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鐵群


1919年夏天,一位體貌清瘦、近乎禿頂、濃眉大眼的中年“洋人”,或步行,或騎毛驢,或騎自行車,頻繁出現在北京城郊。每到一地,他時而用儀器觀測,時而徘徊思索。最終,他在通往頤和園的公路干線上畫了一個圈。幾年后,一所環境優美的現代大學在這里拔地而起……
1998年,美國總統克林頓在北京大學演講時提到,北京大學“這個校園,過去是美國傳教士創建的燕京大學的所在地……”這個“洋人”傳教士叫司徒雷登,他是燕京大學的創始人和主要領導者,被尊為“燕京大學之父”。
迎難受命
1918年,位于北京的兩所教會大學(匯文大學和華北協和大學)籌劃合并。在時人看來,合并后的校長人選,非司徒雷登莫屬。
司徒雷登1876年6月生在杭州,父母是來華傳教士,全家都會說流利的杭州話,深受中華文化影響。司徒雷登11歲回美國讀書,17年的在美學習經歷,使他對西方文化熟稔有加。1904年,司徒雷登偕妻子返回杭州。從那時起,司徒雷登隨父親到各地布道,并曾在南京金陵神學院擔任教職。辛亥革命時,兼任美聯社特約記者,接觸過孫中山等中國高層政界人物。司徒雷登的才華和人品在中外人士中有著良好口碑,如“學生志愿參加海外傳教運動”的領袖羅伯特·史庇爾所說:“司徒雷登深切了解中國,于在華傳教人士中對中國青年最具影響力,而且才華與學養出眾,思想開朗,中外人士都心儀其人?!?/p>
1918年下半年,美國南北長老會正式向司徒雷登下達指令,讓他去北京籌辦“一所新的綜合性大學”。當時,北京這所合并后的大學是個“爛攤子”。匯文大學和華北協和大學的校舍已毀于1900年庚子事變,新校址設在北京東城的盔甲廠,校舍嚴重不足。學校師資很薄弱,經費更是奇缺。司徒雷登后來回憶:“當時學校一點現款都沒有。”
司徒雷登經過一番猶豫,最終迎難受命。1919年元月,司徒雷登北上正式出任這所合并后的大學的校長。他成立了由蔡元培等5人組成的校名委員會,最后采納中華基督教協進會會長誠敬一博士建議,以北京古名燕京,給這所大學起了個新名字——“燕京大學”(下簡稱燕大)。他還說服華北女子協和大學在當年并入燕大。在維持學校日常教學工作的同時,司徒雷登雄心勃勃,以世界名校的標準謀劃燕大的未來,并為創建和發展燕大嘔心瀝血。
奠基燕園
發展燕大,必須另起爐灶,開辟新的理想校園,這是司徒雷登上任伊始便著力解決的問題。為此他不辭勞苦,和同事幾乎轉遍了北京的城郊。司徒雷登相中的地方,是清朝權臣和坤留下的淑春園,此時這塊地屬于陜西督軍陳樹藩。1920年夏天,司徒雷登專程遠赴陜西游說陳樹藩。督軍感其赤誠,最終以6萬大洋的極低價格把這塊地產賣給燕大,還把其中1/3的款項捐作獎學金,亦即司徒雷登只用4萬元買下了海淀區這塊243畝的土地。后司徒雷登又陸續從載灃等人手中購入朗潤園、蔚秀園、承澤園等園林以及周邊民房、民地,在1920年共計達到780畝。
校址確定后,接下來就是校園的設計和建造。司徒雷登在杭州度過童年,江南山水園林的秀麗牢印在他的記憶中。來到北京后,北方園林的宏偉氣度更是深深吸引了他。而美國大學現代化的設施,也給他留下難忘的印象。司徒雷登主張,燕大校園(下簡稱燕園)要做到中西合璧:建筑群外部風格應是中國古典宮殿式樣,保存中國最優秀的文化遺產;而其內部功能則應采用最先進的西式設備,跟上世界文明潮流。
1921年,燕園開始動工興建。1926年夏,燕大各院系正式遷入新校園。徜徉燕園,湖島相伴,山水相依,紅墻灰瓦,雕梁畫棟,人們無不為燕大融合中西文化的精妙設計而感嘆,如胡適所說,燕大是“有著全世界最美的校園的大學”。司徒雷登自豪地說:“凡是來訪者,無不稱贊燕京大學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校園——它有助于加深學生對這個學校及其國際主義理想的感情?!?/p>
鑄就名校
