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維屏
這一切,都是人情冷暖異常時期最寶貴的人性感受。
諾獎得主阿列克謝耶維奇非常贊賞《科雷馬故事》。
沙拉莫夫的風格大體上與汪曾祺有些相似。作者在小說里采取的筆法是克制的,但也不能說他達到了我們中國人所欣賞的那種“哀而不怨”的境界。在有的篇什里,作者強烈地表達了自己對憤怒的欣賞,但是這依然無法改變作者在字里行間沉淀的淡淡的傾訴意味,作者更多地讓事件自然地流露出來,不著痕跡地呈現出生活最本質的殘酷。在本書主打的《科雷馬故事》 《左岸》 《鐵鏟能手》三集中,我們還是大致能夠看出作者敘事風格的嬗變。在前兩個集子里,作者大體注重環境刻畫、人物心態描摹以及結尾的荒誕性逆轉,但到第三個集子《鐵鏟能手》中,作者似乎預感到時間已經不夠,再也沒有興趣按照文學的樣式,打造自己經受的苦難,而直接跳了出來,以近乎回憶錄的實錄體形式,來非虛構地記錄自己的生活經歷,這里已經沒有文學性的那種雋永、含蓄的韻味,而變成了直露的事實記錄。比較典型的是篇幅較長的《醫訓班》,幾乎是寡淡的流水賬介紹,逐一對培訓的醫生進行事跡羅列,已經很難稱得上是文學作品了。
很多內容,在不同的短篇作品里出現,給人一種重復之感,畢竟素材是有限的,作者寫得多了,難免會有重復,而短篇小說的缺點也在這里,它無法形成一個通貫全篇的氣場,多糾結于片斷式的即景還原,會給人一種隔斷的感覺。從1937年到1953年,作者在科雷馬生活十七年,小說的最后一篇,記敘了“我”離開科雷馬回到莫斯科,構成了作者在科雷馬的時間鏈條。在此作者恬淡地稱這十七年是“出差”,但隨即又補充道:“而最重要的是,我不是出差回家,我是從地獄歸來。”
在這種嚴酷的情況下,作者直陳人性已經隕滅,囚犯之間根本不可能產生什么友誼,只會相互傳染自私、仇恨以及傷害,作者的用意,就是用自己的筆,把這些丑惡的靈魂釘在恥辱柱上。如《十二月黨人的后裔》中,一個烙印上先輩光彩基因的人,卻拋棄了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在手術中,把病人全部治死,實際上他背叛了他的先祖的光榮,是一個殘忍卑鄙的沒有人性的小人;而同為犯人,本應該相互援手,但很多人卻以告密求榮,《世界語》里的一個世界語協會會員,靠打小報告出賣同事,多少年后,“我”再次遇到他,住在他家中一晚,他竟然未忘收“我”的住宿費,人性的丑惡與無恥竟然能達到如此肆無忌憚不加掩飾的程度;《我的受審》紀實地交待了自己因為被人告密,而再次判刑十五年。人性的丑惡,被作者揭示得一覽無遺。
盡管如此,作者還是在書中寫出了艱難困苦之下的人性的光芒:“他們在沒有任何權利的處境下,為了頑強地確立自古相沿的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的人權,而在這塊園地里尋找一個精神力量的著力點。這些精神力量與一切監獄和偵訊規定對立,并戰勝這些規定。”《莉達》中,統計處的女員工莉達出于善心,在打印犯人的判罪欄時,有意作了修改,使犯人得到了釋放證書;《筆跡》中,犯人因為抄寫工整,偵查員對其有好感,燒掉了犯人的檔案夾,從而免致被槍斃。甚至一名女護士的富有同情的對勞改犯的話語,也使作者心中涌起經久不息的感動。書中記載的他與牢友們之間的開誠布公的交流,為了活著的相互鼓勵,大部分牢友從沒有去出賣過別人,這一切,都是人情冷暖異常時期最寶貴的人性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