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暮花

林伊純

（浙江省溫州市第二高級中學，浙江 溫州 32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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漓暮花

林伊純

（浙江省溫州市第二高級中學，浙江 溫州 325000）

塵世一棧酒肆，飄搖桃花纏酒香，悠悠綿延數里。

一眾閑客坐于一桌，外圈圍上幾層人。

遠山殘翠，荒云紫煙。清溪繞林，魚躍其間。

那一桌人談興正濃，神光熠熠。一人面色神秘，將奇聞緩緩道來。說是江湖各門派為漓暮花而尋遍天下。漓暮花乃是世間罕見的奇花，開放后便轉瞬即逝。傳聞一花獨綻而美絕百里，白華若霂若霽,如風拂稻穗，似飛仙披霞。只要服下它，便可青春永駐，瞬間擁有萬年修為。有流言稱三十年前玉泉天師一門尋到漓暮花下落，竟是在吟風山的蕭姓一族，而那一族正巧是竹妖。天師本就除妖，便將蕭姓一族當場肅清。一時漓暮花開遍曠野，那一眾玉泉弟子爭相搶奪服下，卻暴斃而亡，尸骨無存。只有幾位耕作的農民看見那日驚天的盛況。自此漓暮花便隱匿于世，再無所蹤。

眾人聽罷一陣唏噓，再一番扼腕。

只一人遙遙坐在酒肆另一邊，幾片桃花飄落于杯中清酒上。那人凝眸望著粉瓣，微抿一口酒，兀自笑了一下。

1

自夢中驚醒，他渾身冷汗。

又是一如既往難以捉摸的殘夢。

一條平直的青石甬道，兩邊是橫入云端的密竹。煙水微醺，竹葉繁復交疊隱約化成潑墨水彩，幽冥悲愴到無以復加。掌一盞孤燈沿路而走，竟是如何也見不到終。倉皇下回頭，眼前卻是一模一樣的景致，如此反復往返，直跑到精疲力竭，最終被疊加到極點的恐慌驚醒。

醉仙樓人聲鼎沸間，一襲青衣悠悠然進入酒樓，身旁還團著一個嫩嫩的小娃娃。

一時間萬籟俱靜。

等到男子落座，眉眼間是波瀾不驚的清冷，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阻隔了那一雙雙探究的目光。

說書人正眉飛色舞滔滔不絕，講的是那人間奇花漓暮花。

在在很認真地聆聽，聽到三十多年前玉泉門剿殺蕭氏一族時，稚嫩的臉上竟浮現極復雜的神態。

從醉仙樓出來，在在一臉嚴肅地拽著穆云織：“云織哥哥，你一定要去吟風山。”

穆云織微微錯愕：“為什么？”

“不知道，就是覺得你一定要去。”

從那之后，在在日日夜夜吵鬧著要去吟風山，穆云織被鬧得頭大如斗，終于，應允了。

2

晚風落日紫華間，巷弄口一人踉蹌了幾步，扶著墻，喘了一會兒氣，硬撐著立起身，往巷弄深處去。

流光遍地，夕陽如畫。

不遠處一縷桃花幽香拂面，恍若有微雨闌珊，輕歌曼舞。一女子正翩然而至。

二人本是擦肩而過，忽然，一陣殺意陡生，剎那風聲驟緊，那女子的劍堪堪停在他喉前。

“你是妖。”女子的語氣不容置疑。

男子雖面色平和無波，心內卻無奈，剛躲過一群要找漓暮花的道士，現在又遇上個看不上妖的。

“在下蕭言澈。妖這個名字，實在不好聽。”一語云淡風輕。

那女子冷冷道：“都一樣。”話音未落手中長劍氣勢大漲，作離弦之狀。蕭言澈在一剎那側避開削骨般的凌厲劍風，折扇一擋，格開了劍。二人一番對招，已漸入深巷。

正僵持間，蕭言澈望見一團黑影正撲向那女子，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小心——”女子霎時反應過來，轉身猛然一擊，便散了那黑氣。

女子收劍，神色復雜地望他一眼。

蕭言澈仿佛未見，只環顧著四周，語氣沉重：“這里怨氣太重，剛才那個怕是惡靈了。”忽的話鋒一轉：“姑娘叫什么名字？”

“黎幽吟。”女子斂去眉間殺氣，低聲答。

“黎姑娘，接下來怕是要你我二人并肩作戰了。”說罷，四面八方濃烈的血腥腐朽之氣撲面而來，如同墜入煉獄一般。無數惡靈面目猙獰，帶著千軍萬馬奔騰的呼嘯，巷弄被沖天污濁之氣填充。黎幽吟長劍冷光灼灼，落劍毫不留情，招式變換間衣袖翻飛，于混亂中桀驁。而蕭言澈手中折扇一觸便是一擊，青光流轉，悠然自得，自成一種清雋。

