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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陽隨筆烏蒙山記

2016-11-25 16:47:13雷平陽
廣西文學 2016年2期

彩 虹

時間一直在消滅生命,我們也站在被它消滅的隊列里,我們卻如此地熱愛它、珍惜它,向它一再地妥協,繳械投降。與那些被處以極刑的死囚有別,死囚沒有機會繼續行使愛與恨的權利,否則,我們所保持的對時間的態度,就等于他們在死去后的漫長時光里,心懷畏懼卻又癡迷地愛上了劊子手和其手中的屠刀。我們不曾與時間交火,也沒有與它賽跑,令我們無比頭疼的是,季節和年份的劃分以及鐘表制造,時間從來沒有現身,都是我們單方面的行為,它仿佛是人們臆想出來并懸在自己頭頂上的國王的寶劍,我們走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并把末日帶到哪兒。它是不能反對的,它像圣徒們最后的晚餐,任何人都知道背叛意味著什么;它是鳥兒最后的天空,自由的飛翔一直存在著邊界和終點;它其實就是我們自己安插在生命流程中的死神的喪鐘,左手想讓它停止走動,右手則在幫它擰緊發條。

在鎮雄縣烏峰鎮街邊的一個豬腳米線攤上,呼吸著嗆人的煤煙,我和幾個外省詩人,一邊討論著尹馬和王單單詩歌的空間問題,一邊抱怨著初冬時候濕冷而又烏煙瘴氣的鬼天氣。

朱零說:“這豬腳有肉的味道,真香,我們一人再來一只豬腳和一鋼化杯雨河酒?”時間已是午夜,街道上的行人都拖著自己或長或短的影子,他們多數是些醉了的酒徒,人和影子都在飄蕩、掙扎、手舞足蹈,讓人很難分清哪一個是人哪一個是影子。他們從我們身邊走過,或浮或沉的腳踩在泥濘中,濺起來的泥漿,落到了我們面前的木桌上和土碗里。其中一個,聽見朱零的話,一屁股就坐到朱零旁邊,搖晃著腦袋,大著舌頭,對朱零說:“來,來,來,兄弟,我陪你,一定讓你喝高興!”朱零也不拒絕,豬腳和酒一上來,兩人便稱兄道弟地喝上了。

朱零問那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很詫異地望著朱零:“什么?你問我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朱零以為碰上了借酒撒瘋的家伙,但還是耐著性子問他:“那我怎么稱呼你?”

那人答:“人們都叫我麻風病。我的名字就叫麻風病。你就叫我麻風病就行了。”

我們沒心沒肺地坐在旁邊看著,相信這近乎荒誕的酒局里有一張底牌,但誰都不知道這張底牌藏在哪兒。就我個人的審美和想象力來說,一群外省詩人出現在午夜的街邊,這是合理的,一個自稱“麻風病”的酒鬼旁逸斜出,突然成為酒桌上的主角,則顯得十分詭異了。按照以往的敘事習慣,即使要在故事中的午夜的酒桌上安插一個沒有合法身份的人,我喜歡選擇蒙面人、夢游者、餓死鬼、盜墓賊和啞巴,他們中的任何一種人,都有助于文字空間的開拓,可以讓我肆意汪洋的想象不拘泥而又合乎邏輯。“麻風病”不在我的閱讀和寫作的經驗范圍內。1999年冬天在世紀之交的鞭炮聲里,閱讀保羅·布蘭德與菲利浦·揚西合著的《疼痛·無人想要的禮物》一書時,我看重的也是醫生對希波克拉底精神的踐行與思考,只是順帶著用目光掃描了一下具體的病癥和具體的麻風病患者。該書認為,疼痛感是人類最卓越的特權之一,無人想要,可它一旦消失了,生命將會變得更加可怕。沒有了疼痛,你可能會取自己的血去畫畫,你可能會毫不吝惜地剁掉自己一只被詛咒過的手臂。有很多的可能,都源于你患上了“無痛之癥”從而把自己的身體當成了一堆垃圾。在這本書的文字中間,一位印度病人用裸露在外的脛骨奔跑,白骨扎進土里,小石子和樹枝則塞滿了他的骨髓腔,他還為自己奔跑時的速度如此之快而自豪,對隨之而來的截肢手術非常漠然。他一點兒也不痛,因為他是一個麻風病患者。

“麻風病”頻頻與朱零碰杯,不時也把目光轉向我們,嘴巴里叫著:“喝,喝,你們干嗎不喝?”說完,也不管別人喝不喝,自己就大大地喝上一口。看樣子,他的年紀在四十五歲左右,一臉的肉疙瘩,穿著一套很少有人穿的中山服,衣領和袖口都破了,鼓鼓囊囊的胸袋里似乎裝著一包香煙和其他什么雜物。他雙手握住豬腳往嘴巴里送的時候,我看見他的兩只手掌總共只有六個指頭。那一瞬間,我承認我的腦袋里有一只鞭炮炸響了,因為我意識到與我們同桌飲酒的這個人,他可能就是一個麻風病患者,至少他有過麻風病癥史。當然,我沒有愚笨到害怕就此感染上麻風病的地步,但忽然來臨的恐懼促使我心生惡念,我決定試一下,看他還有沒有痛感。《疼痛》一書中的布蘭德醫生,因為勞累導致腳跟神經過敏而喪失痛感,遂懷疑自己感染了麻風病。一天晚上,他把一根縫紉針狠狠地扎進了自己的腳跟。令他欣喜的是,當縫紉針扎進腳跟時,“我從來未感覺到像疼痛那樣鮮活、麻酥酥的快感……我祈禱,感謝上帝賜予的疼痛……”

手上沒有任何尖銳的器物,我只好耐心地等著“麻風病”啃豬腳。當他把豬腳骨頭扔到桌上,不等他又去與朱零干杯,我迅速抓過豬腳骨頭,狠狠地就打在了他伸向酒杯的右手上,嘴巴還嚷著:“嗨,你看,骨上還有這么多肉,啃光掉,拿去,啃光掉!”令我心安并快樂的是,這一次擊打,“麻風病”發出了一聲尖叫,還一臉怒容地望著我。如果不是朱零及時端起杯來叫他喝酒,難說他會站起身來,以酒鬼的方式向我大打出手。在鎮雄街邊長大的詩人王單單,在總結什么是“鎮雄精神”時,曾經一針見血地指出,所謂鎮雄精神,就是鎮雄人“拿起筆桿子上得了廟堂,拿起槍桿子戰死在沙場”。我很清楚,“麻風病”之所以因酒而克服了血性,為了與朱零斗酒而沒有與我火并,主要是因為體內暗藏的那個酒壇子,閑置多年了,酒還沒裝滿,酒精還沒有被血液的火焰點燃。

