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

文_丁一鶴（發自北京西城）

折翼

文_丁一鶴（發自北京西城）

不少腐敗案件雖然已經過去多年，但對今天的警示作用依然巨大。2011年12月7日，河北省衡水市中級人民法院對首都機場集團公司原董事長、總經理張志忠受賄案進行公開宣判，一審以受賄罪判處張志忠有期徒刑12年。此時的張志忠，頭發花白，形銷骨立，形神黯然。

張志忠1950年11月28日出生于山西省陽曲縣西凌井鄉上善姑村。這位畢業于解放軍外國語學院的農家子弟，從一名士兵一步步走上民航領導崗位，歷任中國國際航空公司副總裁、民航局運輸司司長和民航局規劃財務司司長，首都機場集團公司總經理、董事長。身為手握重權的正廳級高官卻廣交地產商、煤老板、包機商，最后卻折翼在朋友的銀彈之下。

不找律師辯護，組織就會原諒？

2011年的11月15日，是北方傳統的供暖日，盡管這個暖冬并不嚴寒，但在河北省衡水市中級人民法院門口，張志忠的親友和張志忠的律師楊旭生，臉上卻都冷若冰霜，他們的內心也都降到了冰點。

讓刑辯律師楊旭生頗為意外的是，開庭前，猛然涌來20多位張志忠的家屬，七嘴八舌之后，最后得出一個結論：開庭時不讓律師辯護，更有利于保護張志忠。

楊旭生沒見過這陣勢，他的第一感覺，就是當事人家屬無理取鬧。

這種對峙情緒一直持續到張志忠即將上庭受審的那一刻。僵持中，在張志忠一案的審判員出面調停的情況下，一名家屬代表與楊旭生單獨交涉。但雙方剛一見面就情緒高漲，仍然達不成辯與不辯的共識。家屬代表最后決絕地說：“我們的意見是即便辯護也不讓你去，換人！”

事實上，就在開庭前兩天，張志忠的家屬就突然告訴楊旭生，不要律師出庭了。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楊旭生匪夷所思。

此前，楊旭生律師和他的同事受張志忠妻子的委托，共同為張志忠出庭辯護。為此，他們曾多次趕赴衡水會見張志忠。楊旭生說：“通過多次會見，我們認為張志忠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也做好了充足的開庭準備。”

而突然臨陣換將，張志忠的親友又沒有找新的律師，也不說明改弦更張的緣由。眼看就要開庭了，法官最后說：“只有張志忠本人才有是否要求辯護律師出庭的最終決定權。”

最終，當審判員就是否請律師出庭辯護，征求張志忠意見時，張志忠的回答非常簡捷：“我需要律師出庭辯護！”

在這辯護與不辯護的鬧劇背后，引起矛盾的直接原因是家屬們的一個認識誤區。也不知家屬中有些人從哪里得到消息，民航華北局原局長黃登科腐敗案沒找律師辯護，被給予寬大處理。他們認為，如果張志忠請律師辯護，就是跟黨跟組織對著干，那么罪行只會更重，因此家屬得出的結論是堅決不要律師。所以，才跟律師起了爭執。

對此，審判員哭笑不得地說：“律師能為張志忠在證據取得、量刑定罪等多方面提出辯護，而這些是張志忠本人在庭上自己做不到的。辯和不辯能一樣嗎？”

金元寶只是工藝品？

張志忠涉嫌的犯罪主要是受賄，是在2002年至2005年間，張志忠利用其職務上的便利，為某貨運公司老總黃某提供航空貨運銷售代理人資格的辦理和航空客運銷售代理提供幫助。事后，2005年10月，張志忠為個人提職之事讓黃某為其準備了5萬美元，第二天黃某將5萬美元送到張志忠辦公室。

檢方認定這5萬美元是張志忠索賄。而在張志忠看來，他只是幫朋友忙，朋友做了投桃報李的報答而已。除這5萬美元是張志忠索賄以外，2007年底至2009年上半年，張志忠在其擔任首都機場集團公司總經理期間，將山西潞安礦業集團領導曹某的兒子及另外兩個朋友的子女，安排到首都機場集團下屬的公司工作。2008年下半年和2009年初，張志忠分兩次向曹某索要人民幣130萬元。