蔡元培說過:“大學者,囊括大典,網羅眾家之學府也?!焙翢o疑問,建立名校,僅有漂亮的校園是遠遠不夠的,重要的是講臺上要有大學者,有名師才有名校。為此,司徒雷登廣攬一流教師來校任教,對有名望、有真才實學者,登門拜訪,高薪聘用。司徒雷登為燕大羅致了各類學術人才,燕大名師云集。
為了進一步提升燕大的學術水準,在司徒雷登的努力下,燕大與美國哈佛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密蘇里大學及英國牛津大學等建立了聯系,得到了這些名校的支持。美國鋁業大王霍爾有一筆巨額遺產捐作教育基金,并在遺囑中聲明,其遺產的一部分用于研究中國文化,由一所美國大學和一所中國大學合組一個機構執行這項計劃。司徒雷登為爭取燕大與美國名校合作的機會,連續幾年與執行該遺囑的美國鋁業公司總經理和律師密切溝通。1925年秋,他專程趕往美國同哈佛大學做工作,燕大初步展露的學術潛力和司徒雷登的人格魅力終獲哈佛的認可,兩校達成建立“哈佛燕京學社”的協議。學社的建立,極大促進了燕大的發展。
司徒雷登深知,思想自由是大學的本質,是培養人才和鑄就名校的充分必要條件。建校不久,他便為燕大確定了校訓:“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他認為大學的核心是自由,知識分子的職責是獨立自由地探求真理,最終目的是服務社會。他說:“燕大必須是一所經得起任何考驗的、真正意義上的大學——至于信仰什么,則完全是個人的私事。”“我的職責就是盡量給教師以自由空間,讓他們盡情發揮?!薄拔覀兊哪康氖且责B成一種合作、建設、服務人群的精神,以服務社會國家?!睘榱舜_保燕大思想自由、信仰自由,司徒雷登淡化了其教會大學屬性,他不過問教師的宗教信仰和政治傾向,唯才是舉。從1922年起,廢除了學生參加教堂禮拜等宗教活動的規定,逐漸不再把宗教作為必修課。司徒雷登鼓勵師生立足中國,“與社會和國家發生密切關系”,他甚至提出要“使燕大徹底中國化”,成為“中國人的大學”,但他同時又要求師生具有國際視野,把服務本國社會和世界進步潮流相結合,他強調“保持中國的民族自由及其優秀的民族文化與實現太平洋的和平及全人類的進步事業是絕對分不開的”。正是由于司徒雷登淡化了學校的宗教色彩,堅持思想自由和兼容并包,才給燕大提供了超越宗教信仰和政治傾向的人才養成環境,使該?!俺霈F人才的比重高于中國任何一個大學”。
在司徒雷登的苦心經營下,燕大歷時十年左右便由一所名不見經傳的教會大學躋身中國名校行列。到1929年,燕大成為院系和門類較全、師資雄厚、環境優美的綜合性現代大學。燕大雖只有33年歷史,其間還飽受日本侵華戰爭干擾,但為中國培育了一大批高水平人才。在不到一萬(9988)名畢業生中,為中國培養了42名中科院院士,11名工程院院士,各學科領軍人物超過100人。著名校友包括榮獲國家最高科學獎的黃昆、歷史地理學家侯仁之、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孫道臨、著名女作家謝婉瑩(冰心)等。
“乞討”籌款
燕大成為名校,談何容易。燕園宏大的工程離不開經費,燕大雄厚的師資也離不開經費,那么經費何來?燕大乃私人教會大學,沒有政府資助,除了一小部分學費收入外,學校約85%的資金都靠私人募款、捐助。
司徒雷登親自出馬為燕大籌款,他約有一半時間用在募款上??梢哉f,燕大的建設資金,主要是靠司徒雷登以其毅力和魅力向美國教會和富人化緣而來的。從1922年起,他頻繁遠涉重洋去美國募捐籌款,15年內往返美國10次。他成功爭取到了美國鋁業大王霍爾、汽車大王福特、石油大王洛克菲勒等富豪捐款。從1922至1936年,司徒雷登在美國為燕大共募得2000萬美元。在中國國內,司徒雷登也不放過一切籌集款項的機會,他一次次拜訪政府首腦、名人賢達、實力人物,征得段祺瑞捐款3000銀元、張作霖捐款5000銀元、馮玉祥捐款7000銀元、孫傳芳捐款2萬美元等。1930年代,孔祥熙擔任校董事長時也資助過燕大。司徒雷登還發起過“百萬基金運動”,僅校友就捐出32.2萬元。
