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天翔
文學傳統與時代潮流——2015年短篇小說現場
○程天翔
2015年,長篇小說和中篇小說尚能有所作為,而短篇小說的寫作與閱讀正逐漸向小眾化、圈子化傾斜。一部優秀的短篇作品,最后往往只能在少數專業人士內部傳播,無法產生實際的社會效應。這可以歸結于“長篇沙文主義”對短篇的壟斷和“奴役”、新媒體對傳統刊物的沖擊以及短篇創作帶來的經濟效益微薄等,卻無法掩蓋短篇小說自身文體意識弱化、藝術手段創新不足和傳播方式匱乏的真相。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短篇小說曾經是我們認知世界的重要渠道。特別是當社會進入劇烈轉折時期,短篇小說的變化常常成為開啟文藝思潮的鑰匙。而在今時今日,如何樹立短篇小說的文體自覺,加強短篇小說對精神坐標的構筑,在吸收傳統資源的基礎上對小說的內容與形式推陳出新,探索當下新媒體的傳播途徑,構成了未來對作家的重要挑戰。不解決這些問題,短篇小說就難以擺脫縈繞不絕的式微論,在文學秩序中拾回應有的位置。必須承認的是,在當前短篇并不紅火的環境下,作家群體依然顯露出旺盛的創作精力,對短篇小說進行了積極而富有成效的探索。這其中,青年作家充當了短篇寫作的主力軍,張楚、盛可以、徐則臣、蔣一談、朱山坡、李浩、魯敏、余一鳴、弋舟、張惠雯、喬葉、金仁順、王凱、曾劍、蔡駿、周李立、鄭小驢、孫頻、甫躍輝等人的創作日臻精妙,格局漸成;而劉心武、馮驥才、葉兆言、劉慶邦、王祥夫、范小青等老作家也不斷推出新作,表現出對短篇藝術的堅守。這些作家的作品,或是以承繼傳統小說資源為核心,對體現人文魅性的文學形式進行再創造(先鋒主義,荒誕主義,古典主義);或是突出對人物心理、情感的開掘,書寫歷史情韻和個人記憶;或是強調小說的故事性,用現實主義筆法展現時代與人民的生活圖景;或是致力于藝術性(實驗性)的拓新,如對敘事結構的精心打磨、對藝術形式精致化的追求等;或是積極順應時代所賦予的文學主題,軍事文學(抗戰小說)、類型小說(科幻、懸疑、官場)等領域實現了長足進步,反映出2015年短篇創作的總體風貌和趨勢。從題材上看,鄉土文學進一步衰微,城市文學成為創作潮流,二者在題材比重上的失衡關系凸現了中國城鎮化的快速進程。因此,我們看到今年的短篇小說充盈著各種社區生活、職場生活、城市家庭生活,出軌記、買房記、拆遷記、進城記、打工記……都與城市人的生活息息相關。在“寫什么”的問題上,作家們表現出高度的一致性,一窩蜂地轉向城市題材創作,而忽略了個體創作本身的審美特性。從文學史的角度觀照,那些既在潮流之中,又與潮流保持了一定距離、“既能敏銳感應時代思潮,又能在文體上獨出機杼”(雷達)的創作才更有可能打造出精品。反觀當下的一些作品,多是直白地、不加修飾地展現社會世相與日常經驗,人人爭先創作城鎮生活的“浮世繪”,生活表象下更隱秘的空間被擱置,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鮮有人問津。評論家孟繁華點評今年的短篇時指出,作家對“城市的文化經驗還沒有建立起來,都是在瞎子摸象,東一下西一下,城市里最深層的東西大家都急赤白臉去撈,但誰也沒撈著”。這一段話意指明確,城市文學的發展尚需時日。
2015年,傳統文學期刊仍是短篇小說發布的重要平臺。這些刊物對短篇小說的推動基本與往年持平,像《人民文學》推出的“新浪潮”與“海外女作家”欄目,側重于對青年作家、女性作家的發掘。《作家》的“金短篇”系列和《作品》的“實力短篇”欄目,不太注重作者名氣,而以文本作為考量標準。其他諸如《收獲》《十月》《花城》《中國作家》《當代》《文藝報》等報刊,或開設短篇小輯和短篇評論欄目,或以短篇為頭題,做了很多工作。《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選刊對優秀短篇的篩選推介也是貢獻頗多。在大型活動方面,《作家》雜志社于今年六月份在長春舉辦了中國短篇小說論壇。閻連科、范小青、葉兆言、劉慶邦、施戰軍、張清華、林那北、東西、金仁順等作家評論家就“短篇小說創作現狀與問題”進行了研討。