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平
試論宋代“祖宗之法”的內涵
李生平
趙宋的“祖宗之法”,實際上就是宋代帝王累代相承的正家治國方略與規則。宋代“祖宗之法”的提出,與宋人在講求義理的新形勢下對李唐、五代政事的反思有關,也與唐代以來的社會變遷以及士大夫家族對于“正家之法”的重視有關。趙宋統治者強調“繼述父祖基業”,“以治家之道推之治國”,作為帝王之家的“家法”,它從根本精神上制約著“國法”的取向與施行。
宋代 祖宗之法 祖宗家法 莫須有
宋代“祖宗之法”之說大行其道,與宋人對唐政的反思有關。
北宋中期,《唐鑒》作者范祖禹即對李唐“人主無正家之法”作過強烈批評:
夫創業之君,其子孫則而象之,如影響之應形聲,尤不可不慎舉也是以唐世人主無正家之法,戎狄多猾夏之亂①。
顯然,范祖禹是將唐代帝王的正家之法與其治國之政聯系起來看的。
所以,朱熹批評“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為異。”②陳寅恪先生亦贊成之:
朱子之語頗為簡略,其意未能祥知。然即此簡略之語句亦含有種族及文化二問題,而此二問題實李唐一代史事關鍵之所在,治唐史者不可忽視者也③。
所謂“唐世人主無正家之法”,“閨門失禮不以為異”之說,實在不無偏頗,但在宋朝,講求義理的盛興,促使士大夫們去重新評判前代的諸多問題。而禮法正是他們關心的中心之一。
在沈括《續筆談十一篇》中,有這樣一則記載:
太祖皇帝問趙普曰:“天下何物最大?”普熟思未答間,再問如前,普對曰:“道理最大。”上屢稱善。④
根據沈括如上敘述,“道理最大”說出現于太祖之時,而且受到太祖的充分肯定。這番問答,無疑有資格被時人認定為“祖宗”的“寶訓”、“圣政”。“義理之說”也由此興起。
唐中期之后,社會上涌動著不同趨向的潮流。宋人自總結前朝亂離教訓的角度出發,更多的注意到其衰微的征象;隨著義理之說的興行,更進而對于李唐的立國根基提出了嚴厲的批評。而事實上,正是唐代發生的社會變革,奠定了宋代賴以出發的基礎。隨著門閥制度的解體、庶族勢力的上升,“士族”的構成發生著深刻變化;在波動不寧的外部環境中,“正家之法”成為一些士大夫家族籍以自保的手段。舊世家炫示其禮法門風,以期高自標樹;而后起家族亦需要尋求整齊家風、綿延世祚的規范。
“祖宗家法”作為成說而正式出現,應該是在仁宗年間。
仁宗景祐元年(1034年)二月,知制誥李淑嘗上《時政時議》,其中,“議大臣”一條中說:
太宗皇帝嘗謂宰相曰:“今四方無虞,與卿等謹守祖宗經制,最為急務。”⑤
那么,“祖宗之法”在宋人生活中又有哪些表現呢?岳飛“莫須有”地罪名即是一例。
南宋“中興四將”之一岳飛,一直被作為民族英雄受到國家和人民的紀念,而當年的奸臣秦檜及妻子王氏、萬俟卨、張俊的鑄像也長久的跪在了岳飛像前。我們不禁要問:難道岳飛的死就是因為的主戰的立場讓朝廷主和的多數派相悖那么簡單嗎?
