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譚群玉 董方明
湘籍群體與馬克思主義意識的早期啟蒙
文/譚群玉 董方明
意識啟蒙之所以必要,因其乃社會改造之工具。青年時期毛澤東即已認識到,動天下者當動天下之心,動其心當有大本大源,本源乃宇宙之真理。區域性群體與馬克思主義意識在中國早期啟蒙之關系,是連通微觀個體與宏觀整體間的中觀橋梁,既接近有影響的思潮多由眾人促成之真實,又明晰思想成功傳遞之策略及其對社會意識轉型之影響。本文主要關心湖南區域群體與馬克思主義意識在中國早期(1917-1927年)整體啟蒙的關系,而以該時期對馬克思主義正向啟蒙做過貢獻的湖南人群體代表(以下簡稱“湘籍群體”)為研究對象。通過揭示該群體接受、解讀馬克思主義的內在動因,條分縷析其分層啟蒙之運作、輻射范圍、傳受正歧互動情形,既凸顯中國本土糅合傳統與現實而成的地域文化與外來的馬克思主義對接契合的程度,以及啟蒙主體主觀努力和啟蒙特色對實際功效之深層影響,也從一側面展現新的社會意識生成之復雜、艱難情形,并為今日的主流意識建構提供歷史借鑒。
群體的形成必有其共同意識作支撐。近代湖南學風以淑世厲己、好學深思和輔世長民著稱,十月革命的成功,使注重事功的湘籍有識之士敏銳地意識到,馬克思主義很可能是改造中國的可行思想武器。于是,有向外發展志向的湘籍群體,主張“從天下國家萬事萬物而學之”,并走出湘關,分別到國內外的北京、上海、日本、法國、俄國等地獲取相關訊息,注意在理論學習與社會改造實踐中,加深理解,樹立認同,實現個體意識的轉型,并于各渠道的相互交流影響中,達成共同信仰,通過師友互動和團體組織內部交流,實現個體意識到群體意識的遞進和凝聚,從而形成陣容龐大、以馬克思主義啟蒙踐行為重要使命的湘籍群體。
意識啟蒙令人信服的很重要一點,在于啟蒙者本身對意識的誠服。湘籍群體認可馬克思主義,系通過多種主義比較抉擇而成,故能具備堅定的信仰。啟蒙主體自身對信念的堅定程度,是啟蒙得以動人的重要原因。而馬克思主義之所以能被湘籍啟蒙主體所服膺,與二者關切之契合度密切相關。以毛澤東為代表的湘籍群體關懷宏大,希望從改造哲學和倫理學入手,從根本上變換全國的思想,以達到“大纛一張,萬夫走集,雷電一震,陰曀皆聞”的效果。所以,當強調實踐理性且成效已十分卓著的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時,崇真尚實的湘籍群體即奉為圭臬。
在馬克思主義意識啟蒙中地位極為重要的湘籍群體,在啟蒙他者前經歷了自我被啟蒙。湘籍啟蒙主體接受認同馬克思主義,分別受北京和日本、法國、俄國等內外多種渠道影響,在空間上呈現出多源性特征。多源吸納到的馬克思主義意識,通過群體間的信件來往,實現了主體交融。在個體與團體交流、整合依托作用下,實現從個體意識向群體結構意識的遞進和轉化。
從個體意識向群體意識遞進,由個人信仰升華為共同信仰,直至形成一個陣容龐大的區域性傳播群體,與社團組織的凝聚作用很有關系。作為“中國共產主義的胚胎”,新民學會即該種社團的重要代表。該會在蒙達尼和長沙會后,明確以“改造中國與世界”為新的宗旨,以無產階級專政為唯一制勝法寶,表明它已成為以馬克思主義為共同信仰的團體。此后,該會會員通過建立社團,以組織力量促成了馬克思主義的內部擴散和共識凝聚,使許多社團成為新民學會團體意識轉型成功的復制品,加大了意識啟蒙效果。
湘籍群體對馬克思主義意識早期啟蒙的內容和水平,與他們解讀的內容和水平密切相關。這一時期他們所重點解讀的,是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理論,也涉及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系統理論。這與當時國內外革命和戰爭的大勢密切相關。