文學報刊,作家、評論家不可謂不努力,但是優秀短篇小說家還是很難為廣大群眾所熟知,優秀作品還是很難更廣泛地傳播出去。短篇走出沉寂的環境,從圈內繁榮轉向圈外繁榮,分享新聞的榮耀,成為一件不可能達成的事情。一些媒體和個人熱衷抹黑文學,聲稱文學已死,強調文學的娛樂性和游戲性。甚至有人戲言,最好的短篇小說是在《南方周末》上。的確,今日之文學,已經很難高于文學了,生活本身的傳奇和荒誕,有時超過了作家的想象。“傳奇不是文學,只是故事。”加繆對文學與新聞的本質作出區分,我想問題的癥結恐怕還在于作家本身。更多時候,我們習慣于用作品復述生活,而對生活的豐富性、復雜性、可能性缺乏表達與探索,對現實和精神細節難以作出精深雕刻。此外,文學的傳播機制也亟待開拓。現在還有一個趨向,手機段子、微信、網貼和新聞寫作正悄然取代文學敘事的傳統功能,這背后的受眾群體數量,是傳統出版單位無法比擬的。
文字經過手機傳播已達到驚人的閱讀量。信息大爆炸時代傳統作家人人自危,我倒是從中看到了機會。短篇體量小,與現實對接密切,符合現代人快速化的閱讀習慣。今年以來,不少知名作家陸續通過微信發布了自己的中短篇作品(期刊發表之后),這個趨勢仍在擴大。如果作家愿意摒棄偏見,嘗試接近傳統媒體以外的媒介,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回到2015年的短篇小說現場,作品的數量可觀,呈上升勢頭。小說家對傳統文學資源的傳承和另辟蹊徑、中國故事、中國精神的講述、文本類型化、經典化的探索令人印象深刻。以下羅列的作品,僅代表個人對今年度短篇小說的觀察,難免掛一漏萬,具體優秀作品還需要讀者自己去尋索。
中國豐富的文學資源賦予了短篇小說虛實相糅的藝術質素。“實”是小說的故事,是直觀呈示給讀者的外殼。而“虛”指向精神、想象等層面,是彰顯小說內部藝術空間之核。可以說,對“虛”的追求,構筑了短篇小說的特色傳統。從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到五四時期魯迅、郁達夫等人的作品,藉由對魅象、虛無、迷夢的渲染,書寫人性真實和心靈疑難,并確立了小說的詩性空間。新時期以來,超驗敘事、古典主義、先鋒小說、實驗小說的出現,其實質就是對傳統的一種承繼和拓展。這些作品利用獨特的經驗和視角嘗試與畸變的現實社會溝通對話,以神性之光照映荒誕人生,表現人性積壓已久的焦慮、茫然和掙扎,體現出作家重建小說人文魅性和詩學傳統的文化自覺。
《廬山隱士》是蔣一談在短篇小說想象和敘事上的新探索,全書由二十多篇幾十字到幾千字不等的小說組成。他把這些小說定義為超短篇小說,強調作品的寓言和童話特性,力圖通過“人物在現實和幻念之間的那種游離狀態”為小說注入詩歌的靈魂。近年來蔣一談的創作在吸收傳統資源的基礎上又富于開拓性,這種新穎的嘗試也為目前黯淡的短篇小說出版市場刮來一場新風。
馮驥才的《俗世奇人新篇》是對其小說集《俗世奇人》的一個補充,作品借鑒了唐傳奇這一類筆記體小說創作手法,彰顯了對文學傳統的致敬和回歸。小說凝練傳神地塑造了十八位形象各異的津門人物,重點表現“俗”的地域性(津地市井文化)和“奇”的獨特性(人物傳奇),以現代意識觀照傳統文化,營造出濃郁的天津風情和民族特色。馮驥才的系列文化小說源自傳統文學資源,但這種舊式寫作在當前的短篇創作中卻發散著新的況味,這印證了某位作家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作家的新,有時候就在于他的舊。明天來臨,昨天不會結束。”
情感、婚姻題材在今年的短篇中占據很大比重,但多是表現都市生活中猜疑、冷漠、絕情的傾向。劉心武的《煤球李子》對這種無情無義的情感書寫作出有力回應。小說的男女主人公少年時便彼此傾心,后來歷經社會動蕩,天各一方,直到晚年時才有了重逢之機。垂垂老矣的“煤球李子”闖進老年公寓被當成老流氓,見到“煤球李子”后,“老太太”的“心靈深處噴涌出一種極樂,一瞬間仿佛飛速穿越過自己的一生,所有經歷過的一切都化成青煙,只有現在身旁的人是實在的”。小說沒有什么新意,唯文字動人,情感動人,文學拋開技巧恢復本來面目恰恰更能獲取讀者認可。作品結尾,“在古老的胡同的一隅,在那老年公寓的單間,兩位名不見經傳的古稀老人之間,生命的電光火石正在迸發出瑰麗的詩畫,歷史對他們會忽略不計,于是我們懂得,許多永恒價值的存在,是在歷史之外”。這段精煉的文字,是劉心武對人生哲學的最佳解讀。
