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佩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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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言故事中“炸裂”開的現實之花
——閻連科《炸裂志》評析
○王佩雯
摘 要:《炸裂志》延續了閻連科寓言體小說的創作風格,通過寓言敘事講述了炸裂村核裂變般成長為國際化超級大都市的歷程,極盡譫妄、荒誕色彩。閻連科意圖借助《炸裂志》去探求一種“內真實”,從文學、文化意義上對我們這個民族和國家進行審視,進而表達對生命和世界的思考。
關鍵詞:寓言敘事 審視 現實 “內真實”
在當代中國文壇上,閻連科是一個頗有爭議的作家。其作品常常觸及社會政治道德的敏感底線,觸及中國審查制度的底線,所以屢屢遭禁。
閻連科曾說:“寫作不要自我審查,但要出版就會做出妥協。”當文學理想遭遇現實主義的壁壘時,迂回便成為抵達彼岸的另一種途徑??v觀閻連科的創作,我們發現,閻連科的作品越來越少地對現實社會的客觀描繪與真實呈現,而更多的是借助寓言敘事以觀照社會、審視現實。閻連科試圖尋求一種更自由暢快的敘述方式,以達成生活的和藝術的審美平衡。
評論家葛紅兵指出:“閻連科放棄了以往他一貫堅持的寫實主義的創作風格,采取了寓言寫作的方式,小說的內容和現實的直接聯系被切斷,閻連科開始強調小說對人類總體生存境遇的終極思考?!保?]
2011年閻連科在《我的現實,我的主義》一書中提出了“神實主義”的創作主張。
閻連科認為文學創作并非簡單地描摹現實而應努力探求現實,去探求一種“不存在”的真實,看不見的真實,被真實掩蓋的真實,即閻連科所說的“內真實”。這種所謂的“內真實”實質是創作者對現實世界的“感官判斷”與審視。
寓言體小說《炸裂志》在敘事特征上是對“內真實”創作主張的完美詮釋。
首先,作品借荒誕故事完成對現實荒誕性的解構。
《炸裂志》在結構上采用“書外書”“人中人”的敘事模式。作家本人走進小說:“閻連科”受邀為“炸裂市”編纂縣志,“為炸裂由村到鎮、由鎮為城,再由城發展為市和超級都市的演變樹碑立傳,為那兒的英雄、人杰、人民歌功頌德”。[2]
作品由實向虛,虛實結合,在“炸裂縣志”中記錄了一個人口僅數百人的自然村在短時間內如核裂變般飛速發展成一個國際化超級大都市的“歷史”。
這部“縣志”所記載的“歷史”,其實是一部農村家族的“斗爭史”。作品圍繞著炸裂村孔、朱兩大家族的權利之爭與愛恨糾葛為線索展開。
以權力重心為代表的孔明亮憑借扒火車卸貨攫取了第一桶金后帶領全村人以同樣的方式走上了所謂致富之路,之后的孔明亮在仕途上一步步邁向權力的巔峰,而其對權力的欲望也愈加膨脹。
小說的另一條線索是以“出賣肉體”致富的朱穎“衣錦還鄉”后發動村里的女孩做婊子,村民卻因朱穎能為村里拉動經濟、發財致富,為她立碑頌德。為報父仇朱穎委身嫁給了孔明亮,通過“權色交易”幫助孔明亮一步步登上權力巔峰,另一方面又妄想以此來駕馭孔明亮,達到對炸裂市的實際統治。
小說中,作為權力象征的孔明亮和作為欲望與女色象征的朱穎卻成為推動“炸裂”逐級升格為超級大都市、拉動“炸裂”經濟迅猛增長的核心人物,使作品充滿了濃郁的黑色幽默。
從《炸裂志》的書名來看,作家意圖借助“志史”的文學體例來表明故事的真實性,現實中的真實人物(包括作者)進入小說也似乎告訴我們“炸裂”并非虛構而是確有其人其事,但故事內容演繹的,卻是一個男盜女娼的荒誕不經的故事與荒唐的權力異化游戲。一部“志史”植入了寓言的軀殼,以嚴肅的筆觸描寫荒誕的故事,這種虛實結合的寫法使得整部小說在結構上充滿了張力。
作為一部“志史”,編纂主筆“閻連科”顯然并未遵循志史的“客觀性”寫作原則,他極其主觀地以預言家的身份介入,臆斷炸裂的未來:極端軍國主義思想的孔明耀殺死了身為市長的哥哥孔明亮,帶領軍隊及全炸裂市人民開赴美國,試圖用武力“去糾正美國和歐洲對我們的傲慢與偏見”,最終走上了不歸路。此后,炸裂淪為一座頹敗之城,終日被黑霧霾籠罩。顯然,編纂者“閻連科”介入志史敘事,在記錄一個現代化文明大都市的極速發展的同時,更多的是想表達自己面對現代文明狂歡之后的隱憂。
作品中,“炸裂”既是一個地域名稱,又有思想層面的喻指。在閻連科看來,“炸裂”最能豐富、準確地概括中國在改革開放30年來社會和人的現實狀態:“人的內心分裂、精神分裂,社會的階層分裂、上下分裂、南北分裂、貧富分裂?!保?]
