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翰存
跨出自身回到文本——張曉琴的文學批評
○唐翰存
張曉琴執教的地方是在甘肅,她文學的熱場卻在北京等地,在那里讀博士后、做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參加各種有名家在場的研討會,寫稿子,和中國前沿的文學動態打成一片。在這方面,張曉琴有一種強烈的自覺,她就是要和最有代表性的文學現象接近,就是要融入當代文學批評的主流話語中去。為此,在閱讀和寫作方面,她的眼界是比較高的,關注的往往是大家,跟蹤的往往是文壇上能引領風騷的那些作品。
盡管和張曉琴很熟,不過在寫此文之前,我并沒有全面地讀過張曉琴的文學批評,只是通過某些雜志和微信平臺看過她的部分文章,也聽過她的發言。她也寫詩。和她打交道可以看出,她是一位有才情的女性,有時也似乎有點任性,可是她的文字,卻往往沉淀著一種學理的精神,一種知識分子的文化理想。在她的那些文學評論里,有些地方如果按照筆者的脾性,可能是要忍不住跳出來抒發一下子的,或批判或贊揚,絕對要寫一些以后看起來的“廢話”,可她就不這樣寫,她能將那些“廢話”壓住,即使在長文里也是如此。這真不失為在學術話語方面的訓練有素。這種訓練在學院派那里被極度重視,甚至成為學院派借以蔑視一般文學評論的殺手锏。可是,讀了張曉琴的評論,你又覺得她還不完全是學院派。透過某種學理性,她還保有一份文學的初心,文字中有熱力,有在場感。她對當下的作家、作品保持那么大的閱讀熱情,產生那么多的命題意識,不僅證明她對于文學批評有一種擔當感,也證明她的心是活的,文學感覺也是活的。
在張曉琴的書稿中,我特別喜歡她的某些“長篇大論”。本來,我對“長篇大論”的東西常常抱一種警惕的態度,因為學術刊物上的許多“長篇大論”讓人不敢恭維,那里面除了大標題加小標題,除了理論的堆炫和“強制闡釋”,就剩下死板和空洞了。許多大道理,實則和文學沒有關系。我看好的文學往往是“小道理”,是緊貼著人物和生活細節展開的小道理。文學批評也青睞“小道理”,順著具體的事相切入,慢慢發掘出有意思的東西,推導出某種顛撲不破的深刻。這才是有魅力的批評。然而,讀了張曉琴的幾篇長文,再回顧以前讀過的別人的某些長文,我似乎愿意改變我此前的看法,至少我得承認長文也有長文的寫法,長篇大論也有長篇大論的優點。張曉琴寫《世界格局下的中國經驗書寫》《論新世紀小說的文化建構意義》《論新世紀短篇小說的價值追求》《近三十年中國作家的知識分子立場》《重估先鋒文學的意義》《抵達真實之路》等,一看題目,就知道是大文章。往下讀,最直接的感覺是這篇文章值得讀,且想一口氣讀下去,讀到某個地方,由于作者敘述上的節制,還覺得有點意猶未盡。可貴之處在于,這些文章寫得頗有見地,很扎實。一方面文學視域開闊,談一個問題,縱向上能引證許多必要的文學史料,橫向上能連結世界文學的一些現象,這樣以來,評論就有了一點縱橫捭闔的意思,有了深厚感和廣度。另一方面,作者的問題意識很強,善于進行思想方面的凝煉,從而總是能夠在一些大小命題之下統攝那些文學材料,拿為我所用,從中闡發個體的獨特觀感。更令人感佩的是,作者對知識分子、文化等問題的梳理及鉤沉,其訴向,依然是為了文學,不是為理論而理論,而是為文學而文學。那種文學本體觀,十分明晰。而且,她談“中國經驗”,談“非虛構”、主張“回到傳統”,重新肯定先鋒小說的文學史意義,其目的,都是試圖為當下小說創作尋求在場的價值,出示方法論上的可行性,文字中隱含的當代關懷,可謂此心可鑒。
張曉琴還有一類長文,是“作家文本分析”。這類文字通常體現的是作者的“細讀”能力。“細讀”更需要專業上的眼光。一部具體作品擺在面前,不是靠幾條理論就能說清楚的,還要靠在場的眼光,準確的理解力和感悟力,以及對具體作品的那種“及物”的解析。你談到點子上,作家本人也會意,談不到點子上,人家就不買你的賬。在張曉琴的這類批評文章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評論賈平凹《老生》的那篇文章,分別從小說的敘事結構、歷史空間、講故事的人、推進小說發展的幾個意象等方面入手,解析可謂全面、深刻、獨到,文章結尾那首詩也恰到好處,既深化了評論的主旨,又顯現才情。這篇文章,是我讀到的最好的評論賈平凹作品的文章之一。還有一篇《現代人的殘缺與救援》,談蔣一談的短篇小說,談得十分深入,既有對諸多作品的精細把握,又有對一個作家寫作理想的宏觀再現,既能定位具體的文本,又能從歷史認知的層面把握短篇小說這一文體。通過作者的的分析,我們認識到她所提煉的那些命題,表達的那些觀點,的確是可靠的,也是蠻深刻的。