散伙時,天都快亮了。我與“麻風病”約了下午在“古芒部”茶館見面。他的醉態夸張,但在看我的時候,那一束冰冷的目光告訴我,他沒有醉。

在烏蒙山中,有這么一個風俗:大年初三,人們都不能到野外的江河與溪流中去取水,甚至水井里的水也不能碰,因為這一天,是屬于麻風病人的。麻風病人也要過新年,初三日,傳說中的“癩子之神”,他會從山洞中走出來,到水里去清洗自己滿身的瘡口和疤痕,天下之水都是臟的,誰一旦飲用或用這一天的水耕地和清洗衣物,誰就會患上麻風病。所以,初二的那天,人們不管是沉溺于喝酒,還是忙于賭錢,都會抽出時間,擔水把水缸和木桶灌滿,初三,除了家中之水而外,任何水都不敢沾手。把一年中最珍貴的日子之一劃撥給麻風病人,可以看出麻風病在這一區域的流傳之廣和染病人數之多,亦可發現人們心底隱藏著的巨大恐懼及殘存著的一點點慈善。在我的記憶中,聽說過很多鄉野中處置麻風病人的事件。有的麻風病人被兒女強行裝進棺材活埋,有的被鄰居放火燒死在家中,有的被人偷偷地裝進特殊的器物拋棄在荒無人煙的山丘或山洞,有的則一生被家人關禁在屋底的地窖……死亡,需要足夠多的體面與尊嚴,它不能是別人強行送來的禮物,更不能是別人體現集體意志的利器下的白骨,它的個人性只有上蒼才能染指。因此,我聽得最多的麻風病人之死,是自殺。自殺的形式多種多樣,其中被采用得最多的,還是跳進無底的山洞,自絕于世界。

開你家門,

打你家狗,

跟你家要碗老甜酒。

你不給,

我不走,

一直守在你家大門口。

這是一首鎮雄兒歌。當它由一副沙啞、低沉的中年男人的嗓音唱出來,它已經不再是兒歌。歌聲甫一結束,我聽見茶館的服務員開始用尖厲的聲音,驅趕著一個上門乞討的人。那人似乎在哀求,服務員不為所動:“滾開,你再不滾開,我要喊人了!”

“喊人?你喊啊,喊來把老子殺了!”上門乞討的人嗓門突然高了起來,“老子正愁著死不掉呢,今天倒要看看你能喊來什么人,看他敢不敢把老子殺了,老子今天哪兒也不去了,非死這茶館門口不可!”隨后,甲乙雙方陷入了漫長的寂靜。我大抵能想象出兩張猙獰的臉,四只怒目,僵持住了,誰都不讓誰,同時又都在想下一步該如何開口,都在盼著最好有一個人及時出現,表象上調解,實際上做自己暗中的支持者。他們誰也沒再說話,代表第三方的人也沒從地下冒出來。我合上手中的書,喝著茶,靜候著,看這場聲音的戲劇該怎么收場。有一陣,我也覺得自己應該走出包廂,到茶館門口去,分別把他們拉開,可我一直沒有站起來,心里甚至希望他們不要戛然而止,應該把自己最犀利的足以讓對方膽寒的話全部喊出來。事實上,最終的結果也許是雙方都咽了一口唾沫,分別收起臉上的怒容,各做各的事去了。我想象中定格下來的對峙畫面,像閃電那樣僅僅存在了一瞬間。

茶館的樓下就是街道,兩邊盡是雜貨店、小餐館和服裝店。這些鋪面的門口又擺滿了形形色色的地攤,地攤前人來人往,汽車和電動車在人流里拼命地響著喇叭。我坐在窗口,百無聊賴地數著穿白衣服的人數。我想,等到數到一百個,我就去數穿黑衣服的人數,黑衣服的人數到一百,我接著數穿紅衣服的人。如果數累了或不想數了,我就接著讀書,直到街上的人散去,茶館關門了。這次隨身帶著的書,是一本《橫江匪事集》,出自一個籍籍無名的鄉村寫作者之手。與眾多的志辦圖書有所不同,這書全部是土匪臨死前的口述,沒有輿論導向,也不講究敘事策略,清一色的信口開河,想到哪兒說到哪兒,許多故事或突然橫空出世,或在節骨眼上急剎車,讓人一看就知道,那些講述者盡管有所保留,但目的只在于借這個機會把心里的話一說了之。在這些故事中,暗探、帶頭大哥、販夫走卒、戲子、地痞、游擊隊員、和尚、懶漢和不明身份的人,死去或活著,互相穿插,張冠李戴,亂七八糟地組合成了一個窮途末路而又活力四射的舊社會。從一個個口述者的語氣中可以看出,他們并不向往秩序井然、克己復禮的生活環境,他們就喜歡在一個沒有底線和約束的爛江湖里鬼混。書中的一個故事,講的是抗日戰爭時期,四川宜賓的一群妓女乘船逆江而上,探訪一個個土匪窩,動員大家有勁別在女人肚皮上施展,是男人就得去參加長沙保衛戰。多數土匪窩的人取笑她們,強奸她們,但她們并不氣餒,穿上衣服,花枝招展地又去了另外的土匪窩。最后,在一個土匪窩里,這群妓女豪氣干云,與一群土匪喝喜酒,拜天地,發誓夫唱婦隨扛起槍桿去與鬼子拼命。結局卻很不幸,他們乘船順江而下,行至自貢地界,船翻了,只有幾個水性好的人僥幸逃生。

書中也收入了一則關于麻風病患者的故事。一個匪首,為了與民國云南省政府組建的滇東護路大隊抗衡,奪取中原入滇之路的控制權,下了血本在川滇交界區域招兵買馬,惡狠狠地搶占道路兩邊的關塞和山頭。在他的隊伍中,有一個中隊叫“麻風決死隊”,隊員全是早期麻風病患者。在與滇東護路大隊的一次次交火時,這個中隊總是讓對方聞風喪膽。他們不怕死,打斷了他們的手和腳,他們仍然不會

倒下,還能繼續搏命……

茶館關門,已經是晚上十點左右。我出門時,終于看見了那個唱兒歌的乞討者,他就坐在茶館的門外,還在低聲唱著那首兒歌。“麻風病”沒有出現,我決定再去夜市看看,不知道能不能碰上他。

墨西哥有句民間諺語:“他們試圖把我們埋了,但不知道我們其實是種子。”可對于天坑底部麻風村里的人們來說,他們真的一度被埋葬了,而且他們不是種子。

“風麻病”說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這不是謊言。麻風村里多數人都不知道自己有過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什么時間出生的。他們沒有床位,沒有編號,也沒有醫生和護士按時來給他們進行檢查,督促他們吃藥,他們就是他們自己的祖先或兒女,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或死神。在他們記憶的源頭上,那是一個近乎混沌未開的時空。當人們發現他們可以用快刀剁下自己的手指以供別人取樂,而且他們身體的很多部位正在腐爛而他們一點也不在意的時候,特別是當人們洞察到他們的心靈已經死了,像用釘錘從木頭中取出生銹的鐵釘那樣,他們就被醫生和民政干部從火熱的生活現場,連根帶蔓地剔剝出來了。把他們安頓在什么地方才不至于把病癥傳染給別人?飛地、禁地和山洞都已經住滿了革命者和躲避革命的人,懸置在空中的閣樓尚未建成,通往月亮和火星的棧橋還只存在于詩歌作品中,人們一時想不出來,應該把他們送到哪兒去。最先想到天坑的那一個人,其實他最初想到的是火焰和天堂。他在辦公室里拍腦袋,長吁短嘆,急得團團亂轉,最后才自言自語地說:“唉,真想把他們一把火燒了,直接送到天堂去!”沒想到,“天堂”這兩個字,從他的舌頭上慢慢滑出的一瞬,這位仁兄突然眼前一亮,迅速想到了天坑。天堂和天坑都是沒人親身去過的地方,天堂不知道在哪兒,天坑則就在距縣城不遠的亂山叢里。

