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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餐會

2016-11-25 19:19:06周潔茹
青年文學 2016年12期

⊙ 文 / 周潔茹

野餐會

⊙ 文 / 周潔茹

周潔茹:江蘇常州人。出版長篇小說《中國娃娃》《小妖的網》,小說集《我們干點什么吧》《你疼嗎》等。二〇〇〇年移居美國,二〇一六年出版長篇小說《島上薔薇》,現居香港。

“你想去野餐嗎?”呂貝卡問我。

“想啊。”我說。

呂貝卡就把我拉進了一個微信群,里面全是想去野餐的人。呂貝卡迅速地公布了一下集合時間和行程安排,你只可以說去,或者不去,你不能再提出一個新的時間和一個新的地點。

這就是我喜歡呂貝卡的原因之一,只要她去辦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就不會出現別的分叉。

馬上就有一個人說她臨時有事,不去,剩下的全是去的,于是野餐會就這么成了。我相信別的太太群還在七嘴八舌,每個人都提出了最合適自己的時間和自己最喜歡的地點,她們的討論肯定會持續一百年。

野餐會之前,我跟呂貝卡碰了一面,她說她發現了一件細思極恐的事情。

“你有沒有注意到?”呂貝卡說,“有的人跟你通微信是用語音的。”

“有啊,還挺多。”我說。此刻我正在吃一碗面。好不容易找到的重慶小面館,即使要我坐四十分鐘的港鐵,我也去。可是服務員問我要點什么的時候,我反問她,什么最好吃?她說豆花面啊。我就要了豆花面,一邊吃一邊感嘆,終于知道重慶小面是什么東西了。坐在我對面的呂貝卡說小面是小面,豆花面是豆花面,根本就不是一種面。我說那我為什么要大老遠地跑到小面館吃豆花面呢?呂貝卡說誰知道你。然后呂貝卡就說有的人是用語音的。

我說:“有的人就是太懶了。”

呂貝卡說:“不是這樣的,有的人一直都是用文字的,但是到了關鍵的時候,她就用上了語音。”

我說:“關鍵時候是什么時候?”

呂貝卡哼了一聲。

我吃了第二口面,我覺得我實在沒有勇氣吃第三口。

“你有沒有想過她用語音是為了不讓你截到屏?”呂貝卡說。

“沒想過,”我說,“我為什么要截屏?”

“我也不要截屏!”呂貝卡說,“我是那種會截屏的人嗎?”

“不是。”我趕緊說。

“但她覺得我是,”呂貝卡說,“她不信任我,所以用了心計。”

我鼓足勇氣吃了第三口面。我說:“哪有什么心計,就是閑的,好命,有富老公養,養得白白胖胖,實在太閑。”

“好好說話會死嗎?”呂貝卡說。

“我又怎么了嘛!”我說。

“你會截屏嗎?”呂貝卡說。

我只好老實地回答說截過。

“為什么?”呂貝卡說。

我說:“我會刪人啊,刪完我又很留戀,我又會去想加回他。我只好在刪他之前截一個屏,留戀的時候就看一看,也是提醒我自己,這種渾蛋我不刪?”

“如果是語音你就沒有證據了,”呂貝卡說,“你沒有證據證明他是一個渾蛋。”

我把面放下了。我說:“真是細思極恐啊。”

說好的八點集合,就是八點集合。我背了不少吃的,我對野餐這個事兒還是很期待的,竟然有十多個人,還都是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婦女。

呂貝卡掃了我一眼,說:“上了山以后,你每走一步就會后悔一步。”

呂貝卡一身登圣母峰的裝備,看來她已經完全從語音截屏事件里面掙脫出來了。而且她組的這個野餐群,沒有一個是她以前的太太團的。呂貝卡以前玩兒的那個太太團也叫過我幾次,我就是太玩兒不動了,她們果斷地淘汰了我,要不我也得面對語音事件,還有更多別的,呂貝卡沒有說出來的細思極恐。

上了山以后,我每走一步就后悔一步。我果斷地把一串香蕉從背包里拉了出來,扔進了半山的一個垃圾桶里。

“這是最后一個垃圾桶了,”呂貝卡說,“也是最后一個水源了。”

“我不需要這個水源。”我說,“既然我已經從山腳背了一公升的水上來。”

“這個水源很干凈的,”呂貝卡的一個朋友說,“村民都用這里的水。”

呂貝卡的這個朋友也是登圣母峰的裝備,我環顧了一下,她們都是登山的裝備,除了我,我穿了一條牛仔褲,還只到半山就感覺牛仔褲越來越緊,而且我穿了一雙帆布鞋。

“如果踢到鞋頭會很痛的。”呂貝卡的另一個朋友說。說完她就超過了我,往前面去了。水源沒有讓一個人停下,每個人都背了自己的水。

“我是說,如果你是在山上的營地。”呂貝卡說,“你要一個水源,你就得下到這兒來,這是這個區域唯一的一個水源。”

“我為什么要去營地?”我說。

“你看看你,你不爬山,不露營,不看星星,你這么活著的意義是什么?”呂貝卡說。

“你們爬山,露營,看星星,你們就有意義了?”我說。

“你還在糾結太太團的事兒?”呂貝卡說,“你什么時候愿意跟我談一談?”