同樣寫情感,陶立群的《母親的島》也是一篇佳作。小說中的“母親”是一位被拐賣來的“婦女”,在異地他鄉為人妻母后,生活的磨礪似乎抹殺了“母親”的隱痛和思鄉之念,因為“允許出去的女人往往是來婆家已十多年,兒女一群,死心了,想走也走不了”。在她五十歲之時,開始用行動來鋪墊自己出走的決心。先是搬到一個小島獨居,后來嘗試獨立賣菜、種菜。從這些行為中,我們看到了“母親”內心女性意識的覺醒。小說的巧妙在于,它并沒有將罪惡矛頭指向拐賣婦女的家庭,在母親反抗、出走的過程中,還穿插著溫暖、善意的親情。“母親的島”在小說中具有象征意味,它寄托了一個女人全部的情感秘密。
李浩的《消失在鏡子后面的妻子》也寫“出走”,妻子莫名“消失在鏡子后面”,“我”雖然有所牽掛,但在行為上卻無動于衷。因為工作上的瑣事和宅在家里打游戲可以繼續支撐“我”的生活。我和妻子的處境就這樣尷尬的對立而又無可奈何。在對超驗的迷魅現象的描寫中,作者試圖用一面鏡子反映生活的裂隙以及現代人的精神困境,小說因而頗具荒誕、黑色的味道。李浩的先鋒主義創作不太側重作品的實驗性,而將人物幽微的內心世界與當下現實的流弊結合起來,既有藝術張力,又不失社會性。
曹軍慶的《時光證言》中也有對“鏡子”這一物象的描寫。兩個女人在一個權力人物的葬禮上出現、相遇,“兩人都知道,各自是對方的鏡子。鏡子有好鏡子,也有讓人討厭的鏡子,恨不得一見到就砸碎”。在這里,鏡子是一種象征,里面積聚著人心的丑惡、荒寒和執迷不悟。她們之間的對話將故事引向更多復雜懸疑的隱情,借亡故男人的生前事跡折射出畸形、變態的時代癥結。小說在結構和藝術表現上可謂獨運匠心,情節設置巧妙不落俗套,而諸如“她的頭發、牙齒都在地上,她撿起它們,上面沾滿污泥濁水”等驚悚式描寫,又把鏡頭對準人性深處的污穢與掙扎。此外,小說還隱含著對腐敗問題的控訴。
在“80后”寫作者當中,草白對人物生存狀態的懷疑式解讀、對復雜現實的批判反思精神,合成了其小說較為獨特的基因。她的《惘然記》是一篇陰氣森森的虐心之作,故事由一場老同學的久別重逢開始,在聚會的包房,“我要求在邊上再擺一副餐具”,并且用“淺豇豆紅套淡綠”這種描寫流露出自己“幽渺無邊的心事”。接下來,這場老友相見隨著“我”對歷史真相的反復追問,進入一種哀傷滯重的氛圍。“你還記得她嗎”?當年“她”因他而死,生者代表死者“采訪”另一位生者,體現了“我”對愛情與生命的形而上思索,由此放大了愛情的虛無以及死亡對人的吸噬效應。在閱讀過程中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兩個人物對談的場景之外,那個“她”一身綠衣,始終濕淋淋地立側旁聽,令人不寒而栗。作者對小說藝術架構的能力于此可見一斑。
戴來的《表態》寫人性在都市生活中的迷失。我是一個“自覺地把被子抱到客廳沙發上去睡的人,一個第二天要看女朋友臉色”的人。這天,“我”看到了一張尋人啟事,被尋找者是一個老頭,奇怪的是,張貼這張尋人啟事的主人恰恰是老頭自己。暗夜之中“我”和老頭的相遇、對話,似乎映襯出各自處境的孤獨和凄涼。當生活的格局被打破,存在感變得虛微,成為了“我”無法言說的心病。時代所賦予人的心靈掙扎,有時候就體現在這種無法“表態”的挫敗感之中。
文非的《百羊圖》以羊喻人,以人寫羊,其實質直指金錢、權利對人的異化,對黑暗的社會現實進行揭露和撻伐。小說巧妙地將“我”“老板”“養羊人”和權勢者的關系勾連起來:“我”為了生存不得不討好“老板”,“老板”為了生意不得不討好權勢者“老爺子”。為了博得“老爺子”開心,“我”和“養羊人”費盡心機,導演了一場人羊大戰的鬧劇。結尾,“養羊人”的“額頭血跡斑斑,毛皮被對手挑破”,“養羊人”的妻子則陷入瘋狂,“那張狹長的臉因憤怒而變得扭曲,因扭曲而變得更加丑陋”。為了保護老爺子,我“失去魂魄的驅殼如同離開了槍膛的子彈,像已經掄起了羊鞭的女人射了出去”。小說中“妖魔化的人”和“人格化的羊”明顯吸取了《聊齋》的魔幻手法,為小說注入了荒誕元素,使得閱讀者的心情也跟著一陣陣緊繃。
