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修平
略論東方哲學與宗教
文/洪修平
“東方”這個概念盡管大家經常在用,但其內涵其實并不很確定。人們往往從地域、文化或政治等不同的角度來使用它。例如日本學者中村元在談到“東方”這個概念時就曾說過:“所謂‘東方’,所指范圍并不確定。在中國,‘東方’是指日本,在現代日本,‘東方’是與西方Occident、Abendland相對的概念,可以譯成East、Orient或是Morgenland。但在西方,一說到Orient或Morgenland,其原義并非是日本、中國或印度所說的‘東方’,而是指包括了巴比倫和埃及在內的‘東方’。日本人說到東方,好像主要是指日本、中國和印度,及其周圍的一些國家。就思維方法而言,伊斯蘭文化圈的思維方法遠比其他東方人更為接近于西方?!?/p>
而美國學者愛德華·薩義德也指出:“無論是‘東方’這一用語,還是‘西方’這一概念都不具有本體論意義上的穩定性,二者都由人為努力所構成,部分地在確認對方,部分地在認同對方。” 他還具體地從歷史和文化等不同的角度探討了 “東方”這一概念的出現和使用。在他看來,對于歐洲人來說,“東方幾乎是被歐洲人憑空創造出來的地方,自古以來就代表著羅曼司、異國情調、美麗的風景、難忘的回憶、非凡的經歷。……東方不僅與歐洲相毗鄰;它也是歐洲最強大、最富裕、最古老的殖民地,是歐洲文明和語言之源,是歐洲文化的競爭者,是歐洲最深奧、最常出現的他者(the Other)形象之一。此外,東方也有助于歐洲(或西方)將自己界定為與東方相對照的形象、觀念、人性和經驗。然而,這些東方形象并非都出想象。東方是歐洲物質文明與文化的一個內在組成部分”。不過, 美國人卻不會像歐洲人這樣感受東方,“對他們而言,所謂‘東方’更可能是與遠東(主要是中國和日本)聯系在一起”。
這就是說,雖然“東方”概念出自歐美人,但對于“東方”,歐洲人與美國人其實也還是有很大差異的,這就與社會歷史和文化聯系在一起了。因為“東方并非一種自然的存在。它不僅僅存在于自然之中,正如西方也并不僅僅存在于自然之中一樣?!鳛橐粋€地理的和文化的——更不用說歷史的——實體,‘東方’和‘西方’這樣的地方和地理區域都是人為建構起來的。因此,像‘西方’一樣,‘東方’這一觀念有著自身的歷史以及思維、意象和詞匯傳統,正是這一歷史與傳統使其能夠與‘西方’相對峙而存在,并且為‘西方’而存在。因此,這兩個地理實體實際上是相互支持并且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反映對方的”。當然,這里說的人為建構并不是說“東方”只是一種觀念或一種沒有相對應的現實的人為創造物,而是說“如果不同時研究其力量關系,或更準確地說,其權力結構、觀念、文化和歷史這類東西就不可能得到認真的研究或理解”,強調的是對西方建構“東方”的“東方主義”的批判。在薩義德看來,所謂“東方”,其實是被西方人“東方化”了的,是以西方人的眼光來界定“東方”的,“西方與東方之間存在著一種權力關系,支配關系,霸權關系”,這實際上說出了“東方”這一概念最初所具有的殖民主義色彩的本質。直至今日,“東方”有時還被分為近東、中東和遠東,這顯然都是以歐洲為中心的,所以有人稱這是“歐洲中心論”的一種反映。當然,也有研究者認為,對此的看法不能簡單化。一般來說,由于“晚近的研究和大量考古發現表明,這樣的一種世界地理空間劃分是西方人建構出來的,……較新版的知識表達,已經全面批判并放棄這一套西方霸權話語”。
總體而言,東方主要是以亞洲為主,同時也與非洲有關。“‘東方’之所以與亞非結成不解之緣,由來已久。據說,古代兩河流域的亞述人,他們將太陽升起的東方稱為‘亞細’。后來的古希臘人沿用了這一稱呼,只是將‘亞細’改呼為‘亞細亞’。近代史上出現的近東、中東、遠東等地理名詞,也是沿襲這個意思針對亞洲而言的。至于非洲,則主要是由于古代北非的埃及與同時期的西亞巴比倫、南亞印度、東亞中國等皆為后代東方四大文明古國之故,所以習慣上也把非洲并入‘東方’的地理概念之中,這就是東方與亞非的淵源關系?!?/p>
