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美戰略博弈看南海局勢走向

薛理泰

南海仲裁案出臺前后，美國派遣兩個航母戰斗群遠道而至，中國則從南海、北海、東海三個艦隊調派了多艘主力艦只，在南海舉行了大規模演練。毋庸諱言，中美兩國的軍事調遣都具有針對性。南海空域、海域一時戰云密布，臨戰氣氛緊繃。

曾幾何時，美國7月5日決定將兩個航母戰斗群撤出南海海域，中國則于7月10日從西沙群島主島永興島移除紅旗一9遠程地對空導彈。對此，外界視之為中美兩國互釋善意的表現。無論如何，上述行動顯示中美均有意在此刻將南海的局勢降溫。

南海局勢降溫之因

有評論對最近中美兩國在南海進行軍事博弈的過程進行了分析，稱中國取得了“完勝”，依據是為了應對美方的軍事挑釁，準備了大打、中打、小打三套預案，并在南海集中了三大艦隊的新銳艦只，擺出不惜與美國在南海決一死戰的陣勢，并且派遣轟一6K戰略轟炸機巡航黃巖島上空，從而查悉了在海上活動的美國航母的精確坐標，于是美國緊急命令其航母戰斗群從南海撤出。

筆者認為，這一說法不符合大戰略的判斷原則，有些地方也背離了軍事常識。原因何在？

首先，中國對掌控的南沙7個礁盤填海造島以后，美國鑒于擔心中國日后可能在其中的渚碧島、永暑島和美濟島的3個機場部署新銳軍機，于是對中國提出不“予以軍事化”的要求。迄今，中國既未在這三大機場部署軍機，亦即在嚴格的意義上尚未“予以軍事化”，但同時又作出寸步不讓的姿態。對此，美國自然煞費躊躇。

其次，對于中國在南海的大幅度動作，美國最忌憚的是中國在黃巖島這一環礁進行填海造島的舉動。黃巖島是中沙群島的唯一島嶼，距離美國在菲律賓的蘇比克海軍基地、克拉克空軍基地僅200多公里。黃巖島一旦填海造島工程完畢，中國空軍機場、海軍基地部署就緒，就會對美國在菲的軍事存在構成威脅，哪怕只在蘇比克港口外側放置水下聲吶陣，就能對美軍艦艇進出港口的動靜獲悉無遺了。如此，美國“亞太再平衡”戰略就被打開一個缺口了。

何況，根據中國早先填海造島的規律，臺風季結束（每年8月底9月初），隨即打開工作面，眾多挖泥船千帆競發。次年臺風季來臨（6月底7月初）前，已填陸域必須固邊完成。美國原先擔心中國2016年9月初會在黃巖島開工，表現得十分緊張。

事實上，由于下述原因，近年中國不太可能在黃巖島填海造島：第一、黃巖島工程巨大，缺乏水文資料和地質資料，連施工圖紙都付諸闕如；第二、填海所需的超大型挖泥船和相應的海洋工程設備不足；第三、渚碧、永暑、美濟三大島陸上建設全面開工，后勤和原材料保障應接不暇；第四、中國專用海洋水泥、鋼材產能已屆瓶頸，騰不出手；第五、黃巖島工程耗資是在7個礁盤上造島所需總款項的兩倍以上，需要5000億元，籌資也是問題；第六、美國空前強硬的反制行動。

后來美國可能察覺，中國近期不可能在黃巖島填海造陸，于是繃緊的神經松弛下來。既然如此，又何必與中國在這一關鍵節點上“見真章”呢？據析，這才可能是美國決定在南海降溫的主要因素。中國學者所謂“完勝”的考慮，顯然是一廂情愿。

此外，說三大艦隊的新銳艦只齊集南海，美國航母戰斗群眼見不敵，于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此說亦乏軍事依據。

現代海戰，沒有制空權，則沒有制海權，也沒有制交通權。海戰中喪失制交通權，亦即意味著后方的我軍艦只無法前往戰區增援。

假若中美兩國此刻在南海爆發軍事沖突，中國掌控的南沙7個島的守衛自然要仰仗來自中國沿海地區的空軍航空兵以及海軍航空兵的支援。西沙永興島機場窄小，跑道不夠長，軍機起降次數有限，主要還是依靠在廣東沿海機場及海南島陵水機場起降的軍機提供支援。而南沙7島距離廣東沿海各機場1350至1600公里，超出了當前服役的中國戰斗機或戰斗轟炸機的作戰半徑。即便是海南島陵水機場也離南沙7島1000至1250公里，戰斗機或戰斗轟炸機白陵水機場飛抵南沙7島上空時，已接近作戰半徑的極限了，滯空作戰時間非常有限。

