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牧涼
在揚·克拉塔看來,讓演員和觀眾即興探討社會問題,其實就是在延續易卜生原著中的精神,“易卜生的戲劇,就是要討論社會中很難的問題”。
演到第四幕的時候,除了男主角“斯托克芒”的飾演者,其他所有演員都退了場——不只是走下舞臺,而是拉開烏鎮大劇院的大門,走出去,消失在觀眾的視野中。隨后,“斯托克芒”對錯愕的觀眾們說:“誰懂波蘭語,能給我翻譯一下?是的,你們不用看字幕了,下面我要說的這些話,是完全即興的。”
這是來參加今年烏鎮戲劇節的波蘭導演揚·克拉塔,在他的這部波蘭克拉科夫老劇院作品《人民公敵》中特意安排的橋段,每場演出中的核心段落。揚·克拉塔賦予了“斯托克芒”絕對的自由,以至于當我們追問今晚“斯托克芒”會說到什么時,揚·克拉塔再次力圖讓我們相信:真的,這一段完全由他自己決定,我都不知道。在這一版《人民公敵》此前的演出中,其他“退了場”的演員會好奇地在劇場外偷聽今晚“斯托克芒”要說什么。而揚·克拉塔對“斯托克芒”也難免有不同意的時刻:“你想得太簡單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但他轉念一想,還是不能打斷他,因為在這部戲中,對觀眾想說什么就說什么,這就是他的權利。
在揚·克拉塔看來,戲劇與觀眾交流,是非常關鍵的事。
戲劇,社會的藝術
在我所親歷的那場《人民公敵》中,“斯托克芒”和觀眾談到了貪腐、空氣污染,波蘭1989年從人民共和國變為共和國,還點到了“大躍進”和“文革”。“聽說每個中國人都有一輛車,這會不會很污染?”“在你們國家,官員如何收受紅包?”在以“社會問題劇”聞名戲劇史的挪威著名劇作家易卜生的《人民公敵》原著中,至第四幕,本就有一場“斯托克芒”與其他角色的“市民大會”。在揚·克拉塔看來,他讓演員和觀眾即興探討社會問題,其實就是在延續易卜生原著中的精神,“易卜生的戲劇,就是要討論社會中很難的問題”。
我所親歷的那場《人民公敵》演出,可能是語言的隔閡增大了中國人和波蘭人交流的難度,也可能是現場觀眾比較羞澀,直到說起政治家控制媒體,觀眾席中才第一次響起應和的掌聲。但此版《人民公敵》在波蘭演出時,收獲的反響則完全不同。幾乎每場演出,都會有觀眾站起來與“斯托克芒”對話。有些觀眾會憤憤然:我們是來看戲的,不是來看你談論社會的!(甚至曾有一場,15名觀眾拂袖而去)。而另外一些觀眾則會隨即反駁回去:你們閉嘴,不喜歡出去,我們覺得演員講得很好!每一場演出的即興所帶來的意外,后來甚至成為揚·克拉塔的期待。
其實選擇排演《人民公敵》,也是揚·克拉塔與觀眾對社會的一次討論。易卜生134年前創作的《人民公敵》原著,故事發生在挪威的一座小鎮,鎮上的浴場是小鎮經濟的支柱與希望。但主人公斯托克芒醫生卻發現,浴場已經被污染了,他的良心讓他堅持將真相公之于眾。但巧的是,小鎮的長官就是斯托克芒的哥哥。因為害怕浴場被污染的真相會重創小鎮的經濟,他鼓動民眾壓下斯托克芒的聲音,并最終使斯托克芒成為“人民公敵”。而波蘭第二大城市克拉科夫,如今面對的境況竟與《人民公敵》的劇情如出一轍:一方面,作為中歐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它曾見證文藝復興時期波蘭作為歐洲東部最繁榮、最強大國家的輝煌。如今城內遍布的歷史名勝,讓克拉科夫成為波蘭重要的旅游城市,每年有1000萬的游客來此觀光。而另一方面,克拉科夫又是歐洲第三大污染城市,因為空氣污染,一年內有超過200天不宜出門。當環保主義者貼出抗議空氣污染的招貼畫時,政府會反問:你們抓著克拉科夫的污染不放,不怕影響旅游業嗎?這可是我們這座城市財富的來源。
在此版《人民公敵》中,國家背景被有意淡化。“我們選了一個挪威的故事。挪威和波蘭很遠,他們應該和我們沒什么關系吧。”揚·克拉塔狡黠地說。