盡管對“東方”有不同的看法,但“東方”這一概念在今天也已經具有了某種約定俗成的習慣性使用。一般而言,現在所說的東方,狹義的主要是指中國、日本、印度以及周邊的國家和地區,廣義的則大致是指歐洲以東,包括從阿拉伯半島一直到西太平洋的廣袤地區。在討論、研究古老的東方歷史文明傳統時國內學術界多從廣義上立論,本文“東方”的論述范圍,亦取其廣義。
自古以來,在東方這塊土地上有著眾多的民族生于斯,長于斯。各族人民為生存而探索大自然,總結經驗,發明創造。東方也就成為人類文明最早和最重要的發祥地,曾誕生和培育了人類歷史上那些最古老、最悠久的文明,如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包括蘇美爾文明、巴比倫文明和亞述文明)、埃及文明、印度文明、中國文明等。這樣,無論是人們過去常說的四大文明古國(古埃及、古巴比倫、中國、印度),還是后來說的五大文明發祥地(北非埃及的尼羅河流域、西亞的兩河流域、南亞印度的印度河流域、東亞中國的黃河流域、古希臘愛琴海區域),古老的東方文明都在其中占據著舉足輕重的重要地位。后來的希臘文明、羅馬文明乃至基督教文化等世界各種文明,都或多或少地受到東方文明的熏陶和影響。
東方的文明傳統源遠流長,所以,雖然薩義德認為“東方”其實是與“西方”相對立而存在的,但他同時也認為,“做出東方本質上乃是一種觀念或一種沒有相對應的現實的人為創造物這一結論將是錯誤的”,他更特別地強調,“東方曾經有——現在仍然有——許多不同的文化和民族,他們的生活、歷史和習俗比西方任何可說的東西都更為悠久”。
在不斷的文明創造中,東方孕育了許多在人類歷史上產生過重要影響的宗教,如美索不達米亞宗教、古埃及宗教、婆羅門教、佛教、印度教、道教、神道教、瑣羅亞斯德教、摩尼教、猶太教等。東方也創立了自己發達的哲學,如印度哲學、猶太哲學,特別是以儒道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哲學。事實上, 上述各種東方宗教,也都有各自豐富的哲學思想。
就某種意義上說,世界文明是在多種文明的交互影響中發展起來的,新的考古發現和研究表明,5000多年前的紅山文化時期歐亞大陸之間就文化交流顯著,即使被認為是典型西方文化的古希臘文明,隨著近代以來考古發掘的新發現,以及記載并反映古代東方文明特別是兩河流域文明的楔形文字的破譯,歐美學術界的西方文明探源研究的最新成果表明,古希臘文明的誕生和早期發展深受古埃及文明和西亞兩河流域文明的影響。事實上,我們有時甚至很難簡單地把某種宗教或哲學劃歸為東方的還是西方的。例如在西方社會中有著重要影響的基督教,阿拉伯世界所信仰的伊斯蘭教,追根溯源,也都是在東方這塊文明土壤上產生的。尤其是伊斯蘭教,由于其與猶太教的關系,從古到今都是東方世界令人矚目的社會文化現象。
東方哲學與宗教作為東方古老文化的精神主體,由于曾得到政治上的機遇和贏得了眾多的信徒,千百年來為推動整個人類文明的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至今仍在為人類的思想與文化提供著源源不斷的精神營養和智慧啟迪,因此,了解東方宗教與哲學,是了解東方文明乃至整個人類文明的一把極為重要的鑰匙。隨著近代殖民主義在全球的擴張與東西方文明的碰撞與沖突,有關東方的研究更是日益受到人們的重視,東方學也就應運而出現。
西方學術界所言的東方學(Orientalism)即關于東方語言文字、社會歷史、藝術、宗教以及其他物質、精神文化諸學科的總稱,已有數百年的歷史。如上所說,這一概念中的“東方”主要是指亞洲和東北非洲,這實際上是歐洲中心論的地理概念。伴隨著歐洲資本主義對外擴張,法國和英國曾是西方的東方學研究中心。“二戰”以后,隨著美國的迅速崛起和對東方事務介入的日深,美國逐漸確立起在東方學領域中的優勢地位,并使東方學的研究對象和研究內容都受到其現實利益和政策走向的影響??陀^地看,西方的東方學并非只是一個由文化學術機構或研究單位加以客觀、中性描述的學術對象或領域,而是帶有為西方地緣政治、地緣經濟甚至國家安全戰略服務的功能。1970年代以后,在西方學術界內部,出現了以薩義德等為代表的對傳統東方學主導立場的反思和批判,即對反映東方學本質的西方和東方之間的權力關系、支配關系、霸權關系的揭露和批判。