募捐資金難免遭逢尷尬和白眼,司徒雷登曾感嘆:“我每次見到乞丐就感到我屬于他們一類?!痹诿绹?,他耐心謙卑地向各種可能給予捐款的人做說服工作,甚至一連幾天“跟一個半聾的老太太玩天牛,只希望老太太在臨終遺囑上別忘了燕大”。為了籌款,他不得不放下個人尊嚴,“經常巴結未來的捐款人,而且向他們乞求”。他一度被這種低三下四的“乞丐”生活折磨得神經衰弱,“得了一種神經性的消化不良癥,這一癥狀每一次總是在旅程完結時消失”。
錢來不易,司徒雷登自然看重每筆錢的用項。燕大各項經費的用度,都有嚴格的規定和細則,每筆款項都盡量發揮最大效率。在1929年國民政府召開的全國第二次教育會議上,教育部的調查報告顯示:“全國各大學經費用途比較之效率以燕京大學為最高。”
愛校如家
司徒雷登為燕大募得巨款,但他本人素無積蓄,生活簡樸,“他很少買衣服,襪子和內衣上都是補丁”。即使在1946年到1949年任駐華大使時,他也要從1000美元月薪中拿出大部分捐獻給燕大。
司徒雷登的“校長官邸”也充滿家庭氛圍。這座位于燕園內湖邊的建筑,是用美國費城的喬治·柯里夫婦所捐??罱ㄔ斓?,但司徒雷登化私宅為公用場所,經常在這里接待來賓、召開會議。燕大青年教師的婚禮也經常在此舉行,1929年6月冰心與吳文藻的婚禮就是在這里由司徒雷登主持的。每年6月24日,燕大師生也必定踴躍而來,為他們尊敬的校長祝賀生日。這里長時間沒有名字,1931年校友在此聚會時由冰心取名為“臨湖軒”。
司徒雷登如同長輩一樣對待學生。他每年都要在開學儀式上和每位新生握手言歡,并在臨湖軒為新生舉行茶話會。在燕大初期他能準確叫出每個學生的名字,后來學生人數增多,他也努力做到這一點。和司徒校長對話交流,如沐春風,曾為燕大學生的冰心深有感觸地回憶說:“這幾十年中,曾有過幾次小小的事情,同他有過幾次短短的談話,每次的談話里,都使我覺得他是兼有嚴父的沉靜和慈母的溫存。他款款地笑在你的對面或身邊,兩手叉握著放在膝上,用溫和懇摯的目光看著你。你不先開口,他是不多說話的。他總是盡量地給你機會,讓你傾吐你的來意,然后他用低柔的聲音、誠摯的話語,來給你指導與慰安……”
司徒雷登對教職工的生活關愛有加。1936年冰心在《燕大周刊》上撰文說:在燕大這個大家庭中“人的生、婚、病、死四件大事里,都短不了他。為嬰兒施洗的是他,證婚的是他,喪禮主儀的也是他。你添了一個孩子,害一場病,過一次生日,死一個親人,第一封短簡是他寄的,第一盆鮮花是他送的,第一個歡迎微笑,第一句真摯的慰語,都是從他而來的”。
隨著日本侵略的加劇,燕大成為團結抗日的大家庭。“九一八”事變后,司徒雷登親率數百名燕大師生游行示威,領頭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1934年燕大學生參加赴南京請愿抗日活動,從美國返回的司徒雷登“在上海下船時,首先問來接我的人,燕大的學生是否也去南京請愿了。我聽到答復‘是,這才放心。如果此次燕大學生沒有參加請愿,那說明這些年來我的教育就完全失敗了”。
1937年北平淪陷后,司徒雷登以無畏的勇氣和智慧護衛燕大。他在燕園升起星條旗,并在大門貼上公告,聲稱此處系美國財產,受治外法權保護,日軍不得擅入。但凡有燕大學生在校外被捕,他必與日方交涉,迫使其放人。燕大不僅為淪陷區學生提供了繼續求學之處,還成為溝通淪陷區與解放區及大后方的秘密通道。在司徒雷登支持下,燕大為大后方和敵后根據地輸送了大批人才,他指示校方承擔路費,并在臨湖軒為出征的學生設宴餞行。冰心回憶說,她和吳文藻曾找司徒雷登商量,欲借其汽車把去大后方的兩名學生夜送郊外,司徒雷登毫不猶豫答應了。在他支持下,燕大也為抗日后方提供了很多抗戰物資。如燕大英籍教授林邁可借司徒雷登專車,把29軍撤離平津時未及搬運的6皮箱軍用器材,分3次運往西山交給八路軍。