,兩漢時期的《神仙記》,六朝時期的《搜神記》,金元時期的《子不語》,明代的《封神演義》,清代的《聊齋志異》等。《山海經》中的“青丘國在其北,其狐四足九尾”②可謂是對狐貍的最早書面記載,這時的狐貍還只是一種代表吉祥的動物;到《呂氏春秋》載大禹娶九尾狐,狐貍成為部族圖騰,增添了神性;再到唐代《朝野僉載》稱自唐初始“無狐媚,不成村”③,百姓開始信奉狐仙;直至明朝許仲琳撰寫的長篇神魔小說《封神演義》,狐貍代表祥瑞的形象被徹底顛覆,狐貍精妲己的形象把妖狐媚人的形象推向極致,從此“女色多亡國”的狐貍精形象深入人心。在《任氏傳》中,狐貍演變為典型的、活潑可愛的情人少女形象。關于神鬼妖魔的描述,經過文學化之后,往往少了些陰森色彩,更具有人情味。如《搜神記》第十四卷記載一個男人和變成鳥的女人的故事,第十四卷《女化蠶》記載一女子戲言嫁于馬,后馬攜女而奔,數日后家人發現“女及馬皮,盡化為蠶,而織于樹上”。《續齊諧記》載一名為趙文韶的年輕男子與仙女相遇的經歷,使宗教與艷情奇妙地融為一體。自六朝始,文學作品中的女鬼常是多情的情人,甚至可以為愛復生。《列異傳·談生》敘述一女鬼與活人談生結婚生子,后因被談生用燭火照視而“裂取生衣裾,留之而去”。《搜神記》的《紫玉》一篇最著名,講述紫玉因父親阻撓其與一窮書生結婚,后殉情而死,書生后來也進入墳墓,與紫玉成婚。這與民間傳說中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些文學作品中的異類女性,或為鬼魂,或為妖怪,或為仙女,但都有獨特的個性與豐富的情感世界,已趨近生活化。
二、《聊齋》中狐鬼妖仙形象對前人的繼承和突破
《聊齋志異》可謂中國描寫花妖狐魅的集大成者,其近五百篇作品中,除去寓言、速寫、笑話,真正可稱為小說的有約二百篇,其中寫人神戀的有十三篇,人鬼戀的有十八篇,人妖戀的二十八篇,人狐戀的二十八篇,可見蒲松齡對狐鬼花妖是進行集中描繪。蒲松齡南游期間寫過兩句著名的詩:“新聞總入鬼狐史,斗酒難消塊壘愁。”這個“鬼狐史”即《聊齋志異》,不僅是寫鬼狐,更是借以“消塊壘愁”,正如他在《聊齋自志》中說的:“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所以,《聊齋》中的狐鬼花妖,寄托著作者的深切感情,故而讓人感覺到它們充滿著人情味和生命力。
用郭沫若先生的話說,《聊齋》近五百篇大體寫了兩個內容:“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蒲松齡寫鬼寫妖寫仙寫狐,之所以高人一等,不僅在于其故事情節新奇引人入勝,更在于其刻畫的形象代表了一種新思想新內涵,美妙無比。雖然繼承了六朝以來志怪小說狐鬼幻化的基本情節框架,但在具體的表現中則推陳出新,與之前的志怪小說已貌合神離。魯迅先生曾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對《聊齋志異》作了中肯的評價:“明末志怪群書,大抵簡略,又多荒誕不情;《聊齋志異》獨于詳盡之處,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非人。”“描寫委曲,敘次井然,用傳奇法,而以志怪,變幻之狀,如在目前;又或易調改弦,別敘畸人異行,出于幻域,頓入人間;偶述瑣聞,亦多簡潔,故讀者耳目,為之一新。”④如《綠衣女》寫一女子夜入書房,給書生紅袖添香,談吐如常人,直至一日被書生從蛛網中救起,才顯出她是一只綠蜂。《花姑子》中的花姑子是獐子精,所以自始至終她身上都帶有香氣。《蓮花公主》與唐傳奇《南柯太守傳》一脈相承卻以古為新,構建了新的意境。《狐夢》則劍走偏鋒,另辟蹊徑,讓畢怡庵羨狐仙夢狐仙又受狐仙所托求聊齋作傳,妙趣橫生。《梅女》、《公孫九娘》借寫男女純潔的愛情展現黑暗的社會現實,發人深思。此外,《聊齋》還擴大了人類與仙人接觸的方式。人可以乘船、乘鶴、乘鳥到達仙島天宮(《西湖主》),甚至可以憑意念進入壁畫中與仙女相見(《畫壁》),觀世音可以化為慈母救助窮書生(《菱角》)。