張楚的小說敘事以綿密、冷靜、詩意見長。他對病態社會和人物向內深微的開掘,某種程度上讓人聯想起五四作家郁達夫的作品。他的《略知她一二》,在氛圍營造、心理刻畫和性描寫上接近郁達夫的《沉淪》《春風沉醉的晚上》等作品。只不過,張楚更為大膽,他將一個畸形戀愛故事放置于校園環境中,“我”稀里糊涂與一位比自己大得多的宿管阿姨發生了關系,雙方產生情感糾葛。年齡、身份上的不對等易令人在主觀上產生嫌惡之感,但張楚以對人物性格、情感的塑造又將這場丑陋陰暗的畸戀變為可能,甚至洋溢著憂傷唯美。小說沒有沉溺于感情波瀾的宣泄,而是把人性與現實背景密切結合,勾勒底層人物的生存圖景。結尾處,“阿姨”冰凍女兒心臟一節制造出一個巨大反差,作者的關切、“阿姨”的痛楚得以淋漓盡致地展現。
李晁的《遇見》同樣流淌著郁達夫作品的氣息。小說記敘了“他”和“她”年少時同住一間屋子,“臥室就是一通間,只是中間被攔腰切斷,隔著一層書本后的竹席子,表面用報紙糊住”。起先他們用敲“墻壁”的方式交流心事,直到“墻壁”破出一個洞,他們在這個秘密通道中彼此了解,“他用一根拇指刮過她的臉廓,額頭、眉弓、鼻梁,落到唇上”,“再次伸過手去,摸到的是她的身體,赤裸裸的”,生出不可名狀的情愫,達成心靈的契合。在郁達夫《水樣的春愁》中,少年郁達夫對趙家小姐的情感,“輕薄的邪念,明顯的表示,一點兒也沒有,但不曉得怎樣一股滿足,深沉,陶醉的感覺,竟同四周的月光一樣,包滿了我的全身”。在對經典文本的學習上,李晁的這種“小敘事”同樣可以發散出迷人的藝術特質。
鐘求是的《星子》探討人的生死問題,具備某種“玄學”味道。身患絕癥的“他”來到一個村莊,“用一用這里的空氣”,看書、散步、睡覺,打算平靜地過完人生。村中的“老孫頭”也是個怪人,他曾經病入膏肓,后來做了一場夢,將壽衣天天穿在身上,身體竟然好了起來。在“老孫頭”神秘的指引下,“他”為自己買下一口棺材睡在里面,并在村民們的幫助下為自己舉行了一場預演式的葬禮。在這個過程中,“他”沉重而壓抑的內心逐漸趨向寧靜,對生命有了新的透悟。小說雖然描寫死和葬禮,傳達的卻是超越生死的人生況味。在自然世界,人和其它物種一樣,都將經歷生老病死的考驗。生命個體又是極其渺小而脆弱的,樂觀而豁達地面對人生,是走出死亡陰影的唯一出路。
2015年,對文學傳統(經典)的擇取和拓新構成了多數小說家的創作核心。除了上述作品,魯敏的《墜落美學》表達美人遲暮的悲切和情感的丑惡;邱華棟的《降落》用現代手法記敘一位空姐無處“降落”的心靈秘史;朱慶和的《沒有思緒的狂野》以對生活的片段式敘述呈現整個人生圖景;張惠雯的《華屋》著筆于人物內心的落寞和蒼涼,展示移民生活的尷尬困頓;金仁順的《紀念我的朋友金芝》對人物形象飽滿立體的塑造、胡性能的《孤證》對意識流創作手法的絕妙運用、周嘉寧的《假開心》不曾褪色的憂郁色調、周李立的《往返》對意境的詩意性營造等等,都給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2014年中央文藝工作座談會上,“中國故事”的概念首次被國家最高領導人提及,在全國文藝界、特別是文學界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講述中國故事,提供中國經驗,弘揚中國精神,展現中國風貌,成為當下文學創作的澎湃浪潮。具體到文體中,小說無疑承擔了“講故事”的重要功能,一個民族的形象、精神、文化,需要小說家通過作品來呈現。因此,如何理解中國故事的核心內涵,如何講好中國故事,如何把中國故事向世界傳播出去,是擺在小說家眼前的首要問題。事實上中國故事并不是一個新話題,古代的經典作品自不消說,在當代作家群體中,莫言、陳忠實、賈平凹、鐵凝、劉震云、張煒等人的創作植根于中國鄉土,在講述鄉村中國和20世紀中國歷史等方面取得了非凡成就。他們的作品深刻演繹中國鄉村文明進入現代歷史遭遇的劇烈變異和新生,為世界文學輸送了獨特的中國經驗。可以說,關于中國故事的講述從未停步。關鍵在于,如今的中國故事面臨著全新的時代環境,以往作家積累起來的敘述經驗、表現手法已基本失效;當下中國現實的復雜性、豐富性可謂空前,對于作家創作而言選擇面也更大。