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人性日常懸浮狀態的捕捉與表現
——評李燕蓉小說集《那與那之間》
○王春林
從性別角度觀察中國當代小說的發展演進歷程,就不難發現,伴隨著時間腳步的自然推移,優秀女性作家所占有的比例份額,實際上呈現為一種漸趨增大的狀況。在所謂的“十七年”與“文革”時期,能夠進入文學史關注視野的女作家,寥寥無幾,大約只有茹志娟、楊沫、宗璞、劉真等不多的幾位。到了“文革”結束新時期起始之后,女作家就以一種異軍崛起的方式引起了文壇的高度注意。諸如諶容、張潔、王安憶、鐵凝、張抗抗、張辛欣、竹林、劉索拉、方方、池莉、蔣韻、遲子建、林白、陳染、殘雪、徐坤等,正是這一長串的名字,標志著一個女性小說家群體的橫空出世。尤其是到了晚近的新世紀以來,女作家的數量更是明顯增加,甚至差不多已經達到了一種能夠以半壁江山與男作家分庭抗禮的地步。套用當前頗為盛行的作家代際說法,在所謂的“70后”“80后”作家中,女性作家無論如何儼然已經成為了一種無法被忽略的巨大存在。我們這里所關注的李燕蓉,正是“70后”作家中已然取得了相當創作實績的一位女作家。李燕蓉的小說創作起始于新世紀之初,到現在也還不到十個年頭,但能夠以《那與那之間》這樣一部小說集而入選由中國作協與中華文學基金會聯合舉辦的2012年度“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確實在很大程度上顯示并證實著她非同于一般的寫作實力。
細細翻檢《那與那之間》這部中短篇小說集,就不難發現,出現在她筆端的,都是我們早已司空見慣了的那些平頭百姓的尋常生活情景。不只是傳奇與她無關,即使是所謂底層民眾的生存苦難,也同樣與她無關。盡管說她所一貫關注表現的,也都是那些蕓蕓眾生。既然關注底層民眾,卻又與當下文壇頗為盛行的底層敘事無關,那么,李燕蓉小說的特殊處究竟何在呢?根據自己一種真切的閱讀體會,我以為,李燕蓉小說創作的一個引人注目處,恐怕正在于她極擅于以一種女性所慣有的細膩筆觸,通過一些庸常生活情景的觀察描摹,非常準確地捕捉并表現一種人性在日常生活中的懸浮狀態。
比如說中篇小說《深白或淺色》,講述的是一個醫院里的主管劃價工作的科長趙峰突
然被傳訊審問的故事。如果只是簡單地從題材出發來加以判斷,那么,就很可能會把這篇小說誤讀為一部描寫反腐問題的官場小說。但只有在認真地讀過這篇小說之后,我們才可以發現,所謂的趙峰被控制審問,實際上并非李燕蓉關注的重心所在。如何借助于趙峰的被控制審問這一突發事件,很好地捕捉并切入表現人性的一種懸浮狀態,恐怕才是作家的思想藝術主旨之所在。在這個意義上,趙峰的被控制審問,就只不過是一座發揮著過渡作用的橋梁而已,真正的彼岸還在于對細微詭秘的人性世界的挖掘與透視。人性的這種懸浮狀態,當然最集中地體現在趙峰身上。雖然趙峰被控制審問,但由于他在被詢問時吐露了醫生可以拿到一兩萬的藥品回扣這一信息,同時,也由于有妻弟三兒的未來岳父副檢察長的托人說項,所以,趙峰很快就被放了出來,重獲自由。照理說,重獲自由的趙峰,應該有一種渙然冰釋的解放感,但在實際上,趙峰卻陷入了某種更加難以擺脫的困境之中。“趙峰不想待下去,但又不能馬上走開,那樣就更變成笑話了。趙峰甚至還直了直身子,好像若無其事的樣子。不知道誰咳嗽了一聲,突然大家都扭過頭來看他,發現聲音不是從他的喉嚨里發出的,又都互看一眼散開了。”作家在這里描寫的是,趙峰重獲自由后初上班時的尷尬情形。明明知道會成為大家的議論對象,但趙峰還必須硬著頭皮堅持忍受同事們的竊竊私語。明明內心里惴惴不安,但表面上卻還得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大家議論紛紛的原因,就在于趙峰被詢問時透露過醫生可以拿到高額回扣的信息。置身于如此一種處境之中,趙峰的感覺就非常糟糕了:“誰都說趙峰是個好人,怎么忽然間就像從水里撈出的魚一樣被晾在那兒,讓人圍觀、讓人駐足。這究竟是怎么了?”很顯然,趙峰是一個極好面子的人,所謂“好人”云云,說明的正是這一點。從魚被強行從水里撈出來這樣一種比喻性意象中,我們完全能夠理解趙峰內心的那種難受程度。