“我不想談,”我說,“而且遇到語音截屏的是你,不是我。”

“好吧,別再扔了,”呂貝卡說,“你背得動的,如果你從一開始就裝了這些東西。”

我們到達了第一個休息站,呂貝卡的一個朋友打開了她的背包,分給每個人一個茶葉蛋。自己做的,她說。我說我不要。她們就開始吃起了茶葉蛋,沉默地。

我注意到旁邊的樹叢中有一頭野牛,而且靠得非常近。我看著野牛,它是黑色的,巨大,每個人都看著野牛。

“我比較怕野豬,野牛就比較安全,不會主動攻擊人。”呂貝卡的一個朋友說。

“我上次就看到了一只野豬,牙都露在外面。”呂貝卡的另一個朋友說,“我嚇得轉身就跑了,結果那只豬也嚇得轉身就跑了。”

“其實動物比人更害怕。”呂貝卡的朋友說。

“肯定的。”她們異口同聲地說。

“你看到那棵樹上面長的斑點沒有?”呂貝卡坐在我的旁邊,說。

“那棵樹病了?”我說。

“沒有,”呂貝卡說,“那是一種地衣。只要樹上長有地衣,就表示這個地區的空氣是干凈的,沒有污染。”

我看了一眼樹,很難看的白色斑點,但是越難看越表示空氣干凈。奇怪吧。野牛慢慢地走掉了,我不怕它,它也不怕我。但我真的很怕牛糞,一路牛糞。

“牛糞可以用來燒火哎,”呂貝卡的朋友說,“還很香。”

我看著她。我說:“你燒過?”

“她肯定燒過,”呂貝卡說,“她什么地方都去過。”

“為什么?”我說。

“她總在外面旅行啊,全世界地去。”呂貝卡說。

“老公小孩呢?”我說。

“放家里啊。”呂貝卡說。

我看著那個熱愛流浪的媽敏捷地爬到最前面去了。

“如果我們還有山可以爬一爬,還有干凈空氣可以吸一吸,你以前為什么不帶我來野餐會而要我去太太團呢?”我對呂貝卡說。

“我們現在可以來談一談了嗎?”呂貝卡說,“不過你要注意你的呼吸,要不你就爬不上去了。”

“那還是到了山頂再說吧。”我說。

“你怎么來的香港?”呂貝卡的一個朋友從左邊的臺階越過了我。

“你呢?”我看了她一眼,說。

“我嫁香港人啊。”她笑得很大聲。

我說:“我不嫁香港人。”

呂貝卡瞪了我一眼。

“優才吧?”呂貝卡的朋友不倦地追問。

“這個來香港有很多種的,”呂貝卡說,“還有投資移民的。”

我想起來,我在口岸碰到兩個女人打起來,一個女人堅持說另一個女人是大陸人,另一個女人堅持在她的包包里掏掏掏,掏出一張香港身份證,說,我是香港人。那個女人堅持地說,你有香港身份證你也是大陸人,另一個女人又掏掏掏,掏出一本護照,翻到簽證的那一頁,說,我是投資移民!我說的都是真的。

我就說:“我偷渡來的。”

呂貝卡的朋友爽朗地笑著,往前走了好幾級臺階,很快就不見了,都不帶喘氣的。

呂貝卡說:“你可以不回答,沒有必要攻擊別人。”

我說:“我進攻了嗎?”

“不是所有的太太都是那樣的。”呂貝卡說。

“什么樣兒的?”我說。

“現在談?”呂貝卡說。

“不談。”我說。

我肯定不是最后一個到達山頂的,我還背著所有我從一開始就裝包里的吃的,除了那串香蕉。而且我穿的還是牛仔褲和帆布鞋。

她們已經坐在一起,面朝大海,腳底下就是懸崖。

我也只好坐下來,坐了一會兒,我說:“你們在等什么呢?”

