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曾幾何時,雜糧是遭人厭棄的。人們端著粗瓷老碗,圪蹴著吃飯,而飯碗里,總是重復著那幾樣清湯寡水的單調食物:不是玉米粥,就是高粱面,抑或是蕎面糊糊之類。豆類雖亦屬雜糧,但因其產量過低,并不能輕易享用得到。吃一個白面饅頭,或吃一碗白面面條,幾近于奢侈。偶爾吃那么一回,便滋生出飽享口福的幻覺來。那種由一個饅頭或一碗面條引發(fā)的幸福感,釀造并沉潛為記憶深處的一抹亮光,讓人久久地深情回眸。
從齜牙咧嘴的吃相上,足以看出人們對雜糧的態(tài)度:不喜歡,很排斥,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吞咽。這等尷尬,猶似買賣的婚姻,缺乏愛情,卻必須挽手步入洞房。當然,無愛的婚姻只是一個比喻,事實卻是,不吃雜糧的后果,遠比拒婚或逃婚要嚴重得多。拒婚或逃婚,至多淪落為鰥夫或寡婦,無生命之虞;但不吃雜糧,百分之百瀕臨餓死的危險。在食不果腹的嚴峻狀況下,活著或者死去,是一道無比冷酷的選擇題。面對退無可退的窘境,人們將求生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于雜糧——恰恰是遭人嫌棄的雜糧,在饑荒年代,扮演起了救世主的角色,使無數卑微的生命,免于墜入黑暗的地獄。
從這個角度看,雜糧對人功莫大焉。作為受益者,人本應投桃報李,對雜糧抱持一腔感恩的情懷,仿佛才符合天理人倫。然而,不幸的是,人天生就擁有忘恩負義的原始秉性。敲開了那扇門,轉過身來,就將敲門磚隨便丟棄;跨過了那條河,不敢說一定會將那座橋拆除,但遺忘它卻已屢見不鮮。人性中的喜新厭舊,在食物的選擇方面,表現得尤為明顯。有肉不吃豆腐,有細糧不吃粗糧,有了山珍海味就將粗茶淡飯拒之于餐桌之外。
當然,日復一日的細糧大肉,餐復一餐的山珍海味,難免會有厭膩之時。出于調解口味之需,出于釋放懷舊之要,有時候,擁有些許年歲的人,倒是會主動靠近雜糧的。但這種靠近,局限于淺嘗輒止,止步于蜻蜓點水,并非源自真心喜歡,更非要反客為主。在物質豐裕的年代,餐桌上須臾不曾缺席的主角,逐漸被邊緣化為可有可無的配角,亦不足為奇。
然而,醫(yī)學告訴我們,吃雜糧好處多多,其對身體的滋補,甚至超過了細糧。雜糧之雜,恰是雜糧之長,而非雜糧之短。據測算,人體所需要的各種微量元素,數以百計,單靠細糧,絕然無法供給。而雜糧就不一樣了,因其蘊含成分繁多,完全可以彌補細糧遺留的空白和缺漏。另外,雜糧又被稱作粗糧,因其纖維較粗,還擔當著清道夫的職責——它能將胃部和血管中的淤積物,予以疏松和稀釋,以防板結和阻滯。
人迷戀著細糧,然而,單吃細糧,無疑會走向健康的反面。口味與口感,與身體的真正需求,并非亦步亦趨,有時會形成反比。也就是說,口感越好的食物,對其越是要保持足夠的警惕,越是不能飲食過度。蛋糕很甜,卻不可以多吃;可樂很爽,卻不可以多喝;龍蝦味美,卻不可貪得無厭……人對愛情要專一,但對食品,卻要三心二意,頻頻移情別戀。
世間萬事萬物皆一理。生理上的飲食越龐雜越好,而精神世界的“飲食”,又何嘗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