然而,這還并不算完,更為尷尬的境遇還在后面。因為最后的處理結論遲遲都沒有下來,所以,趙峰的心里一直就踏實不下來,始終被吊在半空中。于是,不斷地打擾妻弟三兒,自然就成了家常便飯。“他知道姐夫也是身不由己,已經弄成習慣一樣,總想徹底地解決掉這個事情。老想問清楚,法院到底給什么結論,總想知道這件事肯定一些的回答。”這就正如同頭上總是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只要它一天不落下來,人的內心就一天不會踏實。這樣一種被懸置的狀態時日一久,當然就會嚴重影響趙峰的日常生活:“不踏實的感覺每天寸步不離地跟著趙峰,連和小青在一起親熱,也時不時會被一些念頭所打擾。做,也不能做得痛快淋漓,無論鼓起的風帆多么的急切,都不能順暢地靠岸,總是中途就敗北了。”就連最本能的夫妻生活都無法正常進行了,趙峰那樣一種糟糕之極的精神狀態,也就可想而知了。一直到了小說的結尾處,趙
峰的處分結果都依然沒有著落:“昨天,他又打了電話,電話那頭還是那么說,別急,等……等吧。”萬般無奈的趙峰于是就做了一個夢:“晚上他夢見了一大片白色,像墻上的石灰白,也像小時候在老家晾的白粉面,實實在在地堆在那里,一點兒也不透氣、不透光,多得化也化不開。”在這里,那一大片結結實實地圍在趙峰身邊的既不透氣也不透光的白色,所象征隱喻的,不正是主人公那樣一種長期被懸置在半空中的懸浮狀態么?說實在話,能夠把人物的這樣一種精神懸浮狀態充分地展示出來,所見出的,其實正是李燕蓉對于生活與人性一種相對開闊通透的理解與把握能力。
再比如,中篇小說《綻放》。《綻放》所具體講述的,是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之間的情感糾葛故事。從取材看,這樣的一個故事,極有可能被處理成具有某種煽情意味的言情小說。但李燕蓉的非同尋常處,就在于她極其巧妙地從中檢視出了人性的某種難以言明復雜況味。一個男人,是趙瑜,兩個女人,分別是韓曉與王麗。他們之間的故事,是通過韓曉的視角被敘述給讀者的。趙瑜是韓曉的丈夫,兩人之間的感情盡管一向很好,但后來卻出現了裂隙。這情感裂隙的形成,與韓曉的一次偶然發現有關。因為趙瑜長期以來已經形成了一個習慣,總是要在他自己最快活的時候咬韓曉的背,并且要留下清晰的牙印。沒想到的是,有一天,韓曉居然無意之間在王麗的背上發現了一模一樣的牙印。這樣的發現,讓韓曉倍感震驚:“自己居然會相信他們只是好朋友。最可笑的是,自己居然也和她成了好朋友。生活從那個時刻起仿佛勾兌了別的液體,不再那么純粹。她沒有吵而且沒有說。那個牙印像枚小扣子從嗓子一直落在了她心里。越釘越牢、越揪越死。”因為我們藝術分析的著眼點并不在故事本身,所以這里要把故事情節先交代清楚。正如你所預感到的,事實的真相并非如此。趙瑜不僅和王麗沒有私情,而且他本人還罹患重病,只不過一直瞞著愛妻韓曉而已。一直到趙瑜的死訊從遠方傳來,這一切才都真相大白。原來,作為趙瑜好友的王麗,對這一切早就了如指掌,只有韓曉自己被瞞在鼓里。嚴格說來,如此一種過于離奇的情節設計,認真推敲一下,確實有著明顯的不合情理處。依常理推斷,對于趙瑜的病情,身為妻子的韓曉無論如何都不應該不知情的。對于李燕蓉情節設計上這樣一種明顯的破綻,我們首先必須嚴肅地指出來。好在李燕蓉這篇小說的書寫重心,并不在于情節本身,而是落在了人性世界一種難以言明的復雜狀況上。