湘籍群體對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特別是階級斗爭理論的重點解讀,表明其對該理論高度重視。李達、蔡和森、毛澤東即在以階級斗爭途徑解決中國問題意義上接受馬克思主義。而對馬克思的唯物史觀解讀較系統者,以蔡和森和李達為代表而以后者水平最高。他主張社會革命發生的根本原因要從經濟領域尋找,并認定中國已到了組織無產階級行社會革命的地步。
李達對科學社會主義解讀之超前,也為當時國人所不及。其間他發表系列著作,對社會主義的內涵、目的、實現路徑做了系統解讀。他對社會主義內涵和宗旨的凝練表述,突出了社會主義在所有制、生產、分配方面較資本主義的優越性,并為社會主義實現指明兩條路徑:奪取政權和發展產業缺一不可,但推行時間可分先后。當時人多在關注現實的階級斗爭時,他已強調未來社會的經濟建設,并認定社會主義必以更快速度發展生產力,確具前瞻性。
湘籍群體對馬克思主義的解讀既有差異,也有共通性,體現了特有的群體特色。其差異性在于:由于接受渠道不同,群體內部對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的解讀各有側重。受本土語境影響的解讀,習慣于將外來理論與中國實際相結合,以能否解決本土問題作為判斷理論是否適用的試金石;受日本影響的解讀,更側重于科學社會主義和唯物史觀的學理認識,在強調政治斗爭同時,也非常看重經濟層面內容;而受法國語境影響的解讀,則更側重于對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和階級斗爭學說的系統闡釋。湘籍群體解讀的共通性在于:特別重視馬克思主義的實踐功能,強調其改變社會現實的效力,認同階級斗爭是改造中國社會的根本途徑,共同論證出無產階級革命到來的歷史必然性,及革命后宜實施無產階級專政。湘籍群體對馬克思主義解讀的群體特色在于:不囿于學術本身,而具有鮮明的實踐旨趣。這突出表現在:都把馬克思主義放在中國革命的歷史與現實語境中解讀,注重用馬克思主義解決中國革命的實際問題。充分表現出與“經世致用”、注重事功的湖湘文化傳統的契合性。
有共同意識做支撐的群體,往往肩負著以自身意識啟蒙他者的使命。湘籍群體馬克思主義啟蒙的具體路徑在于:以報刊為媒介,實現意識的智識群體啟蒙;靈活運用生活話語,對底層工農群體開展面對面的階級意識啟蒙;設置公共空間,促進受眾的意識交流和凝聚;以極富渲染力的政治口號,強化受眾的意識認同;以學校為陣地,促進學生群體革命意識生成。
報刊是向知識階層傳播新思想、新文化的重要輿論平臺,充當了啟蒙者與知識群體聯系的重要媒介。因此創辦刊物,構筑馬克思主義話語網絡,成為湘籍群體傳播主義的有效手段之一。他們該時期主辦或參與撰稿的報刊的啟蒙效果,可從它在讀者中引起的反響、刊物的發行數量和范圍、讀者及其反饋、同行評價、公眾影響等維度衡量。以其讀者為中介向各家庭、學校和社會輻射,可在全國構建范圍更大、影響更深的馬克思主義話語網絡,促成馬克思主義啟蒙思潮形成,并推進中國的社會改造運動。
啟蒙者底層啟蒙的有效性,取決于啟蒙內容是否能被受眾所理解認同,而這又取決于它是否符合受眾的接受心理和接受能力。這就需要啟蒙者把外來高度理論化、學術化的馬克思主義學說,轉化為中國大眾的生活話語,滲透進大眾日常的生活世界,以符合受眾的實際需要和具體利益,并不斷提升受眾的接受能力。湘籍群體代表在安源煤礦、湖南農民運動中的意識啟蒙,即提供了成功有效實現馬克思主義大眾啟蒙的范例。