張志忠向曹某索要130萬元時，也是說明辦事需要活動費用。而在曹某看來，張志忠為自己幫忙，花錢辦事天經地義。

對于這些受賄事項，張志忠拿到了錢，他不覺得冤枉。他覺得有些冤枉的是，沒幫忙辦成事的周某，竟然也送來價值不菲的5個金元寶，增加了張志忠的受賄數額，而張志忠根本沒把周某送來的東西當回事，只當是廉價的工藝品。

2008年，某房地產老總周某通過朋友結交了張志忠，當時正值金融危機，周某有意將其開發樓盤的200多套住宅及車位、9萬多平米的商業用地、290多畝土地的一級開發權，打包出售給首都機場集團公司。張志忠安排下屬公司與周某見面協商，但由于雙方出價差距太大，最終導致合作流產。

即便如此，2009年春節后，周某還是提著一個盒子到了張志忠辦公室，以拜年為由留下了。盒子里是5個元寶金，張志忠并沒有太在意，就扔在了辦公室里。直到公安機關在他辦公室里查獲這5個金元寶，張志忠才知道，那是價值37.6萬元純金鑄成的。

對于那5個金元寶，張志忠根本沒看在眼里，只以為那是朋友的一點心意，當成了不值錢的工藝品。因為張志忠覺得，也沒有幫上周某什么忙，人家沒必要下這么大的本錢行賄。

事實上，張志忠作為民用航空局的司長、首都機場集團公司總經理，手里掌管著貨運包機和貨運計劃的調配和審批、機場工程項目承攬的權力，這5個金元寶與自己的職權之間，是密不可分的。

此外，張志忠還有多筆受賄。公訴機關查明，1996年至2010年間，張志忠在擔任中國民用航空局部門負責人、首都機場集團公司總經理期間，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在貨運包機和貨運計劃的調配和審批、機場工程項目承攬、人員工作調整、安排等方面，為他人謀取利益，索取或收受他人款物，折合人民幣共計472.77萬元。

法庭上的張志忠始終弓著背低著頭

賄賂等同江湖義氣？

張志忠與神秘的雅寶路“包機女王”魏景波的交往，是張志忠案中被廣泛關注的情節。早在1989年，張志忠就已經和魏景波相識。那時候，她還是個20來歲的女學生。

1997年初，張志忠就任民航局運輸司司長不久，魏景波和丈夫邀請張志忠在北京順峰酒店吃飯，席間，魏景波突然提出認張志忠為干哥哥。當時，面對魏景波的熱情，張志忠一時難以拒絕，只好在推杯換盞中喝下了認親酒。也就是在這場酒宴上，魏景波夫婦為了將這門干親進行得淋漓盡致，拿出提前準備好的10萬元存折塞到張志忠的口袋里，存折上寫著張志忠女兒的名字，魏景波說：“你是我哥，你女兒就是我干女兒，這點錢聊表心意。”

張志忠把這10萬元當成是魏景波夫婦給予女兒的認親費，況且，魏景波夫婦在席間也沒有向張志忠請求幫忙。

此后的2001年，張志忠的妻子又收了魏景波送來的2萬美元，作為新房子的裝修費。當時張志忠剛分了一套新房子，魏景波送錢時候對張志忠妻子說：“大嫂，這是我和老公的一點意思，留著你們裝修房子用。”

張志忠得知后，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是犯罪，只當是朋友的江湖義氣。

實際上，當時魏景波和丈夫手頭有北京聯洲國際物流和聯洲航空兩大公司，聯洲國際物流是中國最早的莫斯科專業清關運輸公司，而聯洲航空是最早一批的俄羅斯包機承運商。魏景波夫婦這兩大公司的發貨量,曾經占到雅寶路地區對俄羅斯貨運量的半壁江山。

而張志忠正是擁有貨運包機架次審批權的民航局運輸司長，魏景波有“干哥哥”張志忠在，她這個“干妹妹”的生意要不火都難。后來魏景波供述稱：“包機數量和航次多少，決定賺錢多少，張志忠使我們在生意上掙了不少錢。”