《綻放》的精彩處,同樣在于韓曉發現牙印“私情”之后一種人性懸浮狀態的洞悉與表現上,只不過是與趙峰全然不同的別一種精神狀況。這一點,首先表現在基本情節走向上。明明已經知道了趙瑜和王麗之間存在著某種“私情”,但韓曉卻依然能夠和王麗一起結伴出游。這種情節設計本身,就已經在凸顯著韓曉一種特別的精神狀態。如果說以前在一起確實心無芥蒂的話,那么,牙印出現之后,韓曉就再也無法保持原來的心態了。車站送別趙瑜之后,“聽著耳邊亂亂的人聲,一時間身體變得空空蕩蕩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王麗適時地伸過手來握住了她。本來是要躲的,但不知道為什么,被王麗熱熱的手一握,好像暫時找到了支撐一樣,讓她舍不得再放開。”明明已經知道在她們之間橫亙著那個不應該出現的牙印,明明在內心里充滿著對于王麗的厭憎,但韓曉卻又無法橫眉冷對王麗。不僅如此,而且還毫無道理地產生了一種“好像暫時找到了支撐”的感覺。在這里,李燕蓉非常準確地捕捉到了一種身體對于意志的背叛狀態,一種現代人普遍的身心分裂狀態。人無法主宰自己的身體,身體往往
脫離主體而自行其是。如此一種心理狀態,當然也屬于一種精神的懸浮。實際上,也正是對于這一點有了真切的體悟之后,韓曉才對于生活有了別一種深刻的頓悟:“韓曉發現,世上最結實的不是墻皮、鐵皮,不是那些看起來硬邦邦的東西,而是那些軟的、弱的、薄得像窗戶紙一類的東西。就因為它脆弱、不堪一擊、一捅就破,才沒有人敢捅它。大家都小心地維系著,甚至連風都不讓它吹進來。其實窗戶兩邊的人心里都清楚,或者都等著,都存著僥幸。希望它破,因為可以明了,但又不希望它破,怕真的破了看到些什么。等來等去,小心來小心去,窗戶紙就變得比什么都要結實。”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韓曉在意外發現牙印的存在之后,一直希望王麗能夠主動坦白,但卻又一直未能如愿:“韓曉好幾次都很認真地看著王麗,希望能看得王麗不好意思了,能和她主動地說些什么。每次王麗總是呵呵地笑著,一笑就什么都帶過去了。然后和以往一樣對她好。不,比以往還要好。”一個心細如發的現代女性,居然能夠與一個和自己丈夫存在“私情”的女子和平相處。能夠把這種精神懸浮的人性狀態拿捏得恰到好處,并且以細膩生動的筆觸將其捕捉表現出來,確實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同樣值得關注的,是李燕蓉那篇曾經登上過中國小說排行榜的短篇小說《那與那之間》。作為一位曾經接受過現代主義洗禮的年輕作家,李燕蓉既善于操持現實主義,也善于操持現代主義的小說方式。假若說《深白或淺色》《綻放》《開始熟睡》《飄紅》等是現實主義小說,那么,諸如《百分之三灰度》《大聲朗讀》《當面鏡子里的床》,當然也包括這篇《那與那之間》,所攜帶的就是一種非常明顯的現代主義特質。故事情節的設定,帶有突出的荒誕色彩。李操是一個畫家,一次偶然的機會,遭遇突如其來的車禍,陷入失憶狀態長達三十三天之后方才醒來。因為大家都以為李操很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了,所以就紛紛借助于李操說事:“李操在醫院的日日夜夜里,人們對他的重視程度超出了他三十三年來所有的生活經歷。一批一批的人不斷地去醫院探望、慰問,在鏡頭前夸夸其談;一批一批的人不斷地因為他而說話、演講、慷慨激昂。因為李操的失憶,他的老師、家人,一切和他蛛絲相關的點滴都成了他挺尸過后的代言人。”這其中,尤其以李操的老師劉傳聞和他女友的表現最為搶眼。這些人未曾預料到的是,李操不僅有朝一日會清醒過來,而且還會坦承指認這場車禍以及此后的一切,實際上都是他自己一手策劃的一件行為藝術:“他在一次發言中明確表示,要感謝肇事司機,說是他配合自己搞成了這樣一次行為藝術。還說,在這樣一個紛亂的時代,人類的智力咕嘟咕嘟地往出冒泡,做行為藝術最好,不管是異想天開地脫光了滿大街跑