在國民大革命時期,中國共產黨由于成立時間較短,尚未掌握國家政權,故該黨的馬克思主義啟蒙,不可能主要依靠官方報社、廣播電臺等大眾傳播媒介完成,而多通過開講座、讀報紙、作報告等口頭形式進行。為此,黨內宣傳工作者往往將馬克思主義的主要精神,凝煉成簡單易記的極具鼓動性和感召性的政治口號,使之充當底層受眾與深邃理論間的溝通橋梁,以喚起受眾政治意識的覺醒,明了革命方向。將馬克思主義學說以口號形式,植入受眾心里,形成某種共鳴,進而內化為政治意識和斗志,將革命推向高潮。
公共領域的設置,有利于構建社會關系網絡,將不同受眾分別納入公共空間,使之從孤立分散狀態,走進群體組織生活,在組織的互動交流中,形成越來越多的意識認同,完成分散意識向群體意識的凝聚。安源工人俱樂部通過開設補習學校、閱報欄、各種各樣的講座和演講、舉辦與馬克思主義和工人運動的有關紀念活動,收到很好的意識啟蒙效果。
青年學生是中國未來的希望,其意識方向往往主導著中國未來。肩負著以信仰啟蒙社會的使命,湘籍群體將學校講堂當作了馬克思主義啟蒙的重要陣地。湖南自修大學在培養革命干部方面,起到了“黨校之源”的效用;由湘籍人主持和主導的上海大學,則有“紅色學府”之稱;湘籍人參與主辦的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則是農民運動干部的重要培養基地。這些學校培養了一批堅信馬克思主義的杰出領導人才和骨干,使很多革命家走上革命道路。
湘籍群體對馬克思主義的早期啟蒙特色明顯:在傳播方式上,注重引導受眾把馬克思主義自覺運用于自身的生活和革命實際,以加深對主義的理解認同;在傳播對象上,針對受眾的不同特點,實施不同啟蒙方式,增強主義的傳播功效;在話語使用上,針對受眾文化層次不同,使用不同的話語形式,從生活、學術、政治話語切換自如的使用中,拉近與受眾的距離,促成其意識轉型。
湘籍群體的馬克思主義啟蒙之路并非一路順暢,而是迷霧繚繞,歧路橫生。五四時期,各種社會主義思潮相繼傳入,中國大部分知識分子對之認識不清,因此,澄清各種思想界限,回擊其他意識觀念攻擊,明確意識到應有的發展方向,即成為馬克思主義啟蒙的重要任務。湘籍群體參與的論爭,主要與社會改良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展開,交鋒集中于兩個焦點:
一是革命與改良之爭。針對羅素、張東蓀、梁啟超主張在中國先行教育改良或實業發展,再行社會主義的改良主義觀點,湘籍群體主要以兩點相駁:改良主義不切合中國實際;社會主義是解決中國社會根本問題的唯一途徑。論爭劃清了社會主義與改良主義的界限,但由于剛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湘籍群體,還不善于把理論的普遍原理同中國的具體實際相統一,所以在評價中國資產階級時,過分強調其反動共性,而忽略了其在特殊形勢下可能的革命性。二是政權與分配形式之爭。盡管無政府主義在主張由無產階級和普通民眾行社會主義革命,以推翻資本主義等方面,與馬克思主義同出一轍。然而,前者的本質特征,是在政治上反對一切權威,在經濟上主張絕對平均分配。這與馬克思主義的無產階級專政學說和分配制度本質不同,但易被混淆,有待澄清。因此,湘籍群體借助報刊和信函等輿論工具參與論戰,表明態度,明辨不同主義的界限,進而推動了部分人的思想轉向,但仍有無政府主義者無動于衷。
總體而言,通過湘籍群體積極參與思想交鋒,一定程度上清除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啟蒙的思想障礙。但社會整體思想觀念的轉變并非短期能夠奏效,馬克思主義早期啟蒙中遭遇的阻力,說明馬克思主義此時在華的影響力還相對有限。但主體努力之成效仍頗為顯著。
