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祎潔
1982年,我和26歲的喬布斯初次相遇。我們大部分人之前從未聽說過硅谷,當時它還是一個杰出工程師聚集的狹小地盤。那段日子里我們每周都會見面,5個月后,在紐約市喬布斯私人公寓屋頂的陽臺上,我注視著他說,我不會去蘋果,我會繼續留在百事可樂,但會以朋友的身份協助他。喬布斯當時穿一身藍色牛仔褲、黑色的高領毛衣,頭發漆黑,眼睛烏亮。他徑直走上前來,與我相隔僅幾英寸:“你一輩子就只想賣糖水?還是跟我一起去改變世界?”我瞬時喘不過氣來,無言以對。一周之后,我就去蘋果上班了。
喬布斯是我人生中見過的最富個人魅力的人,我們在一起共事三年,形影不離。他朋友稀少,因為他認定需要把全部精力集中于改變世界。不分清晨深夜,我們每天都混在一起,會一起去爬硅谷頭頂的小山。
1984年,我們打造了第一臺Macintosh電腦。比爾·蓋茨和喬布斯那時都才二十多歲,把自己的信仰稱作“崇高的事業”。我們在一起合作時從未討論過賺錢。他倆說彼此有一個共同理念,即提供激活個人思維的工具,讓知識工作者能做出不可思議的事情。喬布斯稱它們“頭腦自行車”。
倆人盡管在事業方向上不謀而合,在戰略層面卻分道揚鑣。比爾·蓋茨相信關鍵在于軟件,目標受眾針對商務人士,喬布斯卻篤信面向創意人才的硬件和軟件的結合,由他牽頭的Macintosh團隊由100名平均年齡22歲的年輕人組成。
1980年代的硅谷和今天迥然不同,每一個人都是工程師。當時整個硅谷的重心是如何為技術人才、工程師、大型企業和政府機構研發新技術。只有喬布斯一人另辟蹊徑,認為未來的重點在于如何研發思維工具,可以讓非技術人士,特別是創意型人才感受到技術的友善。
喬布斯當年之所以招募我,是因為他知道我的專長是消費者品牌構建和市場營銷。硅谷的其他人對這兩方面均一無所知,也漠不關心。
1985年,喬布斯創造出了他的下一個愿景——Macintosh Office。這種將電腦聯結成網的想法在當時是革命性的。但喬布斯是一個設計天才,并非工程師出身。我和他的共通之處在于我也學過工業設計,同為設計愛好者。但喬布斯不愿接受物理定律,我們過去稱之為他的“現實失真領域”。現實卻是依據摩爾定律,1985年微處理器的能力無法支撐Macintosh Office的有效運作。世人開始奚落這個設計,稱它為毫無用處的“玩具”。喬布斯日漸沮喪,歸罪于我,說這都是定價過高導致的錯誤,希望我降價,把市場營銷從Apple II轉移到Macintosh上面來。我跟他解釋,如此操作會讓蘋果破產,因為公司的唯一盈利點來源于Apple II。我當時帶領著Apple II團隊,喬布斯掌舵Macintosh團隊。
于是我們找到董事會。他們研究后找來了公司第三個聯合創始人Mike Markkula,讓他跟工程師和管理層交流后直接向董事會匯報。一周后Mike得出結論,和我的觀點一致,如果按照喬布斯的想法,公司會垮臺。董事會于是要求喬布斯放棄Macintosh的部門主管職位,幾個月后,喬布斯從蘋果辭職。他從未被蘋果解雇,但這依然是一個可怕的錯誤。
那時的我尚未了解創始人有多么重要,喬布斯的遠見多么振奮人心,即使在最初的時日里,他也總是能看到日后的可能性。現在當我投資時,我對偉大的想法遠不如對一個富有遠見、啟迪人心、善攬人才的創始人感興趣。
人們心目中的喬布斯是一個魅力四射的演說家,每每發布新品總是信手拈來、氣定神閑。真相卻是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臺詞他都會反復排演,甚至包括那句輕描淡寫的“還有一件事”,每一個詞語都是精心設計的。沒有人比他更加努力,讓旁人看起來毫不費力,也因此沒有人比他更具說服力和鼓舞性。
刻苦、從不妥協,這些都是喬布斯與生俱來的品質。他同時在很大程度上犧牲了個人生活。喬布斯從不在意賺錢,早年我曾經造訪過他的家,一張小床,墻上掛有愛因斯坦和甘地的照片,一盞蒂凡尼臺燈,屋內擺設僅此而已。他從不關心物質條件,卻極其在意Mac必須做到處處極致。
Macintosh是一個密封的箱體,原因是喬布斯想全盤掌控Mac的用戶體驗和技術細節,除他之外,任何人無法修改。我記得就在我們即將推出第一臺Macintosh時,喬布斯覺得電腦主板不夠完美,想要再度重新設計,硬件工程師布瑞爾·史密斯跟喬布斯說,主板是被鎖起來的,沒有人會知道。喬布斯回答,“我會知道”。
我是硅谷迎來的第一個全球消費者品牌的市場營銷專業人士。我所接受過的全部訓練就是要成為一個強有力的競爭者,把競爭對手逐出市場之外。我的閱歷來自于早年百事和可口可樂的“可樂大戰”,當時百事勝出,成為全美銷售第一的可樂品牌。我認知中商業的全部就是與競品的廝殺。
當我遇到喬布斯和比爾·蓋茨后,發現他們完全不致力于在現有完備體系中的競爭,而是力圖創造出一個尚未存在的全新產業。在對領導力的理解上,我們是迥然相異的。
我堅信世界日新月異,蘋果最被人熟知的是一個以設計為導向的公司,通過采用別家的技術,打磨出美觀、具有極佳用戶體驗的產品。它是一個市場營銷和設計驅動型公司,也是全球最大的供應鏈公司。我無法預知蘋果的未來,但是像谷歌、Facebook、特斯拉這樣圍繞數據科學的創新型技術企業正在崛起,通往機器學習、數據科學、無人駕駛的轉變是否會成為新紀元的創新,我們只有拭目以待。
我和喬布斯之后再無交談,他逝世時我也沒能同他告別。如果時光可以流轉,我想對他說,你曾告訴我你要改變世界,你做到了。你一生中的犧牲并非為了榮華富貴,而是致力于你曾對我描繪的“在宇宙中留下痕跡”。
很多人不知道我聯合創立的一家可穿戴硬件公司,公司成立于2011年10月5日,喬布斯離世的那一天,于是我們給公司命名為Misfit(格格不入),這正是喬布斯回到蘋果之后制造的著名廣告“Think Different”的臺詞:我們是方形孔隙中的圓形鉚釘,我們是惹是生非的瘋子,我們是格格不入者。只有那些瘋狂到以為自己能夠改變世界的人,才能真正地改變世界。
(摘自《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