張志忠在送達回證上簽字

成為首都機場董事長后，張志忠自身擁有了巨大的職務影響力，擁有公司業務決策、人員工作調整、安置等權力，當朋友們給予張志忠大量錢財時，有的是明確向他提出希望能夠給予關照，而有的是在張志忠辦事之后進行感謝。張志忠每次伸手拿錢時，權錢交易的本質，彼此應該心知肚明。

交友不慎、江湖義氣，是導致張志忠走上犯罪道路一個重要的原因。

收了錢沒辦事不算受賄？

張志忠作為首都機場的一把手，他的權力太大了。公訴機關指控，在2006年至2009年間，張志忠利用其職務上的便利，為深圳市某航空服務公司在海航客運包機款的討要、首都機場用地的協調及其朋友的廣告公司廣告費用的核減等方面提供幫助，先后5次收受林某送予的8萬美元、40萬元人民幣、20萬元人民幣銀行卡、10萬元人民幣購物卡。

張志忠作為機場老總，出面為首都機場的廣告代理商協調減免廣告代理費，是他的職責所在。首都機場開會決定，核減包括林某公司在內的多家廣告公司25%的廣告費。

廣告商林某是張志忠的朋友，按照張志忠的權限，他本來有權最低可以為林某減免30%，但張志忠沒有這樣做，即便對待他的朋友林某，也一視同仁只減免了25%。張志忠自以為在這件事上，沒有偏袒朋友，而是出于公平公正的角度協調。

如果不是林某幾次給張志忠送錢，因為張志忠對待所有廣告商的一視同仁，還算不上犯罪，但張志忠錯就錯在事后收了林某的錢，而且不止一次，數百萬賄賂款成為張志忠犯罪的重要證據。

張志忠的犯罪與其他落馬官員有很大不同的地方。通常，受賄官員大多是接受請托人錢物，為請托人謀取不當利益。然而本案中，把張志忠拉下水的朋友們，基本上都是日常進行感情投資，等到有事時，便水到渠成。張志忠的犯罪特點就是持續時間長、次數多、數額特別巨大，有的時候連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違法犯罪了。

在這種朋友之誼、兄妹之情的交往中，張志忠自1996年至2010年，在長達15年的時間里，持續不斷地收受8個單位或個人的財物，共計14次。而之所以那么多人向張志忠奉上重金，實在是因為張志忠手中的權力太大，一句話或者一個簽字就會讓他人發大財。

從受賄數額上看，張志忠受賄總額高達人民幣472萬余元。而據我國刑法目前量刑標準，貪污賄賂犯罪數額10萬元為“特別巨大”，張志忠單筆受賄達到和超過10萬元人民幣的，就有12次之多。

張志忠被捕后，在長達一年半的羈押期間，認真總結了幾十年來的工作，特別是擔任領導干部職務20多年工作的經驗和教訓。幾乎徹夜難眠，熬白了頭。張志忠認為自己最大的優點是忠誠和善良，最大的缺點也是忠誠和善良。正因為如此，他認為自己從來不懂得保護自己，他的善良和豪爽經常被他人利用。

張志忠堅持認為，自己從政幾十年來，從沒損害過國家、企業、集體的利益。在與魏景波及其他朋友的交往中，沒有為他們多批過一架包機，也沒有為朋友多減免過廣告費。

然而，當聽到“朋友們”的證言時，張志忠才幡然醒悟。辛辛苦苦奮斗幾十年，最終落了個前功盡棄、身敗名裂的下場！

事實如此，張志忠和愛人的兩個親侄子，都在北京打工十多年，張志忠并沒有利用職權和關系，為他們解決進京戶口或安排他們到民航系統的單位工作。但面對朋友的慷慨，張志忠還是伸出了貪婪的手。

2011年12月7日，河北省衡水市中級人民法院對首都機場集團公司原總經理張志忠受賄案進行公開宣判，一審以受賄罪判處張志忠有期徒刑12年。

判決后，張志忠懺悔說：“大錯已鑄成，但我仍企盼能夠得到組織和領導上的寬恕，我認罪伏法，決不怨天尤人，自暴自棄！”

在被法警押出法庭的那一刻，回望著眼含熱淚的親友們，張志忠的眼角的一滴清淚，是那么不舍，那么凄涼。那一刻，張志忠頭上飄散的白發，蒼白如霜后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