當年運送麻風病的人,要么死了,要么繼續保持著沉默。可以想象,由于擔心傳染,這些麻風病人差不多是被鎖進棺材一樣的器物里,從不同的鄉鎮,以不同的運輸工具,很快就被運送到天坑旁邊。人們先是往天坑里扔石頭,確認天坑是有底部的,不是無底洞,特別是當他們扔下去的石頭還驚起了一群群飛鳥,他們就往天坑里扔下了玉米、水稻、土豆和各種蔬菜的種子,同時也扔下去了一批農具和很多的阿司匹林及一些止痛與消炎的藥。然后,他們把麻風病人裝進了竹籮筐,又再把竹籮筐系到一根根長繩子上,這才輕輕地、慢慢地把竹籮筐垂直地放進了天坑里。開始的那幾年,有人按時來到天坑邊,像天女散花那樣,往天坑里撒放藥物,后來,見天坑里無聲無息了,人們慢慢地也就把天坑和天坑里的人們忘記了。天坑里升起的炊煙,沒有人看到,看到的人們也裝著沒有看到。那些年頭,人們忙著破“四舊”、“學大寨”、“三反五反”、“躲饑荒”、“反右”、“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把階級斗爭進行到底、反擊“右傾翻案風”、揭批“四人幫”……天坑之上,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人們的每一塊肉、每一根骨頭、每一個大腦里的想法,全都被放到熔爐里和照妖鏡里,一一地進行錘煉和甄別。有很多人不明不白地死去了,變成了自絕于人民的垃圾,也有很多人百煉成鋼,成了時代的中流砥柱。

時間和時代,它們忘記了天坑。天坑里風平浪靜。天坑上面的人,誰也沒有想到,天坑里有一個溶洞,里面不僅吹出清風,還有一泓溪水流出來,澆灌著天坑里的一片沃土。這些遭到鬼神詛咒、被世界徹底拋棄的人,本能地搭起一座座窩棚,開始用露出白骨的雙手墾荒種地,頑強地把殘肢斷體存活了下來。一個未解的謎團也因此出現了,這些有著扁平的鼻子、沒有雙眉和時刻都可能失明的人,除了早期服食從天而降的簡單藥物之外,沒接受過二乙酰氨苯砜之類的任何藥物治療,但他們的病癥竟然奇跡般地不治而愈。醫療與人道問題變成了八卦問題。當他們在天坑里組成家庭,生兒育女,或以家庭的方式靜候著病癥的消亡,或以天倫的快樂化解著天坑里的孤獨,時間與生命的對峙關系,也迅速地幻變成了一個獨特的社會,并上升為上蒼對他們的體恤與恩賜,停止下來的時間讓他們避開了更多的苦難。所以,當天坑之上的世界稍稍平靜,他們更從天坑的底部鑿石筑基,于絕壁之上修了一條小路,通到了世界上。他們沒想過一定要向世界重新報到,更沒想過要以道義和弱者的身份占領人性世界的制高點,就連重拾做一個常人的尊嚴他們也未必想過,他們只想讓自己的子女有一間上學的教室。但當他們的頭顱從天坑里冒出來,他們還是把世界嚇了一跳。世界沒有饒過他們,時間和疾病卻把砍向他們的刀劍收了起來。

一個從天坑里背著書包上來的少年,向我描述過他第一次看見彩虹時的情形:“我以前只知道天空是個窟窿,太陽和月亮總是一閃而過。我不知道天上還有這么美麗的彩橋,第一次從天坑里出來就看見了它,我向它瘋狂地跑去,結果自己不小心撞在了一棵樹上……”這個少年,我視其為時間的孩子,他從母親的子宮里平移到時間的小腹中,經歷了漫長的孕育期。他對高山、大河、田野、云朵、彩虹、地平線和市集有著天生的朝圣之感,這是上蒼給他的基本人權,但他可能永遠也不可能明白,如果他的父母以及鄰居沒有被扔進時間的黑洞,繼而躲過了焚毀之厄,對他來說,他所看見的一切都會是子虛烏有。所謂時間的孩子,也只能是一個想象中的人物。

把一群人死里逃生的福報,歸功于游離于時代之外的時間和空間,可以讓很多人拒絕懺悔,甚至會讓那些具體的執行者感到自己才是這群人的恩人。在《疼痛》一書中,蘇格蘭醫生羅伯特·洛克蘭把防治麻風病的斗爭核心確定為“一場宗教運動”,發起了“一場反對流行日久的社會對麻風病患者施以污名的運動”。他雇用兩位麻風病患者在他家里工作,一個做他的私人廚師,另一個做花匠。同樣,有著“麻風病學之父”稱號的挪威醫生丹尼爾·科爾內留斯·丹尼爾森,為了實驗,他將麻風病媒介物分桿桿菌,通過皮下注射注入自己和四個同事身上,結果發現他們五個都沒有染上麻風病。與之相反的是,到了1985年,《疼痛》一書的作者保羅·布蘭德來到中國南京,發現大多數醫生出于害怕仍然不敢醫治麻風病。當中國醫生看著布蘭德擁抱麻風病人時,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人們堅決不相信布蘭德的女兒嫁給了一個曾經染上麻風病的人。麻風病的“污名”仍然像烏云一樣籠罩在中國大陸的上空。

時間替一些人開脫了罪責,讓有罪之身獲得了一顆安穩之心。但從那個自稱名叫“麻風病”的人拒絕與我再次面談這一事件上可以看出,時間延至2014年秋天,“天坑事件”仍然不是一個可以公開談論的話題。“三不朽”人物王陽明說“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我們的心中仍然還有破不了的賊,還有承擔不起的麻風病的污名之累,亦存在著對某些暴行和心頭之病的掩蓋與諱疾忌醫。在從鎮雄輾轉貴州畢節乘飛機返回昆明的途中,我一直在想,當總是以扼殺我們為榮的時間終于對我們網開一面,既給了麻風病人渡過死亡之劫的天賜之機,又給了我們審查和修正自己行為的巨大空間,我們有什么理由仍然把天坑視為死亡的深淵?它就是超現實主義的桃花源和烏托邦,那些時間的孩子,他們的未來不該繼續在午夜的街頭放浪形骸,也不該僅僅顫抖于大自然的彩虹之下,他們也許一時難以娶一個醫生的女兒為妻,但人性與世道的彩虹,再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絕他們。

分身術

人們都不相信我有分身術,一個我在昭通城里代人寫訴狀,另一個我則在鎮雄縣圖書館里查找古芒部的史籍。他們說,這里面肯定有時間差。有人還說,我是在鎮雄縣的圖書館里睡著了,夢見自己在昭通城里代人寫訴狀。我以前總是忍不住要辯解,現在迷上了沉默。看見我沉默,他們就更加相信我沒有分身術,分身術對他們而言只指向肉體,靈魂出竅或借尸還魂不在分身術的范疇之內。如果我在昭通城《共赴國難》的雕塑下抄寫戰死者名單,同時又借用詩人王單單的身體出現在鎮雄縣的烏峰山上,他們就會說,虛假的把戲之所以難以揭穿,原因在于兩具肉身不僅變成了假象的制造者,而且樂于捍衛假象,誰都不會站出來公開說出真相,承認兩具肉身客觀的分離。

