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識
當我親手把這張大學畢業的合影照小心翼翼地放進相框里時,我聽見鄉下的蛙聲,樹葉聲,昆蟲聲,夾雜著一股股人潮涌動的聲音,像翻滾的熱浪襲擊著我的耳膜。我情不自抑地傷感起來,眼角變得濕潤。這是我生命中第四次同很多人,很多事告別。
我記得第一次同那幫只有十多歲的少先隊員告別時,我們站在操場上,拉著彼此的手,圍成一個很大的圓圈。那時候,我們唱的畢業歌是《讓我們蕩起雙槳》,他們都說這首歌很好聽,也容易記得住,原因是教我們唱這首歌的老師十分有趣,且才華橫溢。他隔三差五地會給我們講笑話,上音樂課,他說六年級(1)班最拿手的歌曲是《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他一邊說著唱著,一邊用手筆劃,然后我們就齊刷刷地跟著表演起來。
那一天,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我們的頭發上閃著金光,像跳躍著的火焰。風兒從側面吹來,我們的紅領巾輕輕飄動,像搖搖欲墜的紅葉。我們因《讓我們蕩起雙槳》這首歌,拿過站里(鄉鎮小學文教站)文藝匯演一等獎。彼時,我們每個人都喜出望外,奔走相告,可不曾想過僅僅幾年后的今天,我們還會因為這首歌突然松開對方的手,轉身離開,漸行漸遠。
“雞架子,以后沒人跟你搶連環漫畫了。”
胡小明是我的同桌,他說這句話時,正站在我的左邊。我用嘴巴湊近他的耳根,說:“嘿,你還欠我三大包辣椒片呢!你跑不掉的!”
胡小明伸出手,我朝他扮了個鬼臉,就這么兩個動作,竟成了小學畢業照里最出彩的瞬間。
有時候,告別還真有點兒像“有心栽花花不成,無心插柳柳成蔭”,你越用力揮手,越顯得狼狽不堪,大煞風景,而不經意間說出的一句話,或無心做出的某件事卻能讓人至今記憶猶新。
小學畢業后,我如愿以償地考上全縣最好的初中,胡小明則跟著他爸媽去了外地念書。因為換了新的環境,有一段時間我比較沉默寡言,總覺得這世上沒有誰能代替得了胡小明在我心中的位置,我只把他當成好朋友,只愿意和他分享我的喜怒哀樂。
當然,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等我看到好幾個和胡小明有著差不多長相,性格類似的同學時,就又變得活潑開朗起來,幾次接觸后,我便跟這些人稱兄道弟了。我們一起騎單車去山上采野果,一起玩格斗游戲,彼此輔導作業……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一定過得很慢,就像蝸牛在地上爬行一樣。但某天醒來,我發現那時候我做的白日夢,對同學們說的話竟然成了現實。
讀高中時,我喜歡上了一位姑娘。她有一雙俏皮的耳朵,喜歡穿白色板鞋,迷戀周杰倫,成績很好。她也會隔三差五地叫我帶冰激凌給她吃,那時的我總是精力充沛,信心百倍。
心理學把這種人們有時根本不需要真實的記憶,大腦內部就有可能自己制造一種熟悉的感覺,即某種場景好像在何時經歷過,某個人好像在哪里遇到過,某種感覺好像在何時存在過的現象,定義為“即視現象”,也叫“海馬效應”。
看到這句話后,我終于能理解他們在初中畢業晚會上所說的夢想。
同學A說,我覺得自己可以考上重點高中。
同學B說,我認為自己會成為一名特崗教師。
同學C說,畢業后,我應該能長到175厘米,變得超級帥,成為萬人迷。
同學D說,長大后,我估計會繼承老爸的手藝,開拖拉機。
同學E說,我愿世界和平,中國不要再發生像汶川大地震這樣的民族災難。
我說,我應該會喜歡上一位姑娘。
話音一落,全班鼓掌,哄堂大笑,我則被嚇得面紅耳赤。
三年后,同學A不但考上了省重點高中,還拿到了浙江大學的保送名額。
同學B從上饒師院念完三年專培,即將奔赴某鄉村小學教書,現在的她也和昔日判若兩人,開始化濃妝,涂指甲油,穿高跟鞋,走起路來張揚得厲害。
同學C在某民辦高中當了三年校草,每次學校舉辦聯歡晚會,他都登臺表演街舞,成百上千位女粉絲會為他招旗吶喊,送他鮮花和情書。
同學D沒能考上高中,便和他老爹學開拖拉機,每天早出晚歸拉鋼筋混凝土,偶爾還要替鄉里鄉親拉豬糞。
同學E在班上擔任歷史科代表,當在新聞里看到最后一批美軍在2010年8月19日撤出伊拉克時,他請室友們去了縣城最豪華的K歌廳,飆了一晚上的歌。
我在高考后,終于鼓足勇氣向那個女同學表白,但她婉言拒絕。她說她不喜歡像我這樣有著林黛玉性格,又長得像林黛玉的男生——即使那時候我是學校的風云人物,會表演小品,能寫得出一首好詩,時常會把同學逗笑。