1990年代,隨著哈佛大學亨廷頓教授“文明沖突”理論的提出以及與之相對的“文明對話”觀念的大力倡導,使得對東方文明的研究和東西方文明關系的反思被納入世界文明未來前途的廣闊論域加以討論,也使得關于東方文化的研究有可能突破傳統“東方學”的偏見和邏輯而獲得新的意義和內涵。對于包括中國在內的東方國家和包括中國學術界在內的東方學術界來說,重視和開展對東方文化的研究,有著重要的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
就其現實意義而言,事實上,“東方學”的被關注一直與社會現實有著密切的關聯。薩義德在《東方學》一書的2003年版序言中說到他的《東方學》出版后引發眾多的討論、并在全世界被譯為36種文字時就提到:“盡管本書指涉許多迫切的現實問題,它從根本上說,仍然是一本關于文化、觀念、歷史和權力的著作,……但是,《東方學》這本書與當代歷史的動蕩和喧騰是完全分不開的”,他特別提到了“中東、阿拉伯人和伊斯蘭教繼續醞釀著大規模的變化、斗爭、爭論以及——就在我寫作這篇序言的時候——戰爭”。所以他感嘆地說:“《東方學》是環境的產物?!?/p>
從純粹的學術層面看,對構成東方文明主體的中國文化、印度文化、伊斯蘭文化、猶太文化的研究,歐美學術界有著自覺的研究意識和深厚的學術積累,在許多方面處于領先地位。猶太文化和伊斯蘭文化的研究是歐美學術界的傳統領域。佛教文化研究特別是印度原始佛教和上座部南傳佛教的研究中心也在歐洲和美國,如根據巴利文佛典進行研究的英德學派和重視梵文經典的列寧格勒學派以及由法國和比利時學者組成的以上座部佛教為研究中心的現代學派;在美國,哈佛、耶魯、哥倫比亞、威斯康辛等20余所著名高校設立了佛學研究機構,使美國成為當今佛教研究規模最廣的國家。法國等歐洲國家是研究中國傳統道教的中心,法蘭西學院的馬伯樂開創的法國道教研究享有很高的聲譽。對于東亞歷史和以儒學為中心的思想史的研究,“二戰”以后在美國出現了以費正清、列文森為代表的“哈佛派”,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從1950年代開始,美國“夏威夷大學東西方中心”每4年舉行一次“東西方哲學會議”,邀請東西方著名哲學家參加,開展東西文化和哲學的比較研究。在亞洲,日本的佛教和道教研究也有優良的傳統和較高的水平,與中國現當代的佛、道教研究有著廣泛的互動。中國港臺地區的儒學研究、佛學和道教研究也呈方興未艾之勢,目前成為兩岸三地的文化紐帶和學術交流的重要內容。
20世紀80年代以后,中國內地在東方文化特別是東方哲學與宗教的研究方面也取得了進展。北京大學成立了東方學系(現并入外國語學院)致力于南亞、中亞語言、文化和中西交通史的研究,成為北大文科獨樹一幟的代表。中國社會科學院在哲學所基礎上成立了 “東方文化研究中心”并多次舉辦東方哲學國際學術研討會。開展東方文化的綜合研究成為國內一流高校和高水平科研院所拓展研究領域、提高綜合研究水平的重要途徑。
南京大學在東方文化研究方面有著良好的基礎,也取得了重要的成果。2004年初,南京大學在“哲學”一級學科下設置一個新的學科專業“東方哲學與宗教”,分別招收博士生和碩士生。這個新學科專業的設立,意在哲學系、宗教學系原有的哲學研究與宗教學研究兩個基本專業方向的基礎上,開辟跨學科和跨專業的交叉研究,開拓新的學科生長點,從而推動南京大學哲學系、宗教學系整合已有的佛學研究、儒學研究、東亞道教和民間宗教研究、猶太教和伊斯蘭教研究,形成綜合研究的新優勢,更好地展開儒佛道之間、中印之間、猶太和伊斯蘭文化之間宗教與哲學的比較研究,也期望能夠進一步實現南京大學東亞文化研究力量的聯合。對南京大學悠久的“東方學”研究傳統繼承和發展,包括對南大圖書館藏的豐富的“東方學”文獻資源進行系統整理和研究,形成南京大學在東方文化研究領域的整體優勢,成為“文明對話”背景下世界學術發展中的一支重要力量。
(作者系南京大學東方哲學與宗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哲學系宗教學系教授、長江學者;摘自《世界宗教文化》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