人們都落入了自以為是的俗套中,不相信人與人之間肉身的借代與共享關系,就等于掐斷了思想、信仰和摯愛的交流渠道,讓人徹底淪為收受不到任何信息的個體。因此, 每一個人都進入了空前絕后的孤獨暗夜,喪失了語言、交歡和繁衍,也沒有了苦心經營了幾千年的文明、廟堂、民間和公共空間,只能沉浸在一個人的小世界中,就像生活在一具漆黑的棺木中。只能獨自猖獗,讓內心的獅子替自己挖掘墓穴,讓大腦中孤絕的大象給自己舉行葬禮。目睹著這樣一個怪力亂神的人世,我一邊坐在廣場上書寫投降書,一邊在摩天大樓的頂上修筑一座人人都能看見的燈塔。

癸巳年以來,在紅廟旁邊的一間玻璃房里我足不出戶,并進一步地將自己關鎖在《三國演義》的文字煙云中。我很清楚,身在亂世,處處孤峰絕境,腳下的土地也會移動、開裂,金沙江兩岸的骨架每天都會重新活過來,拿起刀劍和斷弓,與諸葛亮的大軍決一死戰。是的,不是別人,我就是那個被抓捕了七次的野蠻人孟獲。人們說,我是一個一再背信棄義最終又在強權面前服軟的人,只有個別與我一樣生活在烏蒙山中的人,才會覺得我只是在同一條絕路上走了七次。如此貧瘠的一片土地,為了支持自己的窮兵黷武,諸葛亮揮師而來,只為掠走能夠掠走的一切,而且,他還誅心,要每一顆人心都為他而怦怦怦地跳動。那山谷中的一次次大殺戮,只要我一閉上眼,就能想起尸首填平山谷的場景,只要我一睜開眼,血水就會從眼眶里流出來。反抗強權和背叛強權,讓我們付出了雙重的悲慘代價,并且一次次重復。守護自己的毒蠅小國,我們的行為,到了史家和時間的筆底,全都被歪曲了。七次抓捕,他又七次將我釋放于山野。行走在回國的山梁上,望著滇東北的落日,沒人知道我的屈辱與孤憤。幾乎每一次我都想從懸崖上縱身一跳,以求徹底的解脫。活下來,重招殘兵再反,只是不想在自己的國家里做亡國奴。他每一次割走一塊我心上的肉,切到第七刀,我心上沒肉了。我并沒有歸順于蜀國,在第七次的歸途中,我用馬鞭將自己吊死在群山之巔的一棵松樹上。人們改寫了歷史,利用文字讓我遺臭萬年。

這會兒,我從《三國演義》中脫身出來了。玻璃房子的外面,早晨的陽光下,昭通城就像黃金打造出來的一樣。我得走到街道上去了,于是,拉開了房門,下樓,沿著紅廟旁邊的一條小街,興沖沖地走到了清官亭公園。公園里有一副我手書的楹聯:“門前一灣金沙水,我當五湖四海看”,字意取自吳希齡先生。我覺得這位仙逝的老人,給了我太多的風骨和氣象,我是他的轉世靈童,是他分身于人世上。

落 日

讀過清代云南詩人陳佐才寫落日的一首詩。他說,太陽從天空落向大地,是為了反過來把天空照亮。要表達這樣的詩意,詩人必須參透天機,洞悉太陽的想法,有一顆玉皇大帝的心臟。

2014年8月3日下午,昭通市魯甸縣發生六點五級地震,造成了六百一十七人死亡和一百一十二人失蹤。幾天后的一個黃昏,我從北京輾轉趕到了作為震中的龍頭山鎮,混跡在準備撤走的救援志愿者中間。一個個村莊,像被惡童搗碎了又拋棄在垃圾堆里的積木房。折斷之后胡亂上翹的那些木頭、鋼筋和砼構件,則像受到暴力猛然襲擊而殞命的死難者外露出來的鋒利的骨頭。我沒有見到任何一具尸體,身體的本能感受,又讓我覺得散發著腐臭的空氣中,有一個個陰魂在拉扯自己的衣角。在一座凌亂的廢墟上,一位年輕的母親木偶一樣坐著,目光寒涼,瞳仁后面有座冰山。我問她:“你為什么不離開?”她木訥地說:“兒子還埋在下面……”

那時候,我看見了廢墟上面的落日。它是血紅色的,無光,肅穆、悲憫而又遙遠。這樣的落日,它往往出現在一部部偉大史詩中滅亡與新生更替時的結尾部分。偶爾,它也出現在暗黑之書的開篇,從白日夢里醒來的人們,總會把日落誤認為日出。坐在年輕母親旁邊的另一座廢墟上,我久久地凝視著它,希望能找到它遲到并轉瞬即逝的原因,以及它與災難現場,為什么總能向人們提供一再地重復的暴力美學的依據。我什么也沒有找到,它就靜靜地從天上走到群山后面去了。

時間史上,8月3日這個日子,435年,君士坦丁堡主教聶斯脫里被狄奧多西二世流放埃及;1492年,哥倫布第一次遠航;1904年,英國軍隊侵占拉薩;1923年,魯迅先生出版小說集《吶喊》;2008年,蘇聯流亡作家索爾仁尼琴逝世……也許還有更多的大事件發生過,但都被不同的文字拋棄了,封存于我們不可能重新返回的黑暗空間內。也許只有落日在它離開人世之后,才能發現并照亮它們,給它們一份來自上蒼的世俗的平等與尊嚴。

失蹤者

他孤單地生活在片面

偏激的場所中:一條決絕的單向街

或者一座廢棄多年的寺廟

不想再與過去發生任何聯系了

不與人見面,不結盟

不開口,不寫信

他只想做一個現世的孤兒

與自己最好的人

也保持距離和沉默

那些他敬畏的偶像,他想前往的

地方,他只依靠沉思默想

聊以溫暖日漸冷卻的血

但也拒絕交出靈魂,仿佛

他已經不存在了。以前的他

激烈、尖銳,卻如巖漿戛然凝固

就連他筆底下正在塑造的人物

也不知道他是否還在人世

他就剩下自己了

紙頁上自問自答的時候

當他發現自己還有另外一個聲音

他討厭它,否認它

在內心,他并沒有原諒

損害過他的那些語言、暴行

和偽善,它們偶爾還會令他難受

他總是用酒去平亂,醉了

便在書架背后倒頭就睡

這不是一個憤世嫉俗的問題

他就是一個失蹤的家伙

自己都覺得自己死去很久了

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一副亡靈的樣子

上面這首詩《失蹤者之歌》,我寫的是一個主動失蹤的避世者,他的“失蹤”是個人可以決定的,是有著隱秘甚至違禁的快樂的。魯甸地震,公布出來的資料顯示,有一百一十二位失蹤者,他們單列于死亡人數之外。對這一百一十二位“失蹤者”,我一直充滿了同情和期待,期待他們中間的大多數甚至所有人,因為千奇百怪的原因在地震那天悄然外出了,然后又從不同的地方突然回來,讓冰冷的統計數字一再地減少,直到清空。他們比死亡數據中的那一些人更無辜,沒有任何依據證明他們是活著還是死去了,而且他們還讓自己的親人,懷上了一個個永遠不會誕生的嬰兒。有可能活著,不排除已經死亡的可能性。當搜救工作停下來,搜救都已經承認了自己的無能為力,同時也客觀地告訴了人們,那些失蹤的人回不來了,他們被封存在了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卻沒有人也沒有任何機構敢于承認他們事實上的死亡。他們被主持地球板塊運動的神秘人物秘密地處決了,任何祈禱、哀求和僥幸心理進入了漫長徒勞的程序。這程序是失效的、務虛的,但會持續到人類滅絕的那一天。這與任何偉大人物的失蹤是一樣的,如果放棄對他們的蹤跡的尋找,所謂人道主義乃至集體主義,卻會受到必須的質疑和拷問。因為匿名者、草民、匹夫,只能用他們的“失蹤”,才能考察出生者對生命的尊重與輕蔑。他們是在成全我們的德行,不是在為我們開出沒有生死概念的數學難題。