可很多時候談戀愛就像做飯,有人喜歡清淡一點兒,有人喜歡濃烈一些,有人比較注重菜色,也有人只看好味道,千奇百怪,眾口難調。
聽閨密說,她喜歡肌肉型的男生,尤其喜歡劉德華在電影《大塊頭有大智慧》里所扮演的big角色。她說這樣的男人看起來比較靠譜,能給人安全感。但我從小就發育不良,體弱多病,是典型的矮矬瘦,所以不管我對她多么好,表現得多么積極認真,她也不會喜歡我。
她愿意跟我說話,樂意讓我幫忙,僅僅因為我是一個好人。
難怪我上大學后,有個長得像辣椒,又有著辣椒性格的學妹追了我很多年都沒有成功。
某天,她向我告白:“阿識學長,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我頓了頓,說:“你這個人對我真的很好,可是我……”
話還沒說完,但看過電視劇的人一定知道這就是好人卡的場景,所以學妹沒聽我任何解釋,拔腿就跑,哭得稀里嘩啦。
當然,學妹沒有輕易放棄,反而越挫越勇,對我越來越好。但我能在她的一言一行里看到我當年的影子——可以為了一個人一次又一次地做出改變,直到用盡最后的力氣,丟失了自己,才發現求而不得的境遇是那般痛徹心扉。
所以兩年后,我干脆把學妹的聯系方式都拉黑了。
學妹成了我生命中的過客,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遇到那么一些人,經歷那么一些事后,我大抵明白了告別的含義。告別無非就是總有一個人要先走,而且隨著年齡的遞增,我們越能夠從中體會到它的含義,感受到無能為力的心情。
大學畢業酒會那天晚上,我們班有七十多個人參加。起初,每個人都是有說有笑,一邊干杯,一邊祝畢業快樂。當時,我以為這些醫學學生都習慣了告別——每次面對一具冰冷的尸體,何嘗不是一種對生命的告別呢?因此我總想著我的同學們對人生的每一場告別都理智而清醒,不會因為在大學五年里所遇到的人,或發生的事而惆悵滿懷。但隨著音樂的更換,幾年間班級的集體照或個人照一幅幅投射到大屏幕上時,我站在舞臺上,竟看到大家陸陸續續地都低下了頭。他們躲在桌子下,用紙巾不停地擦拭著眼淚,沒有人能逃開這悲傷的氣氛。
越長大,內心越脆弱。我們曾用很多年的時間佯裝從容鎮定,假裝高深莫測,就好像個個都是常勝將軍,風吹不跨,雨淋不怕,總是一副負隅頑抗的樣子,但事實卻并非如此。那些年我們所積攢的柔弱,所欠下的內疚、悔恨、失意,總要在某個特別的日子加倍償還。
“我們畢業了,明天起大家要天各一方,干一杯吧!”W同學舉起酒杯說。
那是我大學五年里見過的最感人的場景。大家在同一秒起立,每個人的手里都端著滿滿
的一杯酒,一飲而盡。落座,不知誰帶頭唱起了《再見》,越來越多的人哽咽著隨聲附和:
我怕我沒有機會
跟你說一聲再見
因為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
明天我要離開
熟悉的地方和你
要分離
我眼淚就掉下去
……
突然,整個酒店停電,聲音嘎然而止,好像大家都來到了一片寂靜的森林中。沒過多久,
班長便開始起哄:“趁著停電,大家想干嘛就干嘛吧!”他的號令一下,我也不知道那
晚具體發生了些什么。但讓我印象深刻,每每想起又感到溫暖如春的有兩個場景。
第一,那晚我們都彼此擁抱,不分男女,就好像心里實在有太多的話想說,但不知道
怎么開口,所幸就多抱幾秒,愿彼此都忘掉曾經的不快樂,只記住絢麗多彩的日子。
第二,那晚實在有太多同學喝得爛醉如泥,不省人事。他們憑借酒力鼓起勇氣道歉、告白、訴說衷腸。
Z姑娘是我讀大學時認識的第一個女孩子,我們談了幾十天的戀愛,她就向我提出分手。那晚,她問我有沒有喜歡過她,我點點頭,她“嘩”的一聲痛哭起來,我才明白我們的感情之所以在后來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是因為我這個人出了問題,我不大會處理愛情上的事,動不動就傷春悲秋,惹得她喪失信心。
當然,Z姑娘因為我更加刻苦學習,成績不但遠遠超過我,還在后來找到一個比我更好的男生。我則因為Z姑娘幡然醒悟,終于領悟到她曾對我朗誦的這句臺詞:我喜歡四十五度地靠著你,不論在世界任何角落,都要感到幸福,在即將九十度墜落前,請用一百八十度的溫柔抱抱我。
原來,遺憾和年輕總捆綁在一起,不容些許委屈,等歷經了多場告別或是告白以后才會懂得珍惜,也更愿意去相信自己會深深地存在某個人的生命里,讓人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