二人聯手，已除去大多數惡靈，剩下一些也已被傷得不能作亂。蕭言澈本就有傷，神思逐漸混沌。忽得左側一陣邪風迅疾，卻又戛然而止。蕭言澈心中一凜，忙往左邊看去，原先站在自己右側的黎幽吟擋在身前，硬生生接下惡靈同歸于盡般的一擊。

黎幽吟昏了過去。

醒來時已是夜色蒼茫。房中燭火搖曳。黎幽吟微微動身，劇痛從肩頭擴散，她倒吸一口氣。

“醒了？”蕭言澈端著一盤藥走進房中。

黎幽吟聲音喑啞：“這是哪兒？”

“附近一間客棧。”

“我不是被惡靈襲擊了嗎？”

“嗯，已經將尸毒吸出來了，”澈眼里一絲狡黠， “嘴對嘴的。”

“你！”黎幽吟怒目圓睜，全身血氣上涌。

蕭言澈笑著看她臉頰一片緋紅：“姑娘的藥，也是我上的。”

黎幽吟氣得發抖，無奈渾身無力，又沉沉睡去。

蕭言澈凝視著黎幽吟帶了些英氣決絕的眉眼，淡淡地說：“你這姑娘，既要殺我又要救我，真讓人不知如何是好。”

他輕撫自己的唇角，月色燭火光輝盈盈間，映出一抹飄渺柔情的淺笑。

翌日，黎幽吟醒來，蕭言澈已不知去向。她怔怔地望著窗外行人往來，春日芳菲漸盛。

是竹妖吧，看上去道行頗深，再修上百年，便能成仙了。

黎幽吟撫摸著長劍，神思游離。清風漸，飛入一點桃花妖嬈。

3

穆云織是極愛山水的。

一葉扁舟，江河浩瀚。茫茫天地間，山連亙水纏綿，長亭長堤長相思，雨滴聲聲繾綣。一任涼風入袂，畫屏微冷。或書生恣意，潑墨淋漓，或玉樽清酒，醉里挑燈，或于窮崖絕頂長歌當哭，一派高蹈出塵，羽化而登仙。

此時，他立在舟上。薄光浮云，水色晴好，一抹淺笑宛若十里竹林初陽和煦。青衣帶荏苒，不似凡人的美。

在在裹著厚重的毛絨袍子，拉了拉穆云織的手：“云織哥哥，總覺得要到盡頭了一樣。”

良久，他摸摸在在的頭，微笑著沉默。

江面上隱隱有打斗之聲，殺氣凌厲。穆云織吩咐停下船，遙遙觀望。

兵戈相抵的鏗鏘聲里有莽漢的怒罵，有女人的歇斯底里。

“漓暮花必是被你私藏！快交出來！”

“我乃武當大弟子，我最應享有漓暮花！”

“卑鄙小人。只有我配得上這奇花！”

一時間風浪滔天，慘叫聲不絕。幾艘破敗不堪的船瀕臨沉沒。那一眾人早已不管不顧，招招顯出狂亂的勢頭，要求同歸于盡一般。

轟然作響的巨浪吞沒了四分五裂的船。那些人陡然淹沒在碧波萬頃里，觸目驚心的紅順著江水擴散開。

從始至終，穆云織都緊緊捂著在在的眼。

在在甕聲甕氣地問：“云織哥哥，他們是在打架？我能看嗎？”

穆云織神色一片寡淡：“不要看。”

“為什么？”

“看它，污了眼。”

4

疏影隔簾，梧桐葉葉。城中街巷酒肆已熱鬧，又是一年桃花灼灼。

黎幽吟坐在茶樓中，品茗聽曲。正悠然間，一抹竹蘭清氣裊裊，抬眸一望，是正望著她笑的蕭言澈。

“黎姑娘，別來無恙。”

黎幽吟握劍的手緊了緊，怔了半響，又緩緩松開。

“蕭公子…..”

蕭言澈眼里流轉過驚異與欣喜，溫和一笑。

二人并肩走在長堤上。草木清芬撲鼻，一時心曠神怡。他們一路賞景，漫漫長談。

“如今關于漓暮花的傳聞甚囂塵上，多少英豪都為尋這花而喪命，真教人惋惜。”

“黎姑娘不想要？”

“要與不要，又豈是我們能定的。”

“何出此言？”

“我們師承何處便聽師所言。”

“那，玉泉道長是要還是不要？”

“自然不要。師傅潛心修煉，一生只為降妖除魔福澤百姓。”

“也對。玉泉道長清名，在下也素有耳聞。”蕭言澈漾開釋然的淺笑。

“今日蕭公子似乎談興很濃啊。”黎幽吟一挑眉，神色有些玩味。

“今日，是蕭某生辰。”