所以,講述中國故事的難度在于如何講述當下正在進行的故事和將要發生的故事,編排好整個時代發展進行曲。中國故事可以是展現國家宏闊歷史進程的大故事,也可以是表現中國人民個體生存境遇的小故事。長篇小說在記錄時代變遷、家族興衰、道德塌陷、人倫激變等宏大題材上具有天然優勢,而短篇小說通過截取個人及小群體的生活狀貌、精神世界,同樣能夠凝聚中國人豐富而獨特的經驗與情感,講好中國故事。一個國家和民族的真正強盛,需要豐滿厚重的思想文化作為有力支撐。文學不僅記錄時代的發展,還參與時代的精神建構。作家只有把創作和中華民族幾千年來凝練而成的精神遺產相結合,方能筑牢中國文學的魂魄,提升中國故事的高度和厚度,從而自信地將具有中國氣派的精品力作傳送到世界各地。2015年,短篇小說在講述中國故事的道路上快速行進,好作品不少,但也存在一些問題。一些作家熱衷于描寫日常經驗,在視野的拓展上力所難及,作品只注重個人感受,思想性上表現匱乏。這種“在形式上對生活做正面強攻的、不做變化的、現實主義的寫作手法使得現在的小說遇到了一個巨大的困境,寫得都像報告文學,像非虛構”(孟繁華)。一些中青年作家尚未從前人作品的影響中走出來,形成自己獨有的創作風格,藝術表現手法較為單一。此外,一些作家認為中國故事和中國經驗就是講述苦難和眼淚,一味渲染這些消極情緒,把小說寫成新聞報道的復制體,缺少對現實生活的豐富體察,缺少樂觀向上的創作心態,作品格局不免降低。這些問題當為小說家所警示。
2015年,一些作家表現出濃厚的“歷史情結”,對似水流年展開溫情書寫,成為短篇小說講述中國故事的一種方式。梁曉聲的《地鎖》以知識分子與普通工人之間的矛盾沖突和微妙關系為線索,折射出時代的滄桑劇變;葉兆言的《赤腳醫生手冊》記錄了幾個發小的純真友誼和各自的人生際遇;劉慶邦的《婆媳》講述了困難年代中一對婆媳相處的動人故事;儲福金的《棋語·靠》從圍棋的角度探討人生哲學,反映時代的變遷和個體人物的命運遭際;葉廣芩的《鬼子墳》鉤沉老北京的前世今生,彌散出獨特的美學氣韻。
進入新世紀后,越來越多的小說家將筆觸伸向社會底層,反映這一群體在社會轉型時期的生存與精神窘境,具有強烈的現實性和批判精神。底層敘事構成了當下講述中國故事的一個重要向度。
徐則臣的《摩洛哥王子》延續了他的北漂題材寫作。“我”和行健、米蘿是以在地鐵上發小廣告為生的年輕人。在遇到賣藝者王楓后,我們為他的音樂所吸引,內心產生關于理想的沖動,希望和王楓組建一支叫“摩洛哥王子”的樂隊。“小花”是一位被拐賣的女孩,每日被“爸爸”派到地鐵上行乞。出于良心和道德的拷問,王楓準備幫助“小花”尋找自己的故鄉。經歷種種波折之后,王楓終于找到“小花”的家人,卻被當做人販子扭送到派出所。王楓失蹤后,組建“摩洛哥王子”樂隊的夢想也就此落空。令人吃驚的是,“小花”重新出現在地鐵里,這次帶她乞討的是她的親生父親。小說充分揭露了社會的殘酷無情以及底層群體的艱辛處境,但這些小人物身上積極、陽光的一面,又使作品的況味哀而不傷、留存著對生活的希望。
與徐則臣作品中流露出的樂觀溫情不同,朱山坡的《推銷員》借一個推銷員的死折射人與人之間的極度冷漠。農村打工者想在城市立足,卻被城里人看不起,二者的對立反映出出當下社會涇渭分明的階級結構。為了推銷老板的詩歌集完成業績,年紀輕輕的推銷員低三下四地“騷擾”女業主,換來的是尊嚴遭到一次次踐踏。推銷員的固執和女業主的不近人情最終導致了推銷員的悲劇性結局。小說中,旁觀者“我”、推銷員和女業主的關系是當下病態現實的縮影,它對我們反思人性向善、構建和諧社會秩序有著重要啟示。
楊鳳喜的《玄關》意在表達兩處“玄妙的機關”。主人公買下一套有“玄關”的房子,收獲了與妻子生活的穩定,然而購房款卻是來自父親車禍的死亡賠償金。父親的死莫名其妙,似乎隱藏著碰瓷的真相,這是第一層玄機;在裝修過程中我意外發現玄關的裝修人竟是車禍肇事者的“父親”,這戲劇的一幕對前面的情節作出呼應、釋疑,碰撞出耀眼的藝術火花。農村文明和城市文明的巨大隔閡造成了父子之間的無法溝通,艱難的生存環境、物質對人性的戕害,以及車禍給另一個家庭帶來經濟與道德的沉重負擔,是這篇小說所要揭示的問題之核。一切“為了我們的孩子”——面對失語的父輩,我們是否也要在心靈上對他們作出最深切的內疚和懺悔?