社會意識啟蒙是否有效,除了啟蒙主體的意識信念、理論水平、啟蒙方式和迎戰智慧外,還與受眾的認同程度、接受水平息息相關。而受眾的認同程度,又與他們所關心的切身利益聯系著。故馬克思主義意識啟蒙內容,需將社會革命目標與受眾階級的地位、利益和使命聯系起來。從早期工農和婦女的階級意識覺醒看,湘籍群體早期馬克思主義啟蒙收效明顯。
工人的階級意識及領導意識增強。為提高工人群體階級意識的覺悟程度和接受能力,湘籍群體主要從開辦工人教育入手。為此創辦了安源路礦工人子弟補習學校,既培養工人子弟,又為工人進行文化補習和社會主義教育,收效明顯。許多工人有了自覺的階級與領導身份認同,并參與或領導了爭取階級利益的集體行動。
農民的組織意識增長。中國傳統小農意識以散漫為典型特征,但階級教育結果,使農民有了組織意識,并對革命對象有了清楚意識。階級意識初步覺醒,組織起來反抗壓迫便成了共同的迫切需要。故當時農民組織盛況空前,農民運動發展勢不可擋,農民地位發生了根本改變,幾千年封建地主的特權被打掉,農會成了唯一權力機關。
女性的解放意識和革命意識生成。女子解放問題,被視為社會改造的一個根本問題。女子教育是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意識和革命意識早期啟蒙的重要渠道,刊物是婦女解放意識啟蒙的主陣地。在對婦女的馬克思主義啟蒙過程中,湘籍群體特別強調切合實際,以使婦女運動具有針對性,啟蒙成效明顯。它既促使了湖南新知識女性甚至高層的日漸覺悟,也增強了底層婦女的反抗意識,使婦女解放開始自覺與無產階級解放相結合。
總之,湘籍馬克思主義早期啟蒙主體的核心成員接受信奉馬克思主義,系經過多種主義比較后的自覺選擇,啟蒙主體的信念堅定,是啟蒙具有感染力的重要成因。作為湘籍核心團體的新民學會,以不尚空談高論為初始原則,最終服膺于注重實踐理性的馬克思主義,以“改造中國與世界”作為學會定旨,顯示了傳統湖湘文化的典型特征。這影響到湘籍主體早期的馬克思主義的被啟蒙與啟蒙,具有切合實際、即知即行、注重事功的特點。湘籍群體對于外來理論武器的最終抉擇,主要以能否有效改造社會為標準;而對馬克思主義的解讀,更關注對現實改造的有利成分;對于接受群體的啟蒙,注重的也是其實際效果,故能根據受眾層次之不同,采取文字、日常用語和口號等學術、生活、政治話語自如切換的靈活宣傳策略,并將理論與現實結合,契合了以改造世界為己任的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品格。
雖然湘籍群體的早期啟蒙在國內受到重重阻力,其實際影響力一時也未能占據意識主流;其“即知即行”啟蒙特點具有模糊理論與實踐邊界的隱憂,但湘籍群體努力回擊了非馬克思主義的異向啟蒙,從而使正向啟蒙不僅效果明顯,且影響范圍超越本省、輻射全國。這既是中國馬克思主義早期啟蒙的典型縮影,更有鮮明的地域傳統特色。其強調實踐理性,注重切合實際及收獲實效,可視為以改造世界為己任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品格與湖湘文化的天然契合和主動對接。湘籍群體所促成的工農運動高漲以及不同層次受眾意識觀念的變化走勢,顯現了主體努力的功效和新的意識成長的希望。他們共同促進了當時馬克思主義思潮形成,并為日后馬克思主義成為中國的意識主流奠定了良好基礎。
(譚群玉系中山大學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現代化研究所暨哲學系副教授,董方明系廣州城市職業學院國學院實驗員;摘自《現代哲學》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