“誒？”黎幽吟靈眸里有日光般的輝芒，“你等等。”說罷，她奔到路旁的糖畫小攤，與攤主說了幾句便開始自顧自擺弄起來。

蕭言澈站在不遠處，望著日光于黎幽吟裙擺間流轉，仿佛有一縷桃花清香幽幽飄散。

不一會兒，她帶著糖畫跑回蕭言澈身邊，有些赧然地遞換給他。

蕭言澈接過，是幾株竹子，黎幽吟的笑意滌蕩開日光清冽的光暈，一時讓人迷了眼。

他將糖畫含著口中，香甜溢開。

“幽吟，謝謝。”

從那以后，黎幽吟與蕭言澈時常相伴。

河畔逐柳，舞榭弄月。十里長街花滿天，巷里酒深共流連。他為她揮毫成詩，執筆成畫；她為他撫琴低吟，長歌舞劍。

每日清晨醒來，黎幽吟便已在庭院里清掃落葉，飛揚的發絲遮住半邊臉，蕭言澈總會默默地撩起她的發，往她耳后攏，然后微笑著看她怔怔的模樣。

偶爾在廚房里將面粉撒得到處都是，臉上也被抹花，繼而肆意地歡笑打鬧。或者暖酒花影下，相擁著低語淺笑。他們知道，天師與妖是注定相背的兩面，而兩人相依的時刻，仿佛一切塵世紛擾都蕩然無存，只有印在彼此心間的誓言。

蕭言澈是竹妖，他們那一族需要替別人織夢來存活。只是這夢一旦織成，便成了人一生的心魔，同時那人內心里的平和安定便會為蕭言澈所擁有，來維持靈力。黎幽吟其實不喜歡他這樣做，只是如今亦別無他法。黎幽吟告訴他，她會等，等蕭言澈一同脫胎換骨的那一天。

那日飛雪連天，白茫茫天地間清明蕭索。

蕭言澈將披風披在黎幽吟身上，握住她的手，柔聲道：“幽吟，我決定告訴你一件事。”

黎幽吟回望他，笑了笑：“什么事？”

“你只知我是竹妖，織夢為生。卻不知，我們這一族，終其一生守護一樣秘寶。”

“哦？那是什么？”

“漓暮花。”

5

平直青石甬道兩旁青竹叢生，微潤空氣里大把大把肆意的慘烈悲愴。像無形的手扼住喉嚨的窒息感，越是渴望終點，走得越艱難。

離吟風山越近，夢的真實感越強。

穆云織一次又一次被驚醒，胸膛里仿佛有涌動的海潮，那種一徑到底的決絕久不能息。

吟風山已近在眼前，遙望山腳下，荒草叢生，泉水干涸只余下溝壑，一片瘆人的死寂。山外一層厚實的結界，泛著盈盈綠光。穆云織正思索如何進入時，在在猛然將他一推，他竟毫無阻攔地進入。而他一轉身想去拉在在，在在卻已縹緲成一點點的熒光，倏忽隨風而散。

漓暮花，花開一片淋漓盡美，卻是守護者的死亡之花。如暮至的寥寥悲愴，只有守護者魂飛魄散，漓暮才會開花。

黎幽吟本欲一劍破魂，卻在劍刺入蕭言澈心臟的剎那，撤去破魂的法力，讓他還能入輪回，不至于灰飛煙滅。

不久，殺戮停歇。

滿山血色里，漓暮花迎風飄搖。玉泉道長乍見漓暮花，喜不自禁，急切地沖過去摘下，塞在嘴里大口吞咽；一眾弟子也不管不顧，一擁而上去哄搶。

而黎幽吟一劍斬殺了幾個擋路的弟子，眼中似有邪火。

蕭言澈倒在地上，模糊視線里是那一眾被欲望迷紅了眼的玉泉門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未曾告訴黎幽吟的是，只有真正心懷慈悲的人，服下漓暮花才能擁有萬年修為，被欲望迷了眼的，終逃不過魂飛魄散的下場。

蕭言澈在死去的一刻重塑了結界。

玉泉弟子一個個倒下。

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吟風山無人問津，封存三十余年。

那晚，穆云織做了一個夢。

依舊是平直青石甬道，兩旁橫入云端的翠竹。他一直走，一直走，不遠處有裊裊炊煙，他的族人站在那里等他歸還。一縷桃花幽香，族人中有一點明媚，那是黎幽吟的笑顏。

晨光微曦時，一個老農路過吟風山。

他看見山間一點白花初成，繼而芬芳馥郁，盈盈流光向四面八方延伸，一瞬間幽幽白華至美至純。

他呆立在原地。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從沒有見過如此這般的美景。

回去一定要告訴自己的妻兒。他想。

那是世上最后一朵漓暮花。

中圖分類號：I2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64X（2016）1-00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