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貽斌
丁巴的二胡拉得不錯,小街上的人都喜歡聽。
丁巴長得也不錯,許多妹子家都喜歡他。
每次二胡悠揚地響起,丁巴那間狹窄的屋里就擠滿了人,大家欽佩地看他,嘴巴發出嘖嘖聲。丁巴每拉完一曲,大家都報以熱烈的掌聲,噼哩啪啦響。丁巴十分謙和,拉罷一曲就征求意見,問,再拉個什么?讓別人隨便報個曲名——當然是二胡曲——惟有二胡曲,才能見功力跟韻味。也有人不懂的,鼓動說,丁巴,你拉個《東方紅》聽聽。丁巴淡淡一笑,有點輕蔑地看一眼對方,說,二胡拉這個不好聽,我給你拉個《趕集》吧。
丁巴卻傲氣,一般人都不放在眼里。比方說,小街上有人辦喪事,請他拉二胡,他不去,直爽地說,我沒空。后來小街組建文藝宣傳隊來請丁巴,丁巴竟然也回絕,我沒空。
其實,丁巴哪里沒有空呢?
他天天閑著的,一沒有讀書,二沒有下鄉,關在屋里拉二胡,拉得小街上嗚嗚咿咿的,好像天空中飄蕩著動聽的音樂。可以說,這是他人生中最空閑的一段時間。其實別人有所不知,丁巴不愿意為喪事拉二胡,覺得在哭鬧的場合拉二胡有失身份。至少也要到舞臺上拉,明亮的燈光聚集在他身上,臺下的眼珠子盯在他身上,那樣拉二胡才有味道。另外,他也看不起街道文藝宣傳隊,無非是幾個老屁股男女湊在一起,缺牙掉齒的,嗚嗚呀呀地唱,生硬地扭來扭去,一點美感也沒有,倒胃口。你說,他哪里還有興趣拉二胡呢?即使拉,肯定會走調的,起碼走調三千里。如此,那不是出他丁巴的丑嗎?丁巴想,娘賣腸子的,憑老子這手二胡,怎么也得參加市宣傳隊吧?遺憾的是,市宣傳隊暫時還沒有發現這個人才。在眾多人口的小城里,他像一條潛藏在水里的魚。當然,丁巴的心態還不錯,也不感到屈才,以為出頭是遲早的事情。街道想叫老子拉二胡,也太看低老子了吧?你以為老子是一塊抹布嗎?
當時街道上派張明英跟丁巴談話。張明英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長著南瓜臉,還說自己要扮演李鐵梅。丁巴一聽,暗笑,憑你這副鬼樣子,演李奶奶還差不多。當然丁巴嘴巴上是不會打擊張南瓜的,點點頭,說,是呀,我們小街上恐怕只有你合適演李鐵梅。張南瓜居然笑著說,李鐵梅的那根假辮子,我都準備好了。又說,丁巴,你還是要去,積極參加宣傳隊,只會對你有好處的。
丁巴的二胡橫在大腿上,眼珠子一亮,說,哦,有什么好處?
張南瓜一時也想不起有什么好處,敷衍說,到時候你就曉得了。
丁巴沒有得到具體的回答,直率地說,那你把好處留給別人吧。執意不去。
張南瓜勸說無效,不高興,大屁股一扭準備走。又反過南瓜臉問,丁巴,你十幾了?
丁巴很敏感,說,十七歲還差三個月。哎,你問這個做什么?