關于“失蹤者”,估計很少有人覺得它是一個不錯的話題,盡管它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原因是我們早已將坐在審判席上審判別人當成了天經地義的事,一旦輪到我們受審,而且我們語無倫次,我們就會翻供,就會覺得自己作為真理的持有者,現在所受到的凌辱其實就是對“人間法則”的顛覆。魯甸地震是2014年8月3日,時間往前推一年零八個月,也是在烏蒙山中,一個名叫趙家溝的村莊剛從睡夢中醒來,村子后面的山坡突然從天而降,巨大的山體把村莊掩埋了。村莊里的人,很多都外出打工去了,但大型機械和眾多的救援人員還是從山體下面刨出了嚴重受損的四十六具尸體和兩位幸存者。除了搜救人員和殯儀館職工,其他人都不知道那些 “嚴重受損”的尸體被損害到了什么程度。可以想象,山體和大型機械之于血肉之軀意味著什么。不可以想象的是,這些尸體在沒有親人在場的情況下,我們是怎么去辨別的,進而確認這是某某,那是某某。如果我們把甲的頭顱、乙的腰身和丙的四肢組合成一具尸首,他(她)是誰呢?死都有可能是在沒有絲毫痛感和恐怖的情況下就轉移了寄存自己肉身的世界,沒有一聲呼救,也不覺得自己要與人世舉行一場告別儀式,死神是帶著天空而來的,人間被壓進了泥土中。一個故鄉和留在故鄉的親人瞬間被埋葬,當外出的子孫們以風一樣的速度趕回來,準備在這幕讓人肝腸寸斷的悲劇中扮演自己的主角角色,到了現場,他們才發現自己變成了群眾演員和旁觀者。他們還在回家的路上甚至剛剛聽到噩耗,他們的親人就被送進了殯儀館,不是冰藏起來,而是迅速地火化了。理由是,防疫情和避免死者家屬受到二次傷害。一腳踏上故土,有人就遞上來一個骨灰盒,說,這是你爸爸,這是你媽媽,這是你兒子,這是你女兒……

我不相信女兒的骨灰會被錯放于母親的骨灰盒里,兒子的骨灰與父親的骨灰也雙雙放錯,手忙腳亂的浮世還沒有荒唐到如此必遭天譴的地步。但我的后腦上,真的感到有鬼在吹著涼風。失蹤者的釋義,有了一排排下落不明者的衣冠冢,旁邊又多出來一個個硬塞過來的骨灰盒。這是多么令人悲傷的世界啊。反常的是,隨著撫恤金數目的增加,我們雙手接過了骨灰盒,認可了不能輕易認可的一切。唉,這失蹤者的隊伍,人數越來越多。

遺 忘

有一天晚上,在昭通學院的足球場邊,一群人在焚燒自己的被褥、蚊帳和教科書,與過去告別。他們都將離開學校,到不同的地方去謀生,但內心里又涌動著對線性命運反叛的火焰。喝劣質酒時,我正在與楊昭打賭,看誰敢于在酒醉之前將學校的一個櫥窗砸碎。他走過來向我敬酒,一口就喝了一鋼化杯,然后邀請我唱一首崔健的歌。當時我剛好與一群陌生人在青年路上打過一架,頭上縫了十六針,纏著繃帶。我并沒有因此而拒絕他,拉開嗓子,彎著腰,唱起了《一塊紅布》。因為太用勁,頭上的傷口被重新撕開了,流了一臉的血。在場的人圍著我尖叫,他卻轉身就跑,去砸校醫室的窗子,偷來了一瓶酒精。后來,這個人與我保持了幾年的通信聯系,寄了很多的詩稿給我。他說他會像海子那樣臥軌自殺的,一定要還我一張流滿鮮血的臉。二十多年過去了,今晚我突然想起這個人來,他的模樣比窗外的月亮還清晰,但我沒有想起他的名字。我不打算費勁去翻找那些往日的書信,卻又對自己想不起他來而滿懷歉意。我想,他肯定還沒有死去,希望他活得歡天喜地的,不要來找我,也不要還我一張血淋淋的臉。

楊昭的詭計

就在去年的清明節,我從父親的墓地上回到城里的旅館。剛坐下,準備抽一支煙,門鈴就響了。他說,坐在公共汽車上的時候,他看見我正快步走向這家旅館。他的頭發已經白光了,但不油亮,泛著一層灰。交叉著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指甲很長,塞滿了黑黃色的污垢。他說,很多年前他就沒有教書了,現在專心做陰陽先生。我給他上煙,他摸了摸口袋,說沒帶打火機,我又給他上了火。一支煙,他三口就吸光了,煙灰還筆直地夾在指縫間。整整一個中午,他給我講了一樁又一樁的生死異事,還說出了我們一起喝過酒的一個個飯店的名字,以及都有些什么人在場,但他一直沒問在干什么,更沒有說到文學方面的事情。快到吃晚飯的時候,他說:“鳳凰鎮的一個老人,斷了氣,他兒子把我請去了。我對著老人的耳朵說了一句話,老人就活過來了,現在還天天下地干活。你猜,我都說了什么話?”我笑著搖了搖頭,他仍然堅持要我猜,我只好說:“你還欠我一頓酒呢,怎么就死掉了?”他一聽,問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笑而不答,他拉開房間的門,走了。他是誰?我真的不知道。楊昭到旅館喊我喝酒的時候,我跟他講起這個人。他開始時說,肯定是這個人認錯人了,接著又猛然臉色大變:“你說的這個人我知道,死去很多年了。教書時帶學生春游,跳到水庫里去游泳,再也沒有上岸來。”我被嚇得半死,倒吸一口涼氣。