盛可以的《小生命》表現出作者塑造人物的深厚功力。“姐姐”的意外懷孕引發了兩個家庭之間的碰撞,人物輪番登場,故事一波三折,“母親”的忍讓,“父親”的沉默,小姨的“強勢”,“那小子”的油滑,以及“姐姐”思想上的升華轉變,都在有限的篇幅里得到充分展示。這是一篇不需要解讀的“生活小品”,它的日常性是每一個普通人生活中都可能經歷到的,是典型的“中國故事”。生動鮮明的人物形象凝聚了故事的喜劇氛圍,在眾多“苦大仇深”的作品中,盛可以的這篇小說堪稱當下講述中國故事的寫作范例。
手機作為新時代的科技產物,為人們帶來生活便利的同時,也生出一些弊端。范小青的《關機總比開機快》記敘了現代人過分依賴手機而形成的人情冷漠現象。在作品中,手機仿佛成為了我們身上某個重要的器官,失去對它的控制就會造成一場病態的連鎖反應,令人啼笑皆非。小說從理性角度梳理了傳統與流行的關系,體現出對當下浮躁社會的入微觀察。
現實主義創作手法是講述中國故事的“重型武器”,優秀現實題材作品除了對生活作直觀的呈現以外,還要意有所指,發揮文學揭露現實、批判現實的藝術功能。老藤的《無雨遼西》通過一場救災行動,生動展現了在中國特色官場邏輯影響下,國家政策與鄉鎮一級難以對接的尷尬局面。“南處長”深諳官場哲學的做派為機關青年帶來惡劣影響,官本位思想必然對日后的官場生態帶來持續惡化。此疾不除,何以安天下?黃躍華的《咤叫的烏鴉》直面民間非法借貸與黑惡勢力惡意干擾民營企業、民營企業資金鏈斷裂、難以為繼等現實問題,深刻表現出人性之惡和普通百姓面對惡的無力感。喬葉的《煮餃子千萬不能破》以散文化筆法闡釋中國式生活經驗,表現出親人之間的濃濃愛意。艾克拜爾·米吉提的《狗事》則把中國故事搬到國外,借一只狗的遭遇講述了中國人在美國體制下生存的尷尬經歷。王方晨的《麒麟》由諳熟的鄉村書寫轉向城市題材,刻畫了現代文明擠壓之下人性的迷失。邢慶杰的《討債記》有種趙樹理式的閱讀快感,小說追求“短平快”風格,在有限的篇幅內將農民狡黠、可愛、質樸的性格神韻刻畫出來,與詼諧的故事情節互為照應。
《紐約客》雜志在評價愛爾蘭作家托賓的作品時寫道:“漂泊他鄉,就會在故土與他鄉都成為異鄉人。”而在中國作家眼中,故鄉是人精神上的避難所。隨著經濟發展和國家城鎮化的推進,故鄉的風土人情已經漸離我們遠去,在每一位游子心中留下了撕裂的傷口。一個地方的消失并不可怕,但一個人精神世界中故鄉的消失,則是一場災難。在2015年的短篇小說中,以“回鄉”為主題的小說就多達十余篇。劉玉棟的《回鄉記》揭示了返鄉者面對故鄉的一種空洞和失語,無話可說的流毒正從城市向農村悄然轉移,人心的隔離、人性的冷漠正是這場病變的內因。何玉茹的《回鄉》記錄兩個知青故地重游的經歷,抒發著特殊年代背景下一代人的濃濃鄉愁。季棟梁的《回家》述說漂泊一族在城市夾縫中生存的艱辛歷程,這些既不能回家又無法融入城市生活的邊緣者,返鄉之旅也就變成了灼心之旅。
文學界關于類型文學的討論由來已久,一個基本共識是不能將類型文學單純地看作通俗文學。例如軍事文學作為類型文學的重要分支,因其本身的政治意識形態和現實主義的文學傳統,呈現出類型化敘事與純文學創作“相互交織纏繞的含混而曖昧”的特征。例如金庸的武俠小說,即使定義為類型文學,也很難遮掩其在藝術性和文化性上的巨大光芒。類型文學更多地與日常生活和文化消費緊密相關,很多時候更被大眾所接受,體現了當下文學和文化格局結構性上的變化。雖然少數類型文學強調作品的娛樂性和游戲性,卻并不能消解類型文學對文學性的追求以及“去類型化”的努力。2015年的短篇,部分小說的類型化和類型小說的經典化趨勢給人印象深刻,這從側面反映出作者在創作選擇上的復雜性。