其實高宗趙構也并非一點都不想收復失地,畢竟“靖康之恥”后,“收復情結”一直是懸在南宋上上下下頭上的一把劍,高宗早間時特別青睞岳飛,甚至要把當時中興名將劉光世的軍隊交給岳飛。
在南宋初年,岳飛只不過是一個下層小軍官,先投奔河北招討使張所,后被開封尹兼東京留守宗澤看重,教他陣圖兵法,到紹興六年(1137),僅僅十年,岳飛就從一個兵頭升任到太尉和宣撫使兼營田大使。他感激高宗,更渴望一雪“靖康之恥”,以為報答。
但在紹興七年(1138),岳飛因聽到金朝欲將欽宗之子趙諶送回汴京,做傀儡皇帝,但是高宗卻遲遲不將趙伯琮(即宋孝宗趙瑗)立為皇太子,幻想著能有一日恢復生育能力,同時又不甘心于將皇位拱手讓與太祖一系。岳飛感于情勢急迫,便上奏疏《請正建國公(趙伯琮)皇子之位》:
近諜報,虜酋以丙午元子(按:指欽宗趙桓子諶,于靖康元年丙午年被立為太子)入京闕。為朝廷計,莫若正資宗(按:資宗,指就讀于資善堂之宗子趙瑗)之名,使虜謀沮矣!⑥
結果高宗十分嫌惡,對岳飛嚴厲地說道:
卿言雖忠,然握重兵在外,此事非卿所當預也!⑦
因為在宋人看來,像立國本這樣的大事,“唯腹心大臣得為之,非將帥任也。”⑧并且“宋氏之以猜防待武臣,其來已夙矣。高宗之見廢于苗、劉而益疑,其情易見矣。”⑨
這件事,萌蘗了宋高宗與岳飛之間的裂痕,高宗對岳飛產生了疑忌,岳飛對高宗也產生了不滿、不信任情緒。時人張戒認為這件事與岳飛后來遇害有直接關系。他說:“嗟夫!鵬(岳飛字鵬舉)為大將,而越職及此,取死宜哉!”⑩
此后,圍繞著戰與降、南北統一還是分裂的問題,雙方的矛盾也愈加尖銳。
岳飛用十年時間成為了南宋朝廷的最高軍事將領,戰功無數(這里需要注意的是,岳飛的事跡主要是由其孫記敘,元修《宋史》也以此為據,那么我們是不是也可以懷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在那么多戰役頹勢中總是獨占鰲頭呢?)。皇帝每次讓他守,他總是執意反對,甚至抗命。高宗要賞賜他美女珍寶,他一直都是決意不收。另外,當時岳飛在南宋社會的聲望是極高的,正如王夫之《宋論》所言:
(岳飛)合宰執、臺諫、館閣、守令之美,而皆引之于身,以受群言之贊頌。軍歸之,民歸之,游士、墨客、清流、名宿莫不歸之。11
這樣的情況怎能不讓高宗心生猜忌。王夫之也進一步指出:
(岳飛)其定交盛矣,而徒不能定天子之交;其立身卓矣,而不知其身之已危。
當世材勇之眾既歸其握,歷數戰不折之威,又為敵憚;則天下且忘臨其上者之有天子,而唯震于其名,其勢既如此矣。而在廷在野,又以恤民下士之大美競相推詡。12
情勢至此,難道高宗沒有擔心過“陳橋兵變”再次上演?所以岳飛受到了主和派更加猛烈的排斥,“主忌益深,奸人之媢疾益亟。”13
后來金將完顏兀術在幾次大敗后發來國書,聲稱只有先殺岳飛才能答應宋朝的求和要求。高宗為了向殺父仇人表示“信義”和投降決心,遂在“紹興和議”簽訂前,將岳飛投入大獄。以“莫須有”的罪名將這位民族英雄殘忍殺害。
可以確定的是,殺害岳飛的最大元兇便是宋高宗。元修《宋史·岳飛傳》末的論贊中明確指出:“高宗忍自棄其中原,故忍殺飛。”14
岳飛真的就罪該當誅嗎?這個“莫須有”的罪名到底和哪些宋朝君臣上下諱莫如深但又奉為圭臬的信條相悖呢?縱觀岳飛的政治生涯,那個由盛轉衰的轉折點,就是那次干預皇位繼立的事件而引發的君臣信任危機。而這里的深層次原因,就是宋朝始終貫徹的“祖宗之法”了。
“祖宗之法”也稱“祖宗家法”,是宋人口中、筆下經常出現的提法,其實質是指宋太祖、太宗以來逐漸形成的以防微杜漸為核心精神的基本治國原則,以及在這一原則指導下的諸多做法和說法。
所謂“祖宗之法”,無法逐一歷數。至于其具體內容,呂大防分析為“事親之法、事長之法、治內之法、待外戚之法、尚儉之法、勤身之法、尚禮之法、寬仁之法”八項。15
鄧小南將“祖宗之法”的基本內容總結為:
限制宗室、外戚、宦官的權利,權利的分立與制衡,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殺言事臣僚,提倡“忠義”氣節,后宮皇族諧睦儉約,“守內虛外”的內政外交軍事總政策,中央政府機構間、臣僚間相互牽制,收縮州郡長官權利,倡導文武臣僚循規蹈矩,防范喜事興功,以文馭武……共同滲透出宋人意識中的“防弊”精神。16
“祖宗之法”的出發點是著眼于防弊,主要目標是保證政治格局與社會秩序的穩定。它以“召和氣”為念,希望庶政平和而警惕變更的代價。
范仲淹“慶歷新政”的宗旨也是為了維護“祖宗之法”的。他在《答手詔條陳十事》中說道:改革要“約前代帝王之道,求今道祖宗之烈”、“庶幾法制有立,綱紀再振”、“端本澄源”。17