“‘炸裂’不僅是當代中國社會激烈變遷的寓言,更是中國人的心態由政治崇拜向著物質崇拜的‘炸裂’寓言?!选瘜崉t是作家對中國現實的感官判斷”。[4]
閻連科說:“并非我的作品荒誕,而是生活本身荒誕?!保?]作家借助“炸裂”所發生的一系列看似荒誕的情節完成對了現實荒誕性的解構。
其次,奇特的想象拓寬了敘事空間與表現內涵。
閻連科說:“今天現實的荒誕在和作家的虛構能力形成一種賽跑……這就是作家面對現實的無奈,想象力跑不過現實的傳奇和豐富,但你不能因此退場和停賽。”[6]
《炸裂志》中處處充滿了光怪陸離、奇絕詭異的想象與荒誕不經、變形夸張的細節描寫。
例如描寫炸裂城市建設的恢宏場面:
孔家老三孔明耀率領軍隊吹著銅號,演奏著軍樂,繞著爛尾樓走一圈,爛尾樓立馬竣工完成;路經必須拆除的一片舊房子,隊伍齊呼一陣口號也就拆除了;隨后,各種地標性的建筑也都在高呼中聳立起來了。
如同神筆馬良,畫筆一揮,一個具有現代規模的城市便誕生了。作者借助這種童稚般的想象與夸張,給我們呈現的,是一個城市發展與建設的極速。而這種種表象指向的,恰恰是當下社會諸多令人不解的“匪夷所思”,其中也隱晦地流露出不滿與憂慮,尤其是強權政治下的“拆遷”。
再如描寫一步步登上權力巔峰的孔明亮,其手中的權力也達到了無所不能的極致:
當孔明亮由村長升鎮長時,任命文件能讓枯死的鐵樹變綠、開花;當孔明亮榮升為市長后,連飛禽走獸都對孔明亮俯首聽命,一呼百應。
這種荒誕、夸張的描寫表面看似不合理,缺乏生活的客觀依據,遠遠超出我們的生活經驗范疇和通常的承受能力之外,也超越了現實生活被大家認同的某種真實的邏輯,但透過表象我們看到的是一種“內真實”:具有社會性的群體對權力的崇拜與順從。
在寓言體小說中,作家實現了天馬行空的自由敘述,尤其是整部作品貫穿始終的奇譎詭異的自然景色的描寫,充斥著令人錯愕的異化,諸如:
“花是這個季節九月的秋野菊,可那野菊棵上卻盛開著四月才紅的牡丹花……幾朵牡丹花的花卉呈著粉黃色,而到了花卉的最心上,花心變成嫩粉嫩白透明著,讓人想起少女姑娘最為核心那部位?!保?]