常聽到一種說法：南沙群島在中國“家門口”，而美軍從西半球遠道而來，兩國在南海發生軍事沖突，中國占有地利。此說差矣。美國軍事基地遍布全球，不說在日本、韓國、關島等地的基地，僅在菲律賓就有海空軍基地，距離南沙群島僅數百公里。要說地利，不得不承認反而是美國占上風。

反過來，也正因中國海空軍在南沙群島尚未掌握制空權、制海權和制交通權，有鑒于此，才決心在渚碧、永暑、美濟三大島上修筑軍用機場。而在這三大機場部署軍機并獲得切實的后勤、技術保障之前，中國海空軍在南沙群島并不占地利優勢。

至于談到轟6K巡航黃巖島上空，有力地震懾了美軍航母戰斗群——須知，在現代海戰中，戰略轟炸機如果沒有長航程的戰斗機或戰斗轟炸機沿途保護，根本沒有生存能力，遑論自廣東沿海機場一路巡航至黃巖島上空了。

在和平時期，沒有敵方干擾，即使民航機也能巡航黃巖島上空。而在戰爭年代，一旦喪失了制空權，甭說轟炸機，戰斗機、戰斗轟炸機也難飛抵黃巖島上空。因此，民間中的一些說法其實不能自圓其說。

南海局勢逐漸趨向緩和

美國從南海撤出航母戰斗群后，中國也從西沙永興島移除了紅旗-9地對空導彈。此型導彈最大射程為200公里，具備較強的區域防空能力。南海空氣濕度高，且含較多鹽分，對部署在南海島嶼上的導彈、軍機均有嚴重的腐蝕性。實際上，維修、保養當是中方移除紅旗-9導彈的考量因素之一。況且，局勢緊張時，導彈前出部署在島嶼，局勢緩和后，導彈后撤至工廠維修，這是應取之道。這樣做，既可突出戰略威懾的效果，又有利于在技術上對導彈進行保養，以利在戰時使用。

在中美南海對峙之際，兩國高層溝通的渠道依然保持暢通。這就為雙方管控危機提供了可能性。

2016年7月17日，美國海軍作戰部部長約翰·理查森一行抵京訪問。7月18日，海軍司令員吳勝利會見理查森一行，雙方就南海問題深入交換意見。緊接著，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賴斯從24日開始展開訪京的4天行程。賴斯是南海仲裁案出臺后，美國訪問中國的最高級別官員。25日，習近平接見賴斯時表示，中國不會走“國強必霸”的道路，也無意挑戰現行國際秩序和規則。中美共同利益遠大于分歧，雙方要有效管控分歧，相互尊重彼此的核心利益。

賴斯在與中國官員會談時表示，美國將不會停止在南海地區的軍事行動。她同時表示，兩國應當通力合作以緩解南海地區的緊張局勢。25日晚，美國國務卿克里在與中國外長王毅會談時明確表示，美國對菲律賓單方面提出仲裁案的內容不持立場。克里指出，美國支持菲律賓與中國通過雙邊對話協商來解決存在的問題。

設想一下：2006年初以來，伊朗核問題成為美國和伊朗關系的核心問題。過去美國就是否與中等強國伊朗開戰，尚且躊躇了近10年。其后由于俄羅斯的掣肘，美國對是否在軍事上介入敘利亞內戰，在近5年時間內始終趔趄不前。如今在南海問題上直面世界第二的中國，豈能輕言“戰”字？如今奧巴馬政府即將卸任，在未來數月中，乃是跛足政府。于是，將這個燙手山芋留待下屆政府處理，自然成為上策了。

至此，前階段南海緊繃的局勢顯然趨于緩和。其實，筆者2015年在題為《南海爭端未來走向》（《同舟共進》2015年第11期）的文章結語中已經指出，“在可以預期的未來，南海局勢呈現平靜乃是大勢所趨”。

謀定后動，好謀而成

一個日本航空自衛隊大佐告訴筆者，日本民眾相當忌憚韓國人。有一次，韓國二三十位青年人去日本駐韓大使館示威，他們靜坐在館前，各自拿出一把小鍘刀，競齊刷刷地鍘下一節手指，放在一個大信封里要交給日本大使館。在日本使館拒收后，索性郵寄給日本外務省。此舉震動了整個日本社會，由此認為絕不能侮辱韓國人。

這個大佐還說，以中國的人口比例，假如有八九百中國人仿效韓國人的做法，必當震驚全世界，日本人必甘拜下風。可是，中國人沒有也不會這么做。一些國人假借愛國之名，在游行中砸破國人腦袋，毀壞國人財產的劣行，其實是唯恐天下不亂。