“等風。”她們說。

“等風來了,我們就可以開始吃了?”我說。

“再等會兒。”呂貝卡說。

我仰起頭,天空下全是烏云,我開始懷疑她們等的不是風,是暴雨。而且我快要凍死了,所有的人都穿著防風衣,有的人還給自己套了第二件。我穿著一件短袖,藍色的。

“我看到你起雞皮疙瘩了。”呂貝卡說。

“你為什么不在出發前就告訴我呢?”我說,“你故意的。”

“我故意的,”呂貝卡說,“經驗就得這么積累,別人告訴你的不是你的。”呂貝卡說完,從她的背包里拿出來一條垃圾袋,把那條垃圾袋系在我的脖子上。

“現在好一點了吧?”呂貝卡說。

“還有嗎?再給我來一條。”我說。

“香港的水有點問題的,”呂貝卡的一個朋友突然說,“我的頭發全白了。”

“是啊是啊,”其他的人都附和,“我們的頭發都白了。”

我也只好跟一句,白了。

風來了,所有女人的白頭發都飛起來了。

我說:“我們可以開始吃了嗎?吃完了我們就可以下山了嗎?”

這個時候我就看見了一架黃色滑翔傘,從我們的頭頂飛了過去。所有的人都看著那架傘,和那架傘掛著的那個人,然后是第二架和第三架。

呂貝卡站了起來,往那些傘揮手。她的動作太大,手臂幾乎甩到我的頭。

第四架和第五架,第六架和第七架。好像全香港的滑翔傘都在這兒了。

直到有一架差點撞到她們。她們叫起來,又笑,好像一個一個開心的貓團子。

“你們好啊!”那個人沖她們喊,從她們的上方沖了過去。

我分明地看見她的帽子下面,也是很白的頭發。香港的水啊。

“以前太太團還能相見。”呂貝卡說,“如今見都不能見了。”

“為什么?”我說,“我還想見呢!”

“你的派對為什么要叫她們,你都不認得她們的。”呂貝卡說,“都是我的朋友,我的派對我才叫她們。”

“你的白天喝酒派對好玩死了。”我說,“后面的幾次喝酒唱卡拉OK也好玩死了,所以我是認得她們的,至少我覺得我跟她們有了關系,即使只是幾次,好過街上的陌生人。”

“不是我的派對,是送別我們的朋友葛蕾絲的派對。”我又說,“雖然是我辦的。”

“葛蕾絲也不認得她們啊。”呂貝卡說。

“是嗎?”我說,“你的派對,所有的派對,我和葛蕾絲都沒去?”

“認得了就全是朋友了?”呂貝卡說。

“你知道葛蕾絲不會再回來了吧?”我說。

“也許新年假。”呂貝卡說。

“她還回來干嗎呢?”我說,“反正大家都要離開香港。”

“即使是街上的陌生人。”我又說,“如果你去街上隨便抓住一個人說,我明天就要離開香港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再回來,你可不可以來我的派對,我請你吃好吃的,你給我一個祝福……”

“你這個神經病!”呂貝卡說。

“這個街上的人會來嗎?”我說。

“我不知道!”呂貝卡說。

“可是你的太太朋友們說要打牌,她們不想來。”我說,“即使她們來了,她們也是被你逼的,她們不情愿死了。我傻逼嗎?”

“太太們沒有錯。”呂貝卡說,“就是到現在,我都堅持這一點,是你有病。”

“葛蕾絲走的前夜是中秋節。”我說。

“我都有點忘記了。”呂貝卡說,“快要一年了吧。”

“葛蕾絲就是太會做了,”我說,“月餅都是自己做,所以她回了美國我都不擔心她,會做飯的人到哪兒都行。”

“她走前還給我送月餅來了。”我又說,“她自己做的。”

“她也給我送了。”呂貝卡說,“五仁餡兒的。”

“我想起來,葛蕾絲站在地鐵站的閘門后面,隔著那道門把月餅遞給我。她說我不出站了,就站一會兒啊。我說好。她說后天晚上的告別派對大家都會來的吧。我說都來啊,所有的人都會來的。她說聽說日子沖了,跟她們的牌會日沖了。我說,是啊可別不安啊,那天是你生日,又是送你,必須得那一天啊,打牌是個什么事兒,如果有人覺得打牌更重要一點,她要去做一個選擇,那她就已經做了一個選擇。是吧?葛蕾絲說,那大家都來的啊?是啊!我說,都來的。那我走了啊,葛蕾絲說,月餅放冰箱,要不壞了。”

風越來越大,我又冷又餓,裹著兩條垃圾袋,整個人都發抖了。但現在空中飛著至少二十架傘了,五顏六色的,每架傘下面都掛著一個像鳥一樣的人。也不知道為什么是他們在飛,可是我覺得是我自由死了又開心死了。野餐會的人也都仰望著天空,好像她們會一直這么仰望著直到星星升起來,飯都不要吃了。

呂貝卡不說話。

“我走了啊,葛蕾絲說。葛蕾絲就走了。又很快地轉了一個身,沖我揮了揮手。”我說。

“葛蕾絲的眼眶里含滿了眼淚。”我補充說,“她轉身的時候我才看到。”

“你很冷嗎?”呂貝卡說。

“不冷。”我說,“我的心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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