司徒雷登認為師生的抗日活動是在踐行校訓:“這使我感到十分欣慰。尤為感人的是他們已在身體力行燕大的校訓‘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p>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不再顧忌美國,當天早晨日本憲兵就闖入了燕園,在西大門懸起紅十字旗,燕園成了日軍傷兵的療養院。從此,在淪陷區堅守了4年的燕大被迫暫停。當天日本憲兵逐樓逐室抓捕了30余名抗日師生。次日,正在天津為燕大募捐的司徒雷登被捕并被押回北平,旋即和華北地區英美人士一同被押往日軍設在山東濰縣的外僑集中營。在這里,司徒雷登被囚禁了3年零8個月。
1945年日本投降,司徒雷登出獄次日便趕回燕大,重建校園。人們看到,歷經近4年的牢獄折磨,老人家衰老和瘦削了許多,那套曾經貼身的白色西服已明顯寬松,但其談吐和風度依然,給人信心和希望。10月10日燕大復校,司徒雷登在主持開學典禮后又飛往美國為燕大籌款。
司徒雷登說過:“我一生中大部分的時間以中國為家。精神上的縷縷紐帶把我與那個偉大的國家及其偉大的人民緊緊地聯系在一起?!薄芭c其說我是美國人,不如說我是中國人,我對中國和中國人民有很深的感情?!痹谒就嚼椎?0歲生日時《燕大周刊》刊文說:“司徒先生自己雖不是一個中國人,可是他對中國的厚愛,并不亞于我們……他所愿望的是全世界的自由與平等,他所企慕的是全人類的博愛和平,他不愿讓公平屈折,他不愿讓真理隱藏……”司徒雷登愛校如家,正是源自這位傳教士“帶著愛來中國”和“用生命愛中國”的情懷。
黯然離別
1946年6月24日,燕大臨湖軒熱鬧非凡,隆重慶賀司徒雷登70歲生日。林孟熹在《司徒雷登與中國政局》中描述說:“這里一大早就賀客盈門,至于賀信、賀電和禮物兩三天來早已不絕于道,其中包括南京的蔣委員長和共產黨的葉劍英將軍送的?!钡就嚼椎菦]有想到,這是他在燕大度過的最后一個生日了。
1945年抗戰勝利后,為避免國共內戰,美國總統杜魯門派遣馬歇爾為特使調處國共糾紛。由于復雜的原因,調停失敗。鑒于司徒雷登洞悉中國事務,沒有黨派偏見,在中外人士中廣受愛戴和尊重,經馬歇爾提名,1946年7月杜魯門任命司徒雷登為美國駐華大使,繼續調停國共關系。
司徒雷登接受了這一任命。他在遞交燕大的辭呈中說:“我之所以接受此項任命,完全是出于我確信此舉目前最符合我為之奉獻終身的燕京大學本身和其它有關方面利益……我希望能在一年或更短的時間里,可以從我的新職務上引退,重返我今天離開的地方?!痹谶f交辭呈之后,他又在學校茶話會上說:“今日燕京的問題,實在與中國不可分割,能出去幫忙使中國渡過今日的難關,實際上仍是為燕京工作?!毖啻笳蜗抵魅侮惙贾セ貞浾f:“在離開燕園赴南京就任前夕,司徒雷登曾經對他說:‘出任大使是為了謀求和平,而只有在和平環境下,燕京大學才能生存和發展。”總之,司徒雷登同意出任美國駐華大使,按其意愿,是為了中國的和平和燕大的發展。
司徒雷登出任美國駐華大使獲得廣泛歡迎。中共代表周恩來、鄧穎超、董必武、葉劍英等人紛紛發表講話,表示對司徒雷登博士極其尊敬,熱烈歡迎他就任美國大使。鄧穎超在上海答各界人士和記者提問時說:“司徒雷登先生生長在中國,對中國情形很熟悉,對我們一直有很良好的友誼,而且正為中國的和平民主在努力,所以對于他的出任駐華大使熱烈歡迎,同時也寄以極大的希望。”
司徒雷登履職后,以促成中國和平為己任,以古稀之軀奔走各地,試圖說服各方組建中國聯合政府。但一個主張博愛的人是不適合搞政治的,司徒雷登的一切努力都失敗了,內戰最終爆發。司徒雷登為此深感自責:“我辜負了中國人民對我的信任。我未能說服任何一方為達成協議而作出讓步?!?/p>