第二天中午,我房間的門鈴響了,這個人站在門外,一身雪白的對襟衣服,手上還提著一瓶酒。想起楊昭說過的話,我毛骨悚然,但還是讓他進了房間。當時我正在讀《閱微草堂筆記》,他斜眼看了一下,說這個版本不好,還是中華書局那個好。我沒接他的茬,想著該用什么花招才能阻止他坐下,并很快把他轟出門去。他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像一個被水淹死了的人呢?正想著辦法,準備把我趕出門?”邊說邊坐到了椅子上。我心頭一凜,把書合起,往桌子上一放,反問他:“楊昭說,你死了很多年了,是不是?”他慘然一笑,從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在指尖上戳,一顆血珠子就冒了出來。鬼是沒有血的。我更驚訝的是,他今天一塵不染,指甲縫里一點污垢也沒有,頭上的白發也閃耀著柔潤的光澤。他告訴我,在替人尋找陰穴或超度亡魂的這些年里,他經常睡在墓地的草叢中看月亮,有時,也跟地底的人聊天,給他們說一些黃段子和花邊新聞。有一回,他在一個古老的墓園里睡著了,結果就看見了一場別開生面的歌舞晚會,有人表演哭,哭著哭著,雙眼就噴射出兩股血水;有人表演笑,笑著笑著,突然就一群人圍上去,大聲呵斥笑的人:“你再笑一聲,就殺死你!”他印象最深的是舞蹈,一個裝扮成國王的人,獨舞,跳起來欲令群山動蕩,就像一萬個人在跳;而當一群人跳起群舞,那么多人賣命地跳著,卻像只有一個人獨舞。他一邊講,一邊站起身來,從床上跳到地上,又從地上跳到床上,跳得大汗淋漓,而且汗水流過的臉上,飄起了一團團白煙。后來,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我,說要給我的命理推出來,讓我報上生辰,我謝絕了。他稍有尷尬,迅速地又把話題引到了放魂上去:“我可以讓你的靈魂離開你,讓它依附到你敬畏或痛恨的大人物身上去,當然也可以讓它提前去參觀一下地獄或者天國……”當他伸手來摸我的頭頂時,我讓開了。不是不信他,是不想聽命于他。他的手抓空后,落在酒瓶上,他順勢把酒開了,倒入兩個茶杯。酒不是什么好酒,有一股腥臭味。問他,他不說,反而把小刀戳過的手指伸到我的眼前,讓我看有沒有傷口。傷口不見了。隨后,他又張開大嘴,讓我看他藍色的牙齒和黑色的舌頭……

在我終于鐵了心,準備將他趕出房間的時候,楊昭來了。我沒有想到,他們兩人一見面,就哈哈大笑起來。他們兩人是同事,裝神弄鬼的家伙是一個化學教授。楊昭開口了,設個騙局,目的是想告訴我,文學與化學糾纏到一塊兒,鬼就現身了。同時,楊昭還說,一個人不能輕易地給來歷不明的人打開自己的房門,更不要聽他鬼話連篇。話中的道理不新鮮,可表達這話的假把戲,我今天想起來,還會覺得自己也許真的碰上過鬼。那晚,他倆給我壓驚,酒多喝了幾杯,但我還是不敢回原來那家旅館去住,只好另找了一家旅館,開著電視睡了一個晚上。

雪地上

一個從四川盆地爬上烏蒙山來的人,為了能養活自己,并按月給四川老家的親人寄回一筆錢,他在昭通城的南郊開了一個小餐館。餐館開業的前幾天,昭通一直在下大雪,積雪有二尺左右厚。開門迎客之前,他放了幾串鞭炮,紅色的紙屑散落在白雪上,硝煙味被凜冽的寒風吹到了很遠的地方。第一批客人很快就來了,是三個分別染了紅發、綠發和白發的年輕后生,恍惚間,像電影里閻王派出的催命鬼。他們要了三碗宜賓燃面,瞬間就一掃而光,接著又要了三碗成都擔擔面,又一掃而光。他用圍腰布擦著手,彎腰站在三個后生面前,準備收取第一筆錢。后生們一臉兇相,其中一個口出雷霆之聲:“你的鞭炮聲,打擾了老子們的睡眠,跪下!”他內心卑微,知道世道的兇險,甚至時刻都有主動下跪的沖動,但在須臾之間還是沒給自己找到下跪的理由。剛一猶豫,一把條凳就橫掃過來并擊中了他的雙膝,他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三個后生從懷里掏出三支仿真手槍,拍在餐桌上,一個聲音說:“老子們的槍是假的,但足以嚇死你娃兒嘍!”他開始磕頭、求饒,責怪自己人生地不熟,不懂江湖規矩。故事的結局是,三個后生把這個四川人拖到了雪地上,命令他脫光了衣服,跪著,唱崔健的《一無所有》。四川人不會唱,他們就逐句逐句地教他唱。他冷得瑟瑟發抖,便哀求后生們放他一馬。后生們就拿出一本詩集,讓他高聲朗讀毛澤東同志的《沁園春·雪》。讀著讀著,他就被凍昏過去了。

國道上的人質

生活在鹽津的那五年,我是一個人質,正如我現在是昆明的人質一樣。“時代”一直在變,表象變得讓人眩暈,本質變得讓人難以捉摸。我以為在某些劇變的時刻,自己可以從綁架者的手中逃脫,重獲自由身,可事實上他們沒給我任何機會。相反,變化更接近于翻天覆地的時候,綁在我身上的繩索勒得更緊,他們開出的交換條件也更苛刻。我一廂情愿地認為,綁架我的人與營救我的人,他們存在著反抗與取代的關系,后來才發現,他們是同謀,就像舞臺上的敵我雙方,都是同一個劇團的演員,而且,他們在思想和信仰上有著天衣無縫的一致性,效忠于同一道雷聲與閃電。

我聽到過一段對白。

甲:“如果你認為,將一個囚閉在烏云中的異己分子轉移到懸崖上,這就是一種虛構的巫術,那么,請你告訴我,是不是刑場才是人類唯一的避風港。”

乙:“烏云、懸崖、巫術和刑場,就像異己分子這個詞條一樣,都出自恐懼者的想象力。它們本來散落于原野、山谷和小鎮,就像一包毒藥溶解于太平洋,可你卻將它們集中在了一起,用來對付一只螞蟻!”

丙是從屋子外破門而入的,我能聽見這個人大口大口地喘氣的聲音,還咕咕咕地喝了一陣水,然后,對甲和乙說:“一根晾衣竿上的衣服和褲子,它們同屬于一個主人,可它們卻在抓著竹竿搞拔河比賽。我想說的是,現在,我還不想給主人換一套新衣服,前提是它們必須干凈、沉默。如果它們還像現在這樣,盡管主人喜歡它們,我也會朝它們身上潑墨汁。結局大家肯定都清楚了,我也不說了。”

丙說完,我聽見門咣的一聲,然后是遠去的腳步聲。甲和乙也果然沒有再說話,整個鹽津縣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兩個監控我的人,他們縮身于同一間狹小的屋子,口鼻氣息互吹,目光常常相撞,而且內心各有道場,我難以想象他們是怎么度過那漫長的時光的。隔著厚厚的土墻,我試探性地與乙交流過幾次。我想告訴他 ,在一塊被詛咒過的土地上栽種玫瑰,遠不如種植葵花……我想,他被一雙眼睛盯著,甚至比我更缺少安全感,所以我說什么都等于白說,只會換來嗯噢哦之類的字眼。有一次 ,聽見門響,他說甲出去上廁所,主動敲了敲墻壁,問我:“在書本里尋找敵人,還把這些敵人帶到世上,你覺得這種人是不是很愚蠢?”我稍作沉思,門又響了,我以為是甲回來了,我準備回答他的一段話只好存放到大腦中。大意是:我沒有敵人,是那些樣子長得像敵人的漢字在紙頁上叛亂,它們燒毀了一本本宗教和哲學書,讓自己從灰燼里爬出來,爬進了人世。

