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良
作為歷史人物,武三思是以外戚身份被載入史冊的。所謂外戚,即為皇親國戚,也就是皇帝的母親、妻子的娘家人。
武三思是武則天異母兄武元慶之子,憑此關系成為李唐王朝的皇親國戚,所以,《舊唐書》也好,《新唐書》也好,無不將他納入《外戚列傳》。
在帝制時代,外戚、宦官比較容易接近皇帝,往往頗受帝王信任,乃至與皇帝分享權力,甚至控制皇帝。不難看出,進入史冊的外戚、宦官,大都喜好弄權,換言之,大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或者說不是東西(當然,外戚、宦官當中也并非沒有杰出人物,但比率極低)。綜觀武三思平生表現,幾乎乏善可陳,倒是他曾說過的一句狂言,著實耐人尋味。
《資治通鑒·唐紀》記載:武三思權傾人主之際,常對人說:“我不知代間何者謂之善人,何者謂之惡人;但于我善者則為善人,于我惡者則為惡人耳?!?/p>
武三思這番話,說得非常直白而狂妄,直截了當地道出了他的善惡觀。武三思坦言自己不知何者為善何者為惡,竟然純以個人好惡來評判善惡,無非是他當時權傾人主,有權就這么任性,就可以隨心所欲,說是什么就是什么。
較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武三思的直白倒是有些難得,起碼他讓人們懂得:某些特權人物的善惡觀是建立在自我中心之上,并依此構建他們的思維邏輯。個人利益,是他們評判一切的唯一尺度:凡是對我有利的,即為善或好的;凡是對我不利的,即為惡或壞的。進入生活實踐,他們就會依照如此邏輯行事:凡是對我有利的人,就被視為善人或好人,想方設法討好于他,毫無廉恥地阿諛奉承;凡是對我不利的人,就被視為惡人或壞人,想方設法打壓排斥,直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真實的武三思,既是那么說的,也是那么做的。姑母武則天最有權勢,無疑是他竭力討好的第一對象,武則天當權之際,武三思對她百般奉承,刻意討好。為了稱頌武則天的功德,他強迫前來洛陽的使節、商人捐款,鑄造名曰“天樞”的銅柱,立于洛陽端門之外。柱基由鐵鑄成,其形如山,周長一百七十尺。銅柱高一百零五尺,直徑十尺,刻蟠龍麒麟圍繞,頂上為承露盤,直徑三丈。武則天親筆題名為“大周萬國頌德天樞”,上面刻有武三思撰寫的歌功頌德銘文,并將百官及四方國君的姓名附上。由于所需銅鐵量大,募捐款項不足,武三思遂命人在民間強行搜刮,農民的農具、器皿均被無償征調,害得無數農民家破人亡。
在竭力討好武則天的同時,武三思對其身邊男寵也極力巴結。薛懷義(原名馮小寶)本是市井無賴,受到武則天寵幸之后,常騎著馬在街上橫沖直撞,傷人無數,無人敢管。每當薛懷義騎馬出行時,武三思便與武承嗣在旁邊伺候,一人扶馬鞍,一人握馬韁,口中還不斷叮囑:“薛師傅小心,薛師傅小心?!眱叭灰桓迸抛炷?。
武則天失去帝位,唐中宗再次登基,武三思轉而討好唐中宗。他們原是表兄弟,后來又成為兒女親家(武則天做主,中宗之女安樂公主下嫁武三思之子武崇訓)。武三思曲意奉承,使昏庸的中宗把往日種種不快忘于腦后,將他引為知己與心腹;狡黠的武三思得寸進尺,為了擴大自己權勢,不惜給中宗戴上兩頂“綠帽子”:才女上官婉兒曾是武則天跟前的紅人,協助過女皇處理奏章,參決政務;中宗復位后,納上官婉兒為妃,加封婕妤,讓她掌管起草詔令。武三思見上官婉兒頗受中宗寵信,刻意與她接近,一拍即合。當時皇后韋氏效仿武則天垂簾聽政,朝中大權被韋氏掌控。上官婉兒為了討好韋后,主動出面穿針引線,讓武三思與韋后勾搭成奸。在送給中宗兩頂“綠帽子”的同時,武三思則獲得位極人臣的烏紗帽,官拜司空、同中書門下三品。
武三思勾搭上韋后之后,權勢益盛,更加驕橫。張柬之、桓彥范、敬暉、袁恕己、崔玄暐等人,因發動神龍政變,助中宗復位,而受中宗信任并晉封為王,故稱“五王”。他們對武氏家族本無好感,對韋后與武三思專權頗為不滿。按照武三思的邏輯,他們都是“惡人”,如眼中釘肉中刺,必須清除。為此,武三思與韋后在中宗面前進讒,將五人逐出朝廷,貶到邊遠地方為官;不久,武三思又使陰謀詭計,暗中指使他人張榜揭露韋后的穢行,然后嫁禍于張柬之等人,指控他們名為詆毀皇后,實則圖謀不軌,要求予以族誅。除了張柬之憂憤而死、崔玄暐病逝之外,其他三人慘遭殺害。清除上述五人之后,武三思更是趾高氣揚,逢人便拋出他的狂言:“我不知代間何者謂之善人,何者謂之惡人;但于我善者則為善人,于我惡者則為惡人耳?!?/p>
在武三思看來,自己這番話可謂至理名言,畢竟“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當然,他的口氣如此張狂驕橫,無疑是源于權勢的任性。正是猶如春藥的權力,讓武三思極度膨脹,唯我獨尊,滿以為權力可以擺平一切,只是任性想當然,全然不顧是非與善惡。
法國思想家孟德斯鳩說:“一切有權力的人都會濫用權力,這是萬古不變的經驗?!闭\然,凡是權力缺乏有效約束與監督的地方,有權者都可能像武三思那樣狂妄,并奉行其唯我獨尊的善惡觀——凡是對我有利的即為善的,凡是對我不利的即為惡的,如此邏輯,往往還在日常生活中演化為種種潛規則:“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說你好你就好,不好也好;說你壞你就壞,不壞也壞”……假如此類武三思式的善惡觀盛行,整個社會必然陷入指鹿為馬、是非顛倒、善惡不分的境地;所以,文明選擇了“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里”,讓它在陽光下運行,并接受制約與監督,不能讓它任性。
表面上看,讓權力受到制約與監督,會給當權者帶來諸多的不利,其實細究,對他們恰是一種保護:如果權力不受制約,全靠叢林法則說話,贏則通吃,輸則一敗涂地。今天你加害于他人,明天也可能被他人加害;究竟鹿死誰手,誰也說不清楚,因此,只有沒完沒了地明爭暗斗,至死方休。不信?且看武三思的結局:為了讓兒媳安樂公主當上“皇太女”,他竟然在中宗與韋后面前挑撥離間,極力詆毀太子李重俊,試圖廢除他的儲君位置;李重俊被逼無奈,起兵政變,一舉誅殺武三思父子。
若早料到如此下場,武三思還會那么任性那么張狂嗎?
(摘自《月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