還是要吃一些死孩子,他們從本質上都是最熱愛藝術的。”我們完全能夠想象得到,李操的這樣一個釜底抽薪之舉,會帶來怎樣一種類似于多米諾骨牌式的效應:“如此種種,李操讓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混亂之中,也包括龐鳴和我。”然而,小說并未到此為止,李燕蓉的難能可貴處在于,她不僅寫出了李操帶給別人的尷尬,更寫出了帶給自己的傷害:“是的,是他這個不懂事的人活生生地毀掉了許多東西,大家的顏面全被他糟踐完了。去他媽的李操,去他媽的行為藝術。李操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保持了沉默,像先前失去記憶時一樣不再開口說話。”就這樣,李操再一次無奈地陷入了某種精神的懸浮狀態之中。小說的如此一種基本走向,很大程度上契合了小說開頭處的那段文字:“事物常常被意義和語境所覆蓋。我們日常總習慣地行走在這些所謂意義的光滑表面上。”那么,真正的事物又在何處呢?怎樣才能夠剝離那些“意義和語境”而直達事物本身呢?某種意義上,李燕蓉的《那與那之間》能夠引發我們對于這一疑問的深入思考本身,就意味著小說思想藝術已然獲得了相應的成功。
實際上也并不只是這里具體展開分析的這些小說,李燕蓉這部小說集中的其他作品所關注表現的,也大都是人性的某種懸浮無著狀態。《蔓延》中齊鵬的情感世界,輾轉糾結于許晶和劉莉兩位女性之間而無所適從;《開始熟睡》中離異后的莉香,雖然最后終于與警察何健雄如愿結合,終于“開始熟睡”,但李燕蓉的書寫主旨,卻顯然更在于他們二人結合之前那樣一種無著無落的懸漂狀態;盡管《青黃》中的蘇媛經過一番艱難的努力之后,終于解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但能夠給讀者留下難忘印象的,卻依然是她下崗后成婚前的尷尬處境;《百分之三灰度》所呈現出的,也無非不過是兩個單身男人百無聊賴的生活情狀之一種。終歸一句話,能夠在毫無傳奇色彩可言的日常生活中敏銳地發現人性懸浮狀態的種種表現情狀,并且以相對恰切的藝術形式傳達給廣大讀者,正是李燕蓉這部小說集最突出的思想藝術特質之所在。
最后,必須指出的一點是,從李燕蓉截至目前為止的總體小說寫作狀況,尤其是極善于捕捉表現人性的某種日常懸浮狀態來看,假若要尋找其小說寫作淵源,那么,很顯然可以追溯到張愛玲那里去。然而,盡管在有意無意之間接受著張愛玲的思想藝術滋養,關注表現著人生的某種庸常狀態,但無論是就張愛玲對于人性世界那樣一種理解的深邃與透辟而言,還是就張愛玲那樣一種游走于中西小說傳統之間的優雅雍容姿態而言,李燕蓉都顯然存在著不小的差距。盡管說較之于當下時代的其他一些年輕作家,作家對于人性世界的理解與剖析,確實可以給讀者留下較深的印象,但如果從更高的思想藝術標準來要求,則李燕蓉的小說并不能夠給讀者帶來一種行走在刀刃上一般驚心動魄的藝術感受。因此,擺在李燕蓉面前的根本任務,就是進一步耐心細致地揣摩體會張愛玲的小說寫作傳統,一方面以其更犀利的解剖刀切入人性世界的細致幽微處,另一方面也得把這種對于人性世界的解剖很好地與對當下現實世界的高度關注緊密地整合為一個藝術整體。惟其如此,李燕蓉的小說創作,方才有望在現有的基礎上獲得進一步提升,進而企及新的思想藝術高度。
(作者單位:山西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佘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