張南瓜淡淡地說,隨便問問。
雖然丁巴不參加,街道文藝宣傳隊還是組建起來了。張南瓜扮演李鐵梅,站在臺子上嘶起喉嚨唱,臺子下面哄堂大笑。張南瓜的臉皮厚,一點也不怕嘲笑。她想,李鐵梅連日本鬼子都不怕,我還怕你們嘲笑嗎?演完了,還不愿意把假長辮子扯下來,昂然地走在街上。忽往左邊甩一下,又忽往右邊甩一下,很有姿勢樣的。
丁巴看見就冷笑,哎呀,這個蠢豬婆嘞。
三個月很快過去了,那天正是丁巴生日,丁巴準備吃個雞,再拉幾盤二胡給自己賀生。他把門緊閉,不讓別人來聽,準備靜心地拉幾盤。這時門哐哐響,丁巴不開門。門還在響,丁巴煩了,開門一看,原來是張南瓜。丁巴以為又是勸他參加宣傳隊的,現在那個拉二胡的勒生,水平實在太差,走調走到他娘屋里去了。所以張南瓜還沒有開口,丁巴就說,張姨,我不會參加的。張明英說,哦,我不是叫你參加宣傳隊,是叫你去開會,小街上就你一個名額。
開什么會?丁巴問。
張明英笑笑地說,下鄉,你正好到年齡了。
丁巴一聽,呆住了,差點把二胡甩到地上。
下鄉當然不比拉二胡,你不去就不去。下鄉誰敢違抗?違抗者是要拖去游街的,給你戴上破壞上山下鄉的帽子,哪個鬼吃得消?丁巴就這樣離開了寶慶城,下在城步縣的深山老林,是鬼打死人的地方。丁巴提著行李一看,絕望了,那是什么鬼村子?就是幾間棕黑色的木板屋,零散地落在樹林間,像綠色衣服上的鈕扣。當然,丁巴帶去了心愛的二胡,這是他唯一的伴侶,是他的精神上的寄托。按說勞動之余,二胡還是能夠幫他解憂的,打發這長長的孤寂的日子。剛開始丁巴還有興趣,獨自坐在山坡上,面對綠色的森林,百鳥啼鳴的天地,拉得十分投入。一拉就是半天,有一種特別的新鮮感,好像音樂也融入了大自然,成了天籟之音。只是沒拉幾天,丁巴卻無心拉了,沒有心情跟興趣。身邊連個聽眾也沒有,拉給哪個聽呢?難道拉給鳥聽嗎?在小街上,至少還有許多人聽他拉二胡,這里呢?哪個來聽?鬼聽。何況農民又不曉得欣賞,也沒有工夫聽他拉二胡,人家為生計都愁得心臟痛。孤芳自賞嗎?老是孤芳自賞也會覺得無趣。想起在小街上時,那么多人擠在他屋里,好不熱鬧。
丁巴很懷念那段風光的時期。
現在呢?不僅無人欣賞,甚至還有農民說他是神經癲子。不然怎么坐在山坡上一拉就是半天呢?雞不喂一只,菜不種一蔸,只曉得拿著二胡割割割,割二胡能當得飯嗎?
丁巴很沮喪,拉二胡也提不起精神。剛到深山時還三不三地拉幾把,后來就無心拉了,把二胡放進琴盒里,讓它做長期的休息。本來想掛在墻壁上,擔心受潮,又把它擺在床邊,讓它變成啞巴二胡,或者說當成自己的睡伴。勞動艱苦,又沒有吃的,農民對他又是要理不理的,似乎把他看成異類,這讓他感到很苦悶。另外,還要經常遭受毒蛇的侵襲。有幾回毒蛇竟然爬到床邊,嚇得丁巴哭了起來。娘賣腸子的,這哪里是人過的日子?比勞改犯還不如,勞改犯至少還不會這樣孤獨跟寂寞吧?當然他佩服那些農民,世世代代待在大山里也毫無怨言,很有耐心地迎接陽光迎接月亮,把日子一頁頁地翻過去。所以丁巴只想快點招工,跳出苦海。不然說不定哪天會自殺。如果下在農場,那還算不錯,至少有幾十上百號知青,有男有女,他拉二胡的興趣就會大增,時時有人欣賞。可惜丁巴是單獨插隊,一個伴都沒有。丁巴懷疑,這是不是張南瓜搞的鬼呢?故意害他的呢?丁巴招工心切,又無路可走,后來竟然天天看著墻壁上的毛主席像。心想,他老人家在北京城里生活,好不熱鬧。他老人家是否曉得一個叫丁巴的后生,獨自待在深山里嗎?丁巴竟然把希望放在毛主席身上。這是凡間最大的菩薩,求他保佑自己。丁巴每天出工回來,對著毛主席像默默地念三遍,請你老人家保佑我快點招工,快點招工,快點招工。
幾乎成了丁巴每天的必修課。
后來偶然聽說大山上有座古廟,說古廟的菩薩很顯靈。丁巴又偷偷地去尋找,走進古廟拜菩薩。心想,這是天上最大的菩薩,自己把天上跟凡間的菩薩一起拜,招工肯定會有希望的。他所念之詞是一樣的,請你老人家保佑我快點招工,快點招工,快點招工。
古廟沒有香火,破爛不堪,雜草遍地,也沒有人進香。這對于丁巴來說很方便,不用擔心,唯恐人家發現,說他知青還相信迷信。
古廟有七八里山路,丁巴規定每個星期去拜一次。
這幾乎也成了丁巴每周的必修課。
丁巴是這樣考慮的,自己在屋里拜毛主席像,在廟里拜菩薩,這是雙保險。只要自己虔誠,還怕他們不顯靈嗎?丁巴的確很虔誠,在屋里拜,跪在地上。在廟里拜,也跪在地上。他完全可以拿稻草墊著膝蓋骨的,卻不墊,以顯虔誠之心。
