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清末戊戌年,帝后矛盾加劇,一次退朝時,榮祿對康有為說: “一二百年的成法,一早上就能變過來嗎?”康有為說:“殺幾個一品大員,法即刻能變。”
這段描寫過于生動,未必屬實,但契合人們對榮祿的刻板印象——后黨,死硬的保守分子。顯然,真實的榮祿更為復雜,但在時勢作用下,他只能如此。馬忠文先生的《榮祿與晚清政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試圖將讀者帶回歷史現場,拆解讓榮祿成為榮祿的那些力量。
百日維新時,榮祿正在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任上,兵權在手,足以左右政壇風云,但榮祿偏偏躲在慈禧身后,唯其馬首是瞻。
榮祿年輕時好言變法,作為政治家,為何不更負責任一點?為何逆歷史潮流而動?其實,回溯榮祿的發跡史,便能品出幾分味道。
榮祿出于“滿門忠烈”之家,祖父塔斯哈死于回疆動亂,伯父長瑞、父親長壽死于太平天國,咸豐曾特批建“雙忠祠”以祀。榮祿因而受益,16歲踏上仕途,升遷之快,倍于常人。正當春風得意時,榮祿卻遭重大挫折,因工作失誤,差點被肅順殺頭,幸慈禧太后在政爭中勝出,肅順伏誅,加上榮祿攀上醇親王奕譞,再獲重用。
榮祿懂洋務,力主西法練兵,屬激進的“變法派”,由于練兵有成績,榮祿升遷甚速,38歲成總管內務府大臣。可沒多久,因得罪內閣學士沈桂芬,遭政敵構陷,“又以被劾納賄”,不得不閉門在家7年。
閉門期間,不善文辭的榮祿開始寫詩,在旁人看來,他這條咸魚已再難翻身。
但,在恭親王奕訢支持下,榮祿東山再起,出任西安將軍。1894年,慈禧60壽誕,擬定各地可進京祝壽的督撫、將軍名單,榮祿赫然在列。榮祿沒錯過這一機會,恰逢中日甲午戰爭,榮祿疏陳對策,深得慈禧欣賞,果然被留在京城,重回權力中心。
兩番仕途挫折,讓榮祿悟出一個“真理”:在清朝官場混,出身、忠心、能力皆不重要,關鍵看靠對人,榮祿先靠奕譞與文祥,后靠載灃與慶親王,可再大的官都要考慮自身利益,不可能為你損失自己,唯有靠上最大的主子,方能立于不敗之地。

于是,榮祿將“公忠”化為“私忠”,如果說當年他意氣風發,還想為大清朝而奮斗,再度出山時,榮祿已將全部身家性命壓在慈禧的身上——以慈禧的想法為想法,以慈禧的需要為需要。
榮祿當然知道要變法,也知道要富國強兵,可在慈禧眼中,這些事自有別人來做,她用榮祿,僅僅因為他值得信任。換言之,慈禧要的是奴才,而非辦實事的人才。
如果仕途一路順風,榮祿也許會有所抗爭,但屢被踢出圈外的經歷,讓榮祿懂得了權力的甘美,為了權力,他寧可接受當奴才的命運。榮祿未必不同意康梁的觀點,卻對二人深懷敵意,因為他知道,只有表現得更殘暴、更敏感,才能討得暴君歡心,才能體現出自己的價值。
戊戌變法失敗后,義和團興起,榮祿明知這將引來危機,卻不肯犯顏直諫,只在自己管轄范圍內上下其手,正因他的消極,清軍與義和團數十日未攻下外國使館,為后來和談留了一條后路。
慈禧返京后,榮祿位極人臣,不久因病去世。
縱覽榮祿一生,幾起幾伏,好不容易爬上權力最高峰,尚未施展才華,便油盡燈枯。榮祿熟悉洋務,卻始終未練出一支可與西方軍隊抗衡的精兵;他有變法理想,卻甘當反變法的急先鋒;他想力挽狂瀾,可身死不足10年,大清朝便滅亡了……
在榮祿身上,清晰地標出近代諸多人才的生命軌跡——青年時的變法者,中年時的實干家,晚年時的保守派。畢竟,一個人的努力無法對抗系統的偏差,投身去改造它,卻最終被它改造,在這出大悲劇中,沉浮的又何止榮祿一人?而如何走出這樣的怪圈,足令后來者三思。
(摘自《中國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