而之后的王安石的改革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其人其改革也在后朝頗受詬病,尤其是在南宋時期,有人甚至認為北宋的滅亡肇事者便是王安石。究其原因,其“天變不足懼,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的主張實在與“祖宗之法”的精神相悖。
宋代以文馭武的軍事方針,甚至皇帝以“陣圖”指揮在外將領作戰的做法,使得宋代在與遼、金、西夏、蒙古的戰爭中難以發揮出武將的智慧和才能。
但是,正如錢穆先生所言:“幸而還是宋代特別重視讀書人,軍隊雖未整理好,而文治方面仍能復興,以此內部也還沒有出什么大毛病。”18
注釋:
①范祖禹.唐鑒(卷一),隋大業十三年五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②朱熹.朱子語類(卷一三六),歷代三,北京:中華書局,1988.
③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篇),統治階級之氏族及其升降.
④胡道靜.新較正夢溪筆談[J].北京:中華書局,1957.
⑤<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一四,景祐元年二月乙未.
⑥薛季宜.艮齋先生薛常州浪語集(卷三三),先大夫行狀,孫依言輯永嘉從書本.
⑦熊克.中興小紀(卷二一),并參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二七<高宗朝>.
⑧<宋史紀事本末>卷七六<孝宗之立>.
⑨王夫之.宋論(卷十),高宗(第十二).
⑩岳珂編,王曾瑜校注:<鄂國金佗稡編校注>卷二一<建儲辨>,轉引張戒<默記>,中華書局,1989年版.
11王夫之.宋論(卷十),<高宗>第十二.
12王夫之.宋論(卷十),<高宗>第十二.
13王夫之,宋論(卷十),<高宗>第十二.
14脫脫,宋史(卷三六五),<岳飛傳>.
15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八零),元祐八年正月丁亥條.
16鄧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J].三聯書店,2006(10).
17<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四三<范文正公政府奏議>卷上<答手詔條陳十事>.
18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J].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101).
[1]范祖禹.唐鑒[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2]王夫之.宋論[M].北京:中華書局,2008.
[3]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M].北京:中華書局,1995.
[4]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
[5]龔延明.岳飛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6]黎靖德編.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88.
[7]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8]鄧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M].北京:三聯書店,2006.
[9]鄧小南.”正家之法”與趙宋的“祖宗家法”[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4期第37卷(總第200期).
[10]鄧小南.關于道理最大——兼談宋人對于“祖宗”形象的塑造[J].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25卷第2期),2003:3.
[11]鄧小南.創新與因循:”祖宗之法”與宋代的政治變革[J].河北學刊(28卷5期),2008:9.
(作者單位:西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