歷史上倒是存在驚人的類似現象。

有時，所謂的“愛國”浪潮足以害國。浪潮中，越具有組織、活動能力者，少數人在某些特定時刻是第一批做漢奸的。譬如五四運動中，梅思平格外顯得大義凜然，率先沖入趙家樓，縱火焚毀曹汝霖家宅。可在全面抗戰爆發以后，梅思平卻腆顏出任汪偽政權工商部、實業部、內政部部長及浙江省政府主席。

又如在京劇《沙家浜》中，要論當年第一個奮身抗日的，恐怕還要數胡傳魁。抗戰軍興，蘇南地區是國民黨心臟地帶，新四軍勢力尚未進入，郭建光還沒有參軍，阿慶嫂還在陽澄湖邊探察社情時，胡就已經“十幾個人來七八條槍”，四處出擊日軍了。一次日軍追擊，胡情急之下，藏身于大水缸內。假若被日軍捕獲，必定一刺刀兩個洞，并且砍下腦袋掛在樹上示眾。抗戰進入了持久戰階段，雜牌軍主官既要躲避日軍圍剿，又要維持部隊不散，不少人頂不住日偽政權勸降，索性來個“曲線救國”。于是胡傳魁之輩搖身一變，成為皇協軍胡司令了。

可以預料，今后中美對峙日趨緊張之日，內心膨脹之輩必然會訴諸躁進的手段，一味強調要以強硬的手段對付境外強權勢力。其實翻閱近現代史書，可發現中法戰爭、甲午戰爭乃至1929年張學良從蘇聯奪回中東鐵路路權，無非當政者未謀定而動，卻聽信了主張躁進者的慫恿，最終結局事與愿違。

可見無論是精心作出戰略規劃，還是毅然付諸實施，均輕率不得。《論語·述而第七》記載，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鞏固階段性成果為先

2014年，中國挑選赤瓜礁作為填海造島的首個工程。為何？按理永署礁、華陽礁更重要。當時是考慮到來自美國的壓力，而赤瓜礁周邊有南薰礁、渚碧礁和東門礁，自衛支援力量較強。中國在赤瓜礁填海，似乎也沒遇到什么壓力，就全面展開南沙7個礁盤的填海工程了。美國遲至2015年夏才作出強烈的反應，中國旋即宣布填海造陸工程即將完工，美國的抗議又銷聲匿跡了。在這一輪戰略博弈中，中國制敵機先，美國則料事慢而行動節奏遲緩。可見美國戰略評估能力稍遜一籌，存在大的欠缺。

如今南海四大群島中，中國大陸占有西沙群島全部、實際管控了中沙群島唯一的島嶼黃巖島以及占有南沙群島渚碧島、南薰島、赤瓜島、東門島、永暑島、華陽島和美濟島，而臺灣則占有了東沙群島全部以及南沙群島主島太平島。放眼南海，四分天下有其三矣。

至今中國通過填海造陸，經營南海取得了階段性的成功。此項行動扭轉了數百年以來的狀態，既然是曠古未有的巨大工程，勢必難以一蹴而就，豈能奢望畢其功于一役。按照辯證唯物主義，“不斷革命論”與“革命發展階段論”取得有機統一，就有成功的希望。這與中國一則成語“見機而作”有異曲同工之妙。

近年中美關系經過一系列互動，跨過了一道關鍵性的門檻，進入了“冷戰”的初級階段。據析，美國認為中國崛起未竟之際，已在南海采取了前所未有的行動，大有“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勢。因此，美國應對中國崛起的立場從“防”逐步向“抗”的方向移動。

今日中國在國內外面臨著嚴峻的危機，戰略謀劃是否得當，對于國家興衰的重要性不亞于體制、政制及支撐基礎。謀略的基點是高收效、低成本，兼顧緊迫性、前瞻性和可操作性。謀劃得當，則收事半功倍之效，否則，必貽事倍功半之憂。世局波譎云詭，復雜多變。中國制定南海方略，應該在大戰略層面從容籌劃。眼前不適宜做的，未必今后就不能做。此時此刻，還是適用忍字訣的。

綜上所述，在南海，中國在戰略上已經取得了勝利。在現階段，應該鞏固階段性的成果，見好即收，而不應陷入強國聯盟對中國軍事攤牌的局面。否則，一味追求躁進、膨脹，難免會有損失。況且，三大機場業已就緒，部署新銳戰機，“轉場”乃指顧間事耳。何必在此崛起未竟之際，爭一日之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