回看揚·克拉塔的創作經歷,他此前的幾乎所有作品,其實都和《人民公敵》一樣,或多或少帶有社會、歷史、政治的意指,這讓論者已將其作品直接標簽為“政治劇場”。早在2003年他的第一部獨立職業作品《欽差大臣》中,揚·克拉塔就將果戈理的這個帶有“官場現形記”色彩的故事,從19世紀的俄羅斯,移植至了上世紀70年代社會主義化的波蘭。正是這部作品,讓揚·克拉塔一炮而紅。揚·克拉塔之后的代表作《H》,首演于2004年,改編自《哈姆雷特》。這次揚·克拉塔又將這個觀眾耳熟能詳的故事,從丹麥的王宮搬入了上世紀80年代的反共組織——團結工會的大本營格但斯克造船廠。《H》的重點落在了原著中的年輕一代——哈姆雷特、雷歐提斯、霍拉旭,以及羅森格蘭茲和吉爾登斯吞,按照中央戲劇學院沈林教授的理解:“今日波蘭青年一代撫今追昔,就成為哈姆萊特,帶著警惕和狐疑觀察、考量今天的統治者和他們的制度。誰被謀殺、被遺忘、被占據了王位和床笫?難道是游蕩在空曠船塢里那昔日的團結工會理想?”而即將在11月4日至6日于首都劇場精品劇目邀請展演中演出的《李爾王》中,揚·克拉塔又將原著中的核心人物李爾王變為了梵蒂岡教皇,他要將自己的財富分配給女兒。這部引發觀眾討論當今梵蒂岡教會宗教權力的作品,讓揚·克拉塔榮獲了專門頒發給波蘭最佳莎劇呈現者的“金約里克獎”。
按照揚·克拉塔自己的話說:“對我來說,戲劇是一種社會的藝術,它是發現社會中的問題、危險,并處理、解決它們的方式。”
被反對,證明戲劇很重要
2013年1月,揚·克拉塔從公開招募中脫穎而出,成為克拉科夫老劇院的院長。這所波蘭最古老的劇院之一,歷史可上溯至1781年。波蘭戲劇史上幾乎所有偉大的導演,如格洛托夫斯基、康托,都曾是它的合作伙伴。而相較于克拉科夫老劇院的悠久歷史,揚·克拉塔走馬上任時,可能確實太年輕了,2013年他剛滿40歲。且不論揚·克拉塔作品激進的政治訴求,就是如此版《人民公敵》所展現出的荒誕不經(譬如斯托克芒的哥哥沒有戴原著中的禮帽,而是戴了一頂草繩編的孔雀開屏式的頭冠),便可以讓我們明白,為什么當年揚·克拉塔的上任會引發喧囂的爭議。甚至于揚·克拉塔“叛逆”的發型,都看起來可能不該為一所歷史悠久的劇院的掌門人所有——其他地方皆剃光,唯有一豎條頭發突兀立在后腦勺中間,仿佛一片平地之上一簇被刻意留下、整齊修剪過的灌木叢。
近兩年曾來華的波蘭戲劇大師陸帕,既是揚·克拉塔的老師,也曾是克拉科夫老劇院的導演。在公開招募時無人與他溝通,日后才得知自己的徒兒成為院長的他,對這一結果十分不滿,直接表示揚·克拉塔不適合領導劇院,他不會再在劇院工作。陸帕對揚·克拉塔的不支持不是個例。劇院中一些60多歲的功勛演員,也拒絕嘗試揚·克拉塔的新風格;還有一些20多歲的演員,如揚·克拉塔所言,“頭腦也像60多歲一樣保守”。對于這些演員,揚·克拉塔的處理無奈而果決:要么您主動離開,要么我請您離開。
如今上任已三年,揚·克拉塔這位其實待人和善而富有雄略的導演,終于證明了自己,逐漸將劇院的航向轉向了他所憧憬的方向——多元化、社會化。今年上半年,中國實驗戲劇導演田戈兵與克拉科夫老劇院合作的《十誡》首演,獲得了波蘭觀眾的兩極評價:一般每場300多觀眾,60多人會不悅退場,200多人會表示“嗯,有意思,我要回去想一想”,另有至少十幾人則會喜愛至極熱烈鼓掌。在揚·克拉塔看來,與這位來自遙遠中國的導演合作,便能給劇院帶來他所期待的多元化風格:“我覺得和田戈兵的合作很成功,因為他的經驗和我們完全不一樣,這樣的冒險很有意思。我們的觀眾也在慢慢習慣這樣的新風格。最大的問題倒是在評論家,因為他們說:‘奇怪,這樣的東西我不懂!”
而揚·克拉塔堅持的“戲劇不能把自己關在假的世界里,要和真的世界有聯系”的觀念,也讓克拉科夫老劇院的觀眾群得以逐漸年輕。因為克拉科夫老劇院是波蘭全國僅有的兩家隸屬于文化和民族遺產部的劇院之一,揚·克拉塔曾被人擔心當局會對他不滿,而現在他不無自豪地說:“你看,政府把官員都換掉了,還是沒有換我嘛!”不過如今在克拉科夫老劇院里,還是會有反對揚·克拉塔的右翼分子,故意吹喇叭干擾演出。對此,揚·克拉塔反倒毫無慍怒,因為他在西歐國家如德國發現,那里的人們對戲劇的態度是“有禮貌的無所謂”,人們只是覺得,有品位的人應該每年去看幾場戲劇而已。“德國人很難在劇場中受到侮辱。即便希特勒被擺在舞臺,德國人也只是會覺得,‘嗯,希特勒,他們有這樣的藝術處理。”而在克拉科夫老劇院中能聽到的喇叭聲,揚·克拉塔表示:“很好啊,我很高興。因為這恰恰證明了,戲劇對這個社會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