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軍/著
本期散文新觀察迎來了來自安徽的70后散文作者江少賓先生。其散文書寫大體上可歸入鄉土寫作的路數,與一般親情的寄予、流動鄉愁的抒發或者詩意化發掘等主題不同的是,他在作品中確立了現實關懷的基本向度,直接對應白話文初期“為人生的藝術”之基本理念。秉持現實介入態度的鄉土寫作于小說而言不乏其例,但在散文的范疇內很難說成是蔚然成風。之所以出現這種結果,大體上取決于文體分別之故,鄉土世界作為一個微小單元,比如一個村莊、一座小鎮,在文學表現上,完全可以當作家國的微型縮影,小說家借此可以向內投射自我宏偉的敘事野心。而散文這種文體,其出發點和終點基本上在個性、情懷、認知、自我間逡巡,宏偉也好,野心也好,皆非散文的主流所在。訴諸新世紀以來的散文作品,有著強烈現實關懷色彩的作者,除了江少賓之外,桑麻的計生題材系列,楊獻平的南太行系列,梁鴻的梁莊系列,謝宗玉的早期作品,皆可視為這一鄉土寫作小眾路數的典型。
就我個人而言,強調散文直面現實的勇氣和責任感,是我本人散文觀的重要組成部分。感覺主義的寫作范式向來是少數派報告,因為其內向性和封閉性,因為其需要主體保持長久的生命激情,以及特別的感受能力。在我的理解,散文不獨寫給自己,不能僅僅圍繞著個體與世界的尖銳對抗。恰恰相反,散文應該是寫給他們的,寫給外在這個并不完美的世界,以及這個世界中正在遭受這樣或那樣精神之苦的我們,從而讓人們更直接地認識理解世界,接受世界,并以此為基礎建立內在超越的精神。
《塵埃里的花朵》講述了因疾病的席卷而墜入黑色陰影地帶的小村少女——林花的故事。在故鄉所在牌樓這個小地方,林花欲以自我的拼搏改變塵埃中低微的身份,但在疾病陡然攫取的境況下,迅速枯萎,其速度遠遠高于村莊枯萎的進度。一位青春韶華的少女,一枝二十三歲尚不知擁抱與接吻為何物的鮮艷花朵,卻對著好友說道:“你好忙吧?謝謝你來看一個等死的人。”讀到這句話的時候,周遭的世界,包括自我的思緒,倏然轉入暫停鍵,進入一個狹長而幽深的空白地帶,然后是大慟堵住胸口。華茲華斯曾言,對于一朵微小的花而言,可以表達出比眼淚還深的感情,而對于迅即掉入死亡陰影的花朵而言,眼淚何止是軟弱!在作者筆下,由林花的切口進入,他者的病死正在從根子上摧毀一個村莊。如果說城鎮化的浪潮從外部擠壓鄉土的生存空間的話(指知識精英的被抽取、青壯勞力的外逃),那么,因各種因素造就的病死情況則從內部抽掉了村莊最后的營養。鄉土的主體是人,病死狀況不單從數量上加以減少,而且其刃光同樣也割破了根深蒂固的親情關系、人倫關系。作品中林花哥哥迅速掛斷電話的舉動,足夠說明很多問題。桑塔格曾言疾病為人性的陰面,此判斷基于個體的精神存在而言,而在江少賓筆下,疾病不僅僅是個體存在的陰面,它還是整個村莊的陰面。
敘事上,作者以特征化的手法,將自我對鄉土的情感投射和思考壓縮在林花這個無辜少女身上,以最小的面積,驚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巴爾扎克語)。冷靜而鋒利的敘事筆鋒之下,藏著一顆始終跳動著的悲憫之心,而這個恰恰是這篇散文的品格所在。這也讓我想起克爾凱郭爾的判斷——個人不能幫助也不能挽救時代,他只能表現它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