三、作品中狐鬼花妖與人類女性的比較
冰心有句名言:如果沒有女性,我們將失掉生活百分之五十的真,百分之六十的善,百分之七十的美⑤。《聊齋》中的女性,多數是美的。外貌美的阿繡、葛巾、云蘿公主,內心美的丑狐、毛狐、鴉頭。這些狐鬼花妖是異類,這便首先在生物性上和人類女子有天壤之別,但也與人間女子有相同之處。
其一,這些異類女性和人間女子一樣,都有必要的禮教和禮節需要遵循。如《青鳳》中耿去病見狐貍一家“一叟儒冠南面坐,一媼相對,俱年四十余。東向一少年,可二十許;右一女郎,才及笄耳”,宛如人間大家,尊賤有別,長幼有序。青鳳對耿生說:“惓惓深情,妾豈不知?但叔閨訓嚴,不敢奉命。”青鳳被叔父呵斥時,嚶嚶而泣卻不反駁,可見狐女也要聽長輩訓話。其二,這些異類女性也像凡間女子一樣有少女情懷和活潑心性。如《狐夢》中潑辣的大姐,豪爽的二姐,嫻婉的狐女三娘,嬌憨的四妹,調笑間活生生就是凡人女子的閨房之戲。難怪馮鎮巒評曰:“點綴小女子閨房戲謔,都成雋語,且逼真。”其三,男人以國為家,女人以家為國的道理通用于妖、人、仙三界。《恒娘》篇通過狐女恒娘教閨友人間女子喬氏吸引丈夫就體現了狐女和凡塵女子一樣,同樣需要耍點心計經營愛情,以防愛人被人奪走。
但兩類女子的不同之處也是非常明顯的。最突出的一點就是作為狐鬼花妖,她們往往比人間女性多了選擇的自由,更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如《阿霞》中的文生為娶阿霞而休妻,其妻雖幾經努力,但仍不得再入文家。《丑狐》中的狐女卻在發現穆生忘恩負義之后令怪物咬掉穆生腳趾,取回自己所有的財物。再如《仙人島》中王勉炫耀自己的文才,卻被慧心利舌的仙女芳云姐妹嘲笑,甚至直接拿儒家經典開涮,調笑《論語》、篡改《孟子》。人間的有才女子,如顏氏,即使有才也不可留名,嫁給夫家之后從此便是某某氏。想要得到世人對自己認可,只能男扮女裝參加考試,甚至不得不讓丈夫頂替自己的官銜,而自己“閉門雌伏”。《聊齋志異》中對這些異類女性的描寫集中而精彩,同時體現了異類女性在漫長時間中的流傳過程,當真一部《鬼狐傳》流傳百年。
注釋:
①陸玖.呂氏春秋.中華書局,2011.
②[漢]劉向,劉歆,編.思履,主編.山海經.中國華僑出版社,2013.
③[唐]劉餗撰.程毅中點校.隋唐嘉話朝野僉載——唐宋史料筆記叢刊.中華書局,1979.
④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華書局,2010.
⑤卓如.冰心全集.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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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吳小英.科學、文化與性別:女性主義的詮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5]馬瑞芳.馬瑞芳說聊齋.作家出版社,2007.
[6]馬瑞芳.神鬼妖狐的世界——聊齋人物論.中華書局,2002.
[7]張鳳.由女性主義看《聊齋》.中國文聯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