1949年4月,解放軍攻占南京,蘇聯駐華大使羅申隨國民政府遷往廣州,但司徒雷登仍在南京“坐著不動”,他本著發展中美關系的長遠目標與中共代表(黃華,燕京大學畢業生)幾次接觸,還通過民主黨派陳銘樞、羅隆基等與中共聯系,對毛澤東、周恩來歡迎他去北京一晤的邀請他也欣然接受。6月30日毛澤東發表《論人民民主專政》,宣布“一邊倒”的外交政策。7月2日美國政府復電司徒雷登,否決了他北平之行的建議,要求他務于7月25日前回國。司徒雷登再次提出去北平的請求,美國政府電令其立即返美。1949年8月司徒雷登登上回美國的飛機,與生活了50余年的土地黯然離別。幾天后,毛澤東發表《別了,司徒雷登》一文。從此,司徒雷登短暫的大使經歷,遮蔽了他27年的燕大榮光。
歸葬杭州
司徒雷登回到美國僅3個月便中風不起,在輪椅和病榻上度過了最后13個春秋。他的夫人艾琳早在1926年6月病逝于北京,她的墓地是燕大校園中的第一座墳墓。他的出生在杭州的獨生子杰克,此時在密西西比州的一個小城當牧師,收入微薄,無力照顧父親。司徒雷登因長期生活在中國,在美國沒有住房、社會保險,唯一的經濟來源是慈善機構亞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聯合理事會”每月發給他的600多美元。因經濟窘迫,請不起保姆,他常年寄居在多年的秘書、亦生亦友的傅涇波家中,病中生活和護理全賴傅涇波及家人悉心照料。
司徒雷登早已把自己當成中國人,他自稱“是一個中國人更甚于是一個美國人”。據傅涇波女兒傅海瀾回憶,這位給自己起了個中國姓的老人家晚年常常望著中國的方向,身在美國心卻盼著回中國。在他心底,仍執拗地以中國為家,哪怕這個國家曾經誤解著他甚至傷害著他。他精心保存著所有跟中國有關的東西,臥室墻壁上掛著燕京大學的照片。司徒雷登一生的事業和心血都給了這個國家,他的父母、妻子、弟弟也葬在中國,中國是他魂牽夢繞的故鄉,他怎能割舍對中國的留戀?1955年8月1日,他立下了一份遺囑:“我指令將我的遺體火化,如有可能我的骨灰應安葬于中國北平燕京大學之墓地,與吾妻遺體為鄰;我并指令,如果此種安葬證實不可能,則上述骨灰可安葬于其它任何地方……”
但此時的燕大早已不復存在。隨著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燕大被撤銷,院系合并到北大、清華等院校,燕園也成了北大校園。
1962年9月,司徒雷登在華盛頓一家教會醫院去世,享年86歲。他的葬禮是在中國民族樂曲《陽關三疊》中結束的。
為完成司徒雷登歸葬燕園的遺愿,傅涇波1973和1984年兩次訪問北京,向有關部門提出將司徒雷登骨灰回葬燕園之事,還在1986年為此事請中國駐美大使遞信給鄧小平。
1986年8月,中國駐美使館給傅涇波轉來北大公函,系北大校務委員會主任王學珍所寫,經中共中央書記處批準,同意司徒雷登骨灰以原燕京大學校長名義安葬臨湖軒。正當傅涇波準備來華,并定于次年5月4日舉行儀式時,“不料,一群‘馬列主義老太太聯名(上書)反對,事情不得不擱置”(據燕大校友王百強回憶——筆者注)。據《司徒雷登與西湖》和《走近司徒雷登》兩書作者沈建中說,反對的主要理由是因為司徒雷登是毛主席點名批評的人。1987年4月,中國駐美使館通知傅涇波:此事因故暫緩辦理。
1972年,曾兼任燕大新聞系講師的斯諾去世,他的一部分骨灰運抵中國,安葬于燕園未名湖畔。但作為“燕大之父”的司徒雷登卻未能獲此“殊榮”。有燕大校友感慨地說:“偌大的燕園,竟容不下一個司徒雷登!”
1988年,傅涇波帶著未竟之愿在美國病逝,臨終前囑托其幼子傅履仁定要將司徒雷登之骨灰送歸中國。傅履仁是美國陸軍第一位華裔將軍,1995年退役后出任麥道公司北京總裁,他還是美國華裔百人會的會長。經過他的多方努力,在司徒雷登去世46年后,司徒雷登的骨灰終于穿越浩渺的太平洋,回到他深愛的中國,回到他出生的地方。
2008年11月17日,司徒雷登的骨灰安葬于杭州半山安賢園,墓碑上寫著:“司徒雷登,1876—1962,燕京大學首任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