我一直以為一篇有魅力的文學批評,應該是“外部批評”與“內部批評”的結合。“外部批評”也叫“社會歷史批評”,主要以文學作品的社會屬性作為透視點,從宏觀的角度考察文學與社會、文學與歷史、文學與生活等各種因素的關系,探討文學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社會歷史內容。“內部批評”也被稱為“文本批評”,即堅持文內談文,專注于文本、文體自身的研究,以“文學性”為核心,探討文學作品的內在結構、內在功能,探討其藝術形式、話語修辭、敘事方法等。這兩種批評方法在歷史上各有側重,傳統的批評傾向于社會歷史,而二十世紀以來的一些新興批評,如俄國形式主義、結構主義敘事學等,則傾向于文本研究。作為站在時代新起點上的文學批評者,對前人的成果,是應該采取一種包容吸納的態度,博采眾家,自成一體。堅持文學性的優先原則,堅持“文本批評”大于“社會歷史批評”相融合的原則,如此,寫出來的文章才可能是為中國文學所需的大文章,才是好文章。
張曉琴在寫作中所體現出來的那種努力,如果放在上述范疇中考量,即是某種“內外結合”的一個顯例。她自己在談到批評的宏觀性時也說:“好的文學批評首先不能囿限在文學內部,而應該從整體性景觀上進入文學與世界。哲學、歷史、政治、經濟、社會、生活、人性等,它們與文學一起構成了這個時代的文化形態和文化想象,批評只有跨出自身,才有可能走得更遠。”而她強調的那種“初心感悟”“專業修養”“有自身文學創作的經驗”等方面,可能更貼近于文本內部。除了對一般性的文學文本,她對“生態文學”的研究,也力求在各種觀念和現象中找到一個結合點,比如在“以人為最高價值與以生態為最高價值的矛盾關系中,尋找一種既捍衛文學的人學原則,及其對歷史深度和人性內涵的要求,同時又堅持生態文學中以生態系統的整體利益為最高價值原則的要求,在既矛盾又融合的關系中尋找文學闡釋之道。”她也注意到“生態文學”的文學性問題,注意到“純粹的文學文本”的罕見和稀缺,盡管如此,她在選擇研究對象時,還是比較緊湊,大多選擇那些生態價值與文學價值并重的作品,或者首先是有文學性的作品,而不像有的生態文學研究那樣,有生態而無文學。
在我看來,文學之所以是文學,而不是別的什么,就在于文學有其獨特的文學性,文學的思想性和社會歷史屬性固然重要,卻是在文學性的前提下,那些屬性才能有效地施展出來,并成為文學中的有機部分。在文學寫作多元化、文學傳播“自媒體”的時代,強調文學性,重視那種使文學成為它自身的東西,堅持文學本體,有其特殊的意義。因此,批評有時候也許需要“跨出自身”,更多的時候可能更需要反向深入自身內部。從張曉琴的文學批評觀中似乎也能隱隱看出,她也在堅持“內部批評”與“外部批評”相結合,但我希望她能夠更加徹底地堅持文學本體觀,更加重視“內部批評”,這才是一個批評家必備的專業意識和批評品質。
張曉琴善寫長文,能關注和展開宏大命題,這是優點。可是展開某些宏大問題是需要更多信息量,更高的視點和問題意識的,因此,文章長了難度也會相應增加。有些長文她寫得過癮,有些則信息量稍顯不足。比如《小說中國的方式——2014年長篇小說綜述》一文,文章本身寫得也不錯,但相對于每年全國出版的3000多部長篇,閱讀量顯得還是少了點。當然,誰也不可能將那些長篇小說讀完。在這種情況下,下筆年度綜述,就有以偏概全之嫌。除了一些權威的閱讀統計機構以及在某些特殊位置上的人,一般評論家是不敢寫這樣的“綜述”的。因此,我更建議張曉琴多寫一些有分量的短文。精銳的思想、新鮮的言談和活泛的文風,可能更容易抓住讀者,也更顯其眼下的優勢。文學批評,很多時候也是倚重短文的。
張曉琴善于追蹤文壇動態,善于跟名家作品打交道,這也是優點。盡管她的這類批評文字往往也寫得出彩,很見功夫,不過放眼整個文學生態圈,寫名家作品的評論似乎已太多,那些無名的人,那些同樣發憤書寫的人,那些有文學創造前途的青年,或許也需要文學批評的關注。從文學成長的角度講,或許更需要關注。如果張曉琴能立足西部,在西部文學生態圈中多做一點工作,發現幾個文學新人,那將是很美好的事情。關注無名者也是一個文學批評家的“擔當”。
(作者單位:蘭州交通大學)
本欄目責任編輯馬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