軍事文學在今年抗戰勝利七十周年的大背景下綻發出勃勃生機,一批抗戰小說密集亮相,濃墨重彩地再現七十年前那場中華民族歷史上最重要的戰爭,對戰爭的殘暴本相、戰爭中人性的撕裂與崩潰進行書寫,謳歌了中華兒女面對強敵不屈不撓的英雄氣慨與民族精神。在這些作品中,除了對正面戰場的直觀描寫和采取仰視角度塑造抗日英雄形象之外,還有很多以其他形式再現抗戰歷史的創作嘗試,昭示了中國抗戰小說在創作視野和審美風范等方面進入到一個全新階段。
趙大河的《浮生一日》在結構上采用兩條時間線索,一條為“我”與友人到滇西采訪,結識了抗戰老兵“唐諾”;另一條則把時間回放到幾十年前青年“唐諾”的生活經歷,兩條線索同時行進,互為映襯,表現出電影的美學質感。小說對正面戰場沒有過多描寫,而是把視角切入主人公的愛情、生活等方面,“唐諾”戰后去了印度,與總督的女兒相識相戀。兩人在眾聲反對下私奔到孟買,并生下了一個女兒。后來家鄉發來電報,“母喪速歸”,“唐諾”在匆促中返回云南,卻被當作特務抓進監獄,從此再也沒有與家人相見。作品對抗戰老兵形象的塑造,不在英雄與武力,而是人性、人格的魅力,這為我們認識歷史、了解抗戰英雄的心靈史開啟一個新的視角。
蕭笛的《冰河》記錄一場女性人生悲劇。“玲姑”年輕時參加過抗日游擊隊,因為來“那個”影響打仗,她聽信戰友王小丫的話,在月事來臨時赤腳站在冰河上,“冰水還能讓那個回去”。后來她受了傷,沒有跟上隊伍,另外八位姐妹遭遇了日軍圍攻,“手拉手投了江”。光復后“玲姑”回到家鄉嫁人,因為身體受到極大損害生不了孩子,被婆家趕出家門。親人的厭棄、村鄰的閑話以及姐妹的分離讓她心里背負上沉重的壓力,身體也因“風寒內侵、郁結不散、邪毒內蘊,結凝于乳”而病入膏肓,生無可戀的“玲姑”在一個寒夜投身于冰河。小說以克制的語言展現了“玲姑”的悲慘人生,從側面表現了戰爭的殘酷及其對人心靈的毒害,字字帶血,令人不忍卒讀。
劉躍清的《我的戰友李克勤》借一位國民黨被俘戰士在成為解放軍一員后思想、作風的轉變,彰顯出國民黨失卻人心、共產黨奪取最終勝利的必然性。“李克勤”曾經兩次被俘,認為自己性命不保,沒想到解放軍對他進行勸說后就把他放了。第三次被擒后,李克勤加入了解放軍。開始時李克勤認為解放軍對他是“小恩小惠”,為的是“上戰場讓他沖在前面擋子彈”。在部隊政委的鼓勵和感化下,李克勤逐漸端正了態度,并在生活上收斂了在國民黨部隊時養成的壞毛病,和戰友結下深厚友誼。“李克勤”最終用犧牲回報了部隊,被評為“戰斗英雄”。小說對解放軍戰士的日常生活和情感心理進行了多方面展示,沒有流于政治批判和單純的主旋律滲透,因而充滿真實性、趣味性和可讀性。
今年其它軍事題材的短篇小說,主要是表現和平年代下普通軍人的情感與生活。石鐘山的《一兵一狗一座山》描述的是一位盡忠職守的“老兵”形象。“老兵”因為任務安排,獨對空山,只有一只狗伴其左右,八年間只下山兩次,一次定親,一次成親。每晚與電信排女兵短暫而重復的通話,成為了他寂寞兵旅生涯中唯一的亮色。小說呈現了軍人剛毅外表下柔軟、豐富的內心世界,在詩意的敘述中,“一兵一狗一座山”像是一幅肅穆莊嚴的簡筆畫呈現在讀者面前。曾劍的《向大海》著筆于軍人心理軌跡、心理根源的挖掘和展示,對平凡而偉大的戍邊戰士予以謳歌,并以“老人”這一象征形象表達了中國軍人與祖國海疆生死相守的浪漫情懷。王凱的《劃痕》則把新時代下的階層意識搬到軍營,通過對新兵貧富差距的對比和個人經歷的描寫,抨擊了當下部隊中存在的人情現象和腐敗現象。