所以每拜一次,膝蓋骨痛得很。
丁巴回寶慶父母家,自然只能拜毛主席像了,還不能讓父母看到。這是他的秘密,不想讓任何人曉得。至于廟里的菩薩沒有拜,那也好辦,回鄉下時再補上。
三年半過去了,招工仍然無望,丁巴絕望到極點。每次回到城里,就不想去插隊的地方了,不去又不行,他要靠勞動生活。尤其是聽說許多人已經招工了,丁巴既羨慕又苦惱,不曉得要在深山待多久。當然,苦惱也罷,絕望也罷,還是繼續拜毛主席像跟拜菩薩,決不落下一次。
有一天,丁巴忽然接到公社通知,說凡是懂樂器或打籃球的知青,某天到公社集中面試,說有幾個單位要招這方面的人才。丁巴高興死了,機會終于來了。哈哈,老子拜了三年半,現在終于顯靈了。像這樣機會不就是留給他的嗎?臨到公社的前一天,丁巴還拜了毛主席像,然后,又興沖沖地到古廟拜菩薩。
第二天清早,丁巴提著二胡去公社。到公社要走六十多里山路,丁巴卻一點也不感到疲累。像這樣的好消息,就是像戲里的那句唱詞,叫做深山見太陽。他興奮死了,緊走慢趕,走到公社已經快中午了。丁巴一看,有許多知青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打籃球的,在學校的籃球場上面試,個個龍騰虎躍,把自己的拿手好戲顯示出來。一部分是搞樂器的,在公社禮堂面試,人人精神飽滿,十分投入,音樂聲頻頻悠揚地傳出來。
丁巴走進禮堂,眼睛一掃,看到有拉二胡的,吹笛子的,拉小提琴的,還有吹嗩吶的,大約四十幾人。他們很興奮,又很有信心。主持人叫一個名字,就走上來一個。誰都明白,這是決定命運的關鍵時候,一定要拼命一搏,把最好的水平拿出來。丁巴趕緊報到,然后靜靜地坐在后面等著。他只注意那些拉二胡的。拉二胡的總共十個人,他覺得他們的二胡拉得一般,基本功都不扎實,有些人連曲子都拉不完,哪有他丁巴的功夫呢?他丁巴九歲就開始拉二胡了,是練了童子功的。這些人一看就是半路出家,怕他個卵。丁巴心里大喜,忽然有了十分的把握。這已經用不著謙虛了,看來頭名非他莫屬。
丁巴是最后一個來的,當然最后一個面試。丁巴一點也不性急,面含微笑,端著一缽子茶水慢慢地喝著,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他腦殼里在想象自己已經招回了城里,不是招在某個劇團,就是進了某個廠子的文藝宣傳隊。總之,他拉二胡都是坐第一把交椅。到時候,他一定要請張南瓜來看演出,以顯示自己的大度跟報復。這個豬弄的女人害苦了他。自己沒有答應去街道宣傳隊,她竟然拿國家政策來報復老子。老子剛過生日,她就來逼老子開會,想看老子的笑話。娘賣腸子的,老子進了城,看誰笑到最后。只有笑到最后的人才是勝者。
有人喊,張勝利,張勝利。
丁巴一時還不適應,以為是喊別人。想想,才明白是在喊自己,不免自嘲地笑笑。趕緊舉起一只手,大喊,哦,我在這里嘞,我在這里嘞。說罷,丁巴從容地走到前面,坐在椅子上,擺開架式,吱革吱革地調了調琴弦,又拿松香在馬尾上涂了涂。然后,精神飽滿地拉起來。曲子可以自由選擇,沒有限制,每人限拉一曲。
丁巴拉的是《賽馬》,這是他拿手好戲。難度也很大,是想把別人鎮住。況且這個曲子拉了多年,一定會拉得出色的。拉著拉著,誰知麻煩出現了,這肯定是很久沒有拉的緣故,丁巴竟然出現幾次失誤。比方說,拉跳弓時,弓子沒有跳起來,像馬斷了一條腳,很蹩腳。在撥弦時,手指頭有幾下沒有撥到弦上,像有風濕樣的。
丁巴隱隱聽到有人發出輕輕的嘆息聲。
丁巴一時心亂,二胡拉得越來越差。他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卻無法控制。弓子簡直像一匹野馬,瘋狂地奔馳在草地上,一點章法也沒有了。
好不容易拉完了,丁巴竟然滿頭大汗,沒有一點愉悅感,也沒有快樂,很沮喪。他呆呆地看著那個主持面試的女人,似乎還沉浸在噩夢之中。他沒想到,自己拉得這樣差勁。
那個女人好像是照顧他的面子,并沒有說他,向他眨眨眼,示意他出去一下,好像有話對他說。丁巴悻悻地走出來,那個女人也走出來,拍拍他肩膀,遺憾地說,哎呀,要說基本功吧,還只有你強些。你呢,今天發揮得太不正常。哎,你說這是怎么回事呢?
丁巴栽下腦殼,苦著臉沒有說話,提著二胡默默地走了。
夜色像一幅闊大的紗幔,無聲地罩過來。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