我對自己的處境有些擔憂

對密不透風的日子

漸漸地失去了信心和耐心

不是害怕,也從不在意夢中的追捕

文字迷宮里的獅虎和殺人狂

我領教得太多了。當頭顱伸進絞索

我只是渴望收回自己的

婚禮和葬禮。我只是想象所有的

問題少年那樣,自己玩死自己

而不是死在隱形巨人的手掌里

這是我在心內寫給乙的一首小詩,以前并不存在,今天是第一次被寫到紙上。具有閱讀經驗的朋友們一定知道,詩中的“我”,有著廣泛的指向和替身,它就是出租戲服的店鋪里掛著的一件長袍,或者旗袍,也可以是燒在墳前的一件紙衣服。

“我們收到了一大筆贖金!”丙來找我之前對甲和乙說。他來找我時 ,第一句話也是:“我們收到了一大筆贖金,”停了一會兒,又才說,“你可以走了。”我當時已經迷上了算卦和相面術,一點也不想離開,也無處可去。丙就架著我,穿過空空蕩蕩的縣城,又過了紅旗橋,把我丟在了214國道上。出于感恩的想法,我對丙提了個要求:想見見乙。

丙沉思了一下,皺了皺眉頭,用好奇、荒誕的目光看著我,低頭湊過來,先是用甲的腔調對我說:“在所有的虛構的巫術中,最讓我著迷的是打亂時空概念。把你感興趣的人任意地移放到他思想末日的時間和空間里,把結局提前交給他,讓他永遠喪失反抗的意志和能力。”

隨后 ,他又換成乙的腔調:“我出生在中原一個顯赫的口技家族。之所以越過秦嶺,過巴蜀,深入到滇東北的崇山峻嶺之中,我肩負著把口技政治學傳播到窮荒的偉大使命。你想見我,我很開心,這說明口技政治學不僅能惑眾,還可以摧毀對立者的精神防線。”

最后,他才用自己的腔調問我:“你還想見他嗎?”驚悚、憤怒、屈辱,我承認,那一瞬間,我徹底崩潰了。彎下腰,撿起一塊石頭,準備砸向這個惡棍。我的石頭還沒出手,臉上就挨了他一記重拳。他打裂了我的眉骨,血水很快就蒙住了我的雙眼,我手上的石頭雖然砸出去了,卻沒有擊中他。倒在路邊的草叢中,我聽見他分別用甲、乙、丙的腔調跟我說再見,還在我胸口踢了一腳。

他說:“我們收到了一大筆贖金!”作為一個被釋放了的人質,對他的說法,我至今仍然持懷疑態度。不過,應該感謝他,他同時給了我充沛地活著的理由:大家都知道,從那天起,我就沿著214國道踽踽獨行,在世界上尋找著為我提供贖金的人。有很多批次的人主動找過我,表演著口技,對我的人質生涯了如指掌,蠱惑我把他們認作我要找的匿名者。我知道自己落入了沒完沒了的人質圈套,一批人放了我,另一批人又來把我帶走,仿佛只要有我在手上人們就可以要挾另外的人們,而另外的人們似乎也樂于為我出上一大筆贖金。羊羔不知道自己的肉有多鮮美,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值一筆又一筆的贖金,所以,慢慢地麻木了,就算將我押到刑場去做替死鬼,我也會一笑了之。不過,我認為自己肯定是一個腎臟像韭菜一樣的怪物,人們割了它,它又生,它生了人們又來割。贖金與我無關,全身被麻醉后,我甚至連一絲刀光都沒看到過,也沒有劇烈地疼痛過。

復 活

金沙江上正在修建三座巨型電站。移民搬遷的系統工程中,最先搬遷的是庫區移民的祖墳。人們自己把祖墳挖開,把祖先的遺骨裝在陶罐里,陶罐背回家來,密密麻麻地擺在堂屋里,家就像一個出售土陶罐的店鋪。墳里的人,有些剛死不久,把墳挖開,棺材還完好無損,親人們就圍著棺材拍全家福。綏江縣的老縣城,現在已經被淹沒了,縣城的中心是東方紅廣場,有一尊毛澤東的塑像。很多人舍不得離開,又不能不遷往他鄉,走之前,就抱著裝滿遺骨的陶罐,站在塑像下合影留念。也有一些不肖子孫,領了兩千元一座的遷墳費,卻把祖先留在了水底。還有一些古老的墳墓長眠在水中,墓主的兒孫們外出謀生去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兒。也不知道在異鄉的出租房里,這些游子會不會一次次夢見水鬼。永善縣佛灘鄉的一戶人家,做花椒和魔芋生意,發了大財,從四川請來一個著名畫家,在陶罐上畫名為“江山如此多嬌”的系列山水畫。畫完之后,應一個畫廊的邀請,陶罐運到重慶去辦展覽,有人想收藏罐子,開價很高。這戶人家有些心動,但還是拒絕了。展期未到,就拉著一車陶罐回到了老家,舉行了隆重葬禮,把祖先重新安葬在高高的筆架山上。兩年前的一天,我從昭通坐長途汽車去四川宜賓,中途遇到兩個中年男人,帶著同樣的陶罐來搭車,我旁邊的座位空著,其中一個就坐到了我身邊。我問他要去哪兒,他說北京。我指了指他放在膝蓋上用雙手抱著的陶罐,問他:“去上訪?”他笑了笑,沒有回答。幾分鐘后,把頭放在陶罐上,睡著了。

買醉記

2014年8月26日,土城鄉的劉順乾把鳳凰鎮的張云平告上了法庭。理由是某年某月某日,張云平酒醉之后,將一個坐在樹蔭里乘涼的老警察暴打了一頓。這個被打的老警察是他的舅舅。法庭沒有受理這個案件,因為劉順乾提供不出有效的證據,而且他根本就沒有一個當警察的舅舅。根據法庭調查資料顯示,張云平與劉順乾是多年的拜把兄弟,8月25日晚上,他們還在一個叫“夢鄉”的娛樂場所里買醉到深夜。法庭的調查是準確的,8月25日的晚上,他們兩人是在“夢鄉”,一起贊美了某個人的豪闊、講義氣,同時也一起說了很多警察和法官的壞話。其中張云平說:“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從來沒有觸犯法律的沖動,也沒有犯過法,但只要見到警察和法官,我都覺得自己就是罪犯……”張云平的感受,劉順乾也有,不過,劉順乾說:“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犯法,也沒有哪一個警察或法官傷害過我和我的家人,但只要見到了警察和法官,就想在他們背后捅上幾刀!”與他們同來“夢鄉”買醉的還有一個人,名叫趙聲孝,是太平鄉地盤上的慣偷,偶爾也會到鳳凰鎮和土城鄉來作案。他說了自己的一次經歷:“有一天,我餓昏了,就去派出所找東西吃,告訴警察,我是來投案自首。警察都是老熟人了,其中一個在我面前放了一沓信箋和一支筆,叫我自己把案情寫下來。第一次,我寫自己偷了一頭牛,他問我,牛呢?我說,吃了。他搖搖頭。我就改寫成偷了一頭豬,他問,豬呢?我說,吃了。他搖搖頭。我又改寫成偷了一只羊,他問,羊呢?我說,吃了。他搖搖頭。最后我只好寫自己偷了蛋糕店的一盒蛋糕,他又問,蛋糕呢?我還是說,吃了。他搖搖頭。我心里想,如果老子偷到了一盒蛋糕,我會來投案自首嗎?我正準備寫自己偷了鄉政府食堂的三個肉包子,這個警察看著我,很開心地笑了起來,對我說,你這么寫下去,你接下來偷的肯定是個土豆、一顆花生米、一粒芝麻。所以,本人覺得你最好馬上出去偷點東西吃,吃飽了,就去動物園偷一頭大象,再來投案自首!”為此,趙聲孝說,“我與你們不同,見了警察和法官,我從來都是一個罪犯,但我總是得不到罪犯的待遇。他們一次次放了我,鼓勵我再去偷,最好能偷大象這樣的大東西,然后再跑去向他們投案自首。而我每次只會偷一點食物,我覺得我是他們手上的一個玩具了。見了他們,我什么都不想,就像見到了同道上的朋友一樣。”三個人就這個話題又說了很多酒話,踉踉蹌蹌地走出“夢鄉”的時候,街邊剛好發生了一起兇殺案,一群警察正在布置警戒線,保護作案現場。劉順乾跳上一輛出租車就逃走了,仿佛他就是警察緝捕的對象。張云平手上沒有帶刀子,一個警察見他站在警戒線邊上,便命令他快點閃開,他對這個警察動了虛無的殺心。趙聲孝則在距作案現場一百米外的街角,偷走了殺手扔在那兒的西瓜刀。第二天早上,以一碗面條的價錢賣給了一個賣西瓜的四川人。一個星期以后,劉順乾、張云平和趙聲孝又來“夢鄉”買醉。對劉順乾起訴張云平這件事,三個人都覺得,如果一個人的內心總是有恐懼和仇恨,而且生活中也無所事事,就可以到法庭去以莫須有的罪名起訴一個你的親人和朋友,當然,你也可以順手偷上商場的一條香煙,然后去派出所投案自首。