科幻小說對“兩個世界、兩種文化、兩種認知范式”之間的碰撞而進行戲劇化書寫,并以“高度凝練的具體形象來傳遞抽象的生存經驗”,從而使文學產生陌生感和想象力,吸引了大量讀者。隨著劉慈欣的《三體》獲得國際科幻作品大獎“雨果獎”,中國科幻小說的發展也進入快速發展期。在今年各類文學刊物中,科幻小說的表現引人側目。《人民文學》在第七期中一口氣發表了三篇科幻小說:劉宇坤的《人在旅途》、陳楸帆的《巴鱗》和寶樹的《墜入黑暗》,表現出“國刊”在選題上的視野和襟懷。《人在旅途》采用非虛構的形式講述了一場時空錯位的跨太平洋之旅,劉宇坤以“文字的平凡與情節中神秘力量之間發生的張力,讓讀者有距離地觀看到奇跡”。《巴鱗》中的“巴鱗”是作者想象出來的類人而非人的族類,它會“模仿人類的動作,惟妙惟肖,一絲不差,因此成為人類的玩偶”。主人公在成人之后想要了解“巴鱗”的內心,點出了作品的敘事主題,即我們如何通過理解自己來理解他者。小說中關于人性、宇宙的洞見,拓展了我們對世界的想象空間。《墜入黑暗》體現了寶樹鮮明的創作風格。在描寫“宇宙的宏偉和星際戰爭的遼闊”“世界無限的廣闊,人類自身無限的渺小”等方面,他的創作更為接近劉慈欣的作品。小說用“末日”“人工智能”及“幸存者”等基本元素打造了一篇經典模式的科幻作品,行文間充斥著戲謔與反諷,折射出對我們當下時代的反思。
在今年的的官場短篇中,楊少衡的《你沒事吧》堪稱佳作。“大限將至”的“市長”不停調侃、戲謔“副市長”,反復詢問下屬“你沒事吧”,隱約透露出“市長”的懺悔之心。小說以強烈的在場感對國家反腐局勢下部分官員的道德狀態和微妙心理予以諷刺,文筆克制、老到,體現了楊少衡對這一類題材精深的把握能力。艾瑪的《有什么事在我身邊發生》是一篇別致的反腐小說。“鐘局長”背叛了自己的職責和家庭,留下一堆難以破解的秘密。作者沒有正面描寫“鐘局長”的腐敗情態,而是對“鐘局長”妻子隱秘、褶皺、曲折的心理展開剖視與挖掘,以此呈現出腐敗給人帶來的惶惑而恐懼的處境。
胡雪梅的《心靈診所》則是一篇反映職場的小說。報社開設的“心靈診所”欄目將世界萬象包容進來,精神病、自殺者,出于各種動機的未名人物紛至沓來,眾聲喧嘩,集體描繪出時代的浮躁面目。
近年來,蔡駿的類型化創作被打上了史蒂芬·金式的標簽,其作品總能在繁復趨同的中國小說文本中脫穎而出,究其根底,還是出于對“經典化”的探索。他的《舌尖上的一夜》以荒誕與懸疑的筆法塑造了一位“美食家”的傳奇人生。主人公“杜俊”對“美食”有著近乎瘋狂的迷戀,不惜花費重金到世界各地尋找美食。這導致他味蕾分裂,大腦皮層衰退,必須要吃到從未嘗試的美味才能保持舌尖的功能。在一艘神秘的游艇上,他品嘗到了三道菜,即人手做成的“美人掌”、耳朵做成的“窗籠記”和舌頭做成的“舌尖”,遂此欲罷不能,身體與精神狀態都進入了衰退。但丁在《神曲》里對罪惡進行了排序,即七宗罪。其中第二罪“暴食”,說的就是“浪費食物或是過度放縱食欲”。小說中“杜俊”“吃了太多不該吃的東西,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終致一命嗚呼。小說藉由對這些詭秘場景與氛圍的營造、對恐怖食物極端反差式的描寫,表現了作者對人性黑暗的深刻反思。“吃人”的一幕恰與魯迅的《狂人日記》精神暗合,彰顯出蔡駿在作品經典化道路上的不懈追求。
(作者單位: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