作家勾勒了一個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世界,打破了主觀世界與客觀事物的界限,在一定程度上影射的是光怪陸離的現實世界,暗諷了文明進程背后社會的異化、錯位與顛倒混亂。
從生活現實來說,作品描繪的是一個不真實、不合邏輯甚至是與現實相悖的世界,無不充滿了荒誕的色彩。閱讀閻連科的小說,讀者的整個感官神經會為之顫抖,常規的理性思維會被完全打亂。但是,當許多荒誕的東西或情節組合在一起,你覺得一切都很可笑時,卻最終得到了一個異常真實的結果。這些看似荒誕的表象之下實則蘊含了一種內在的必然性,亦即閻連科所強調的“內真實”,它“符合所謂小說的精神邏輯”。[8]
再者,作家以寓言敘事完成對國民精神的審視。
人物的類型化、簡單化、夸張化一直以來是閻連科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常遭詬病的所謂“不足”,但若將其作品放在寓言體小說框架中來解讀,就不難理解作家的重心并非在于刻畫人物在社會中的復雜性與多變性,而意在借形象對人性進行深度剖析。其小說人物不是現實豐滿的人物,而是極端夸張、變形的符號。對人物進行精神層面的探究與剖析,才是閻連科要尋求的“內真實”。
閻連科的小說,總是一次次地寫到疾病,從《日光流年》的喉堵癥到《丁莊夢》中的愛滋病,《耙耬天歌》的癡呆癥,等等。閻連科在《炸裂志》中依然圍繞著疾病主題展開描寫,但已從身體疾病轉而寫心理疾病。
作品塑造了各色極具“癲狂”氣質的人物形象。小說中,朱穎為報父仇設計讓孔東德、孔明光父子為保姆爭風吃醋,由此拉開家族內斗、分崩離析的序幕:父親孔東德為泄心頭之恨力勸長子孔明光自戕;老二孔明亮為炸裂鎮改縣“舍小家”“取大義”擱置父親的死訊于不顧;老伴因孔東德的春心蕩漾而詛咒他早死。為了性欲為了權欲的孔氏家族開始迷失了自我,迷失了親情,甚至到結局,軍人出身的老三孔明耀為爭奪對炸裂市的實際控制,實現自己的軍事帝國擴張夢而殘忍敵地殺死了市長兄弟孔明亮。
作品中孔明亮權力欲的不斷膨脹,孔明耀軍國主義思想的不斷激變,無疑又是一種關于疾病的極致描寫。作者極力描寫的,是在權力、金錢與情色的交織中人性的蛻變與道德的淪喪。這是一種病入膏肓的集體癲狂。
但是,人們又在尋求一種精神的回歸方式,于是有了“哭祭”的習俗。作品提及“哭祭”習俗并非古已有之,它是一種新傳統,最初形成于解放后,合作化把分給農民的土地又收歸集體,村民們都到田頭為失去的土地而哭泣。此后,但凡任何變革,炸裂村人都會不約而同地到自家祖墳上去“哭祭”。
“哭俗”充滿了隱喻意義。它可以說是炸裂村人面對社會變革的“悲傷”注腳:社會的變革、歷史的進程如同火山噴發勢不可擋,炸裂村在其蓬勃發展中也在摧毀著一切的過往——道德、良知、人心,為尋求一種內心的平衡與撫慰,便以“哭祭”來哀嘆深重的歷史與震蕩的未來。作品揭示了人們在文明發展進程中有著怎樣的悸動、不安和對“魂歸何處”的思考,它以一種抽象的寓言的方式,完成了對傳統文化的“尋根”。在“歷史”和文化的語境之中對我們這個民族和國家進行了多角度、深層次的審視與探討,探討現階段中國農民的生存狀態,乃至剖析整個民族的精神世界,進而表達作家對生命和世界的思考。
寓言是人類生存世相的終極總結。在寓言敘事中,作者強烈介入現實的意圖是十分明顯的。閻連科的寫作充滿著一種暴力審美,迫使我們不得不得不進入他的世界去思考,思考作品所指向的“內真實”。炸裂村飛速發展的繁榮興盛與頹敗,處處隱喻著當下社會的真實現狀:耕地的流失與農民利益的被掠奪;無良企業的興起與發家;特殊行業的應運而生與盛行;自然資源的肆意采伐與透支……讓人不得不反思的是時代變遷中難以遏制的狂野欲望,日漸迷失的人性之痛,以及由此將承受的必然惡果。
作品所描繪的混亂無不撕扯著當下社會政治道德的敏感神經,或直接,或隱喻,所指向的是對社會道德與良知底線的拷問;是對追名逐利與權力異化的拷問;是對表面繁榮與沉痛代價的拷問。作品迫使我們不得不面對的思考,恰恰是閻連科所主張的文學“內真實”。從這個意義上說,《炸裂志》寫的不是現實,卻充滿對現實的關懷;它超越了真實,卻更接近于真實。
注釋:
[1]陳濤,閻連科:《〈炸裂志〉的寓言與現實》,中國新聞周刊,2013年10月21日。
[2][7]閻連科:《炸裂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9月版。
[4]郭婷:《記錄文明的“炸裂”——評閻連科〈炸裂志〉》,紅巖,2014年,第4