畫 紅

一個傻子迷上了繪畫。他畫鵝,就把家里的鵝捉住,把鵝毛畫成紅色。畫梨,他爬到梨樹上,把能夠抓住的梨都畫成了紅色。畫牛,他在牛廄里忙碌了整整一天,把父親的耕牛畫成了紅色。有個晚上,他想畫鬼,把沉沉大睡的母親畫成了紅色。他控制不了繪畫的欲望,不分時間和地點,只要心里想畫,就迫不及待地畫起來了。家里的供桌、刀斧、農具、樓梯、屋梁、門窗、碗筷、衣物都被他畫成了紅色;豬、狗、貓、雞,以及房前屋后的蒜苗、白菜、蔥花、蘿卜等,他也一一地將其畫成紅色。他逮到的水蛇、蚯蚓、老鼠、蜘蛛,他捕到的麻雀、蜻蜓、蝴蝶和飛蛾,無一例外,都被他畫成了紅色。他畫不了溝渠里的水,就把原料潑到水里,水就變成了紅色;他想畫風,站在屋頂上揮舞著畫筆,把屋頂畫成了紅色。他最想畫月亮和星斗,就把家里的鏡子搬到了菜地里,把鏡子畫成了紅色,天上的月亮和星斗還是老樣子。清明節,父母帶他去給爺爺奶奶上墳,他把爺爺奶奶的墓碑和墳邊的松樹畫成了紅色。外婆去世的那天,父親帶著他守靈,他把外婆的黑棺材畫成了紅色。村口的土地廟被他畫成了紅色。鄉干部來村里開會,他把越野車畫成了紅色。母親帶他去村委會上訪,他把村長的帽子和會議室里的擴音器畫成了紅色。父親帶著他去山中砍柴,每一棵樹樁被他畫成紅色。他在田野上游蕩,把他遇到的所有傻子都畫成了紅色。幼兒園的老師請他去給孩子們表演繪畫,他把老師和孩子全部畫成了紅色。父親進城去打工,掙了一點錢,家里安裝了電燈,他把電燈畫成了紅色;買了電視機,他把電視機畫成了紅色;買了一部手機,他把手機畫成了紅色。某日,兩匹馬在河堤上交媾,他把公馬的陽具畫成了紅色。某日,陽光下跳來了一群青蛙,他把青蛙畫成了紅色。某日,一只烏鴉在樹上亂叫,他追著烏鴉跑,終于在報喜鳥的窩里抓住了烏鴉,把烏鴉畫成了紅色。某日,一根鋼筋戳穿了他父親的胸膛,他把鋼筋上的血洗干凈,把鋼筋畫成了紅色。某日,郵差把所有的信件丟棄在草叢里,他把收信人的名字都畫成了紅色。他想把家門口的道路畫成紅色。他想把村莊里女孩子的屁股都畫成紅色。他想把舌頭畫成紅色。他想把淚水畫成紅色。他想把無處不在的螞蟻畫成紅色。他想把村口的旗幟畫得更接近紅色。他想把火焰畫成紅色,血紅的紅。他想在紅色里加入更濃稠的紅。他想把自己的頭顱畫成紅色。在試圖將白茫茫的雪地畫成紅色的那天,他凍死在了雪地上。他的母親把他從雪堆中刨出來,從他的棉襖里掉出來的豆粒綿綿不絕,每一粒上面,都畫滿了紅色的小人。

紅色的背影

她在河堤上追趕著一群鴨子,頻頻彎腰去捉其中的某只。鴨子拍著翅膀跑得飛快,她的樣子顯得十分狼狽。母親攔住她:“你干嗎追我的鴨子?”她一怔,很快又松弛下臉上的表情:“我想找到鴨子的主人,向她討一口水喝。”

那真是一個陽光毒辣的中午,河堤兩邊的白楊和垂柳,葉片泛著灰白色的光,耷拉在空中,像要落到地上來,變成灰。母親領著她,下了河堤,來到我家門前。這是一個奇怪的女人,讓她進屋,她拒絕了,站在門邊上卻又忍不住往屋子里轉動著眼珠子。母親遞給她一瓢涼水,她昂起脖頸,一口氣就喝光了。喘著氣,她問我母親:“你能不能再給我一點兒吃的東西?”母親有些為難,不吭聲,用雙手揉搓著衣角。“其實,我剛才準備捉一只鴨子,用火燒了吃。”說這話的時候,她斜眼看著我的母親。母親能察覺到這個陌生女人眼光中的邪勁兒和狠勁兒,但一點也不在乎。那些饑饉而又殘忍的年頭,母親看見過一個陌生男人,他從身上抽出一把刀,揮刀就把村里一匹低頭啃草的馬的耳朵剁下來一只,用稻草燒了吃。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母親冷冷地說:“沒事,你還可以把廄里那頭牛燒了吃掉。”邊說,邊進屋拿出了幾顆土豆,遞給陌生女人,“不過,今天中午,你最好還是去找一堆稻草,把這幾顆土豆燒熟了吃。”女人接過土豆,沒有按照母親說的那樣去做,她直接將生土豆送到嘴上,啃了皮,咔嚓咔嚓地就吃了起來。土豆上的泥土,在她嘴角形成了泥漿,她也懶得擦一擦。

母親問陌生女人:“你是知青吧?”

女人點了點頭,然后用沾滿泥土、土豆汁和口水的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母親也才發現,這個穿著紅衣服的女人懷著身孕,而且她那漂亮的臉蛋上布滿了一道道抓痕。母親又給了女人十多顆土豆。女人把衣襟掠起來,兜住了土豆,說了聲謝謝,轉身走上了河堤。她沒有朝著縣城的方向回家,而是朝著更加荒僻的山區踽踽而行。母親看著她紅色的背影,嘆一口氣,想了想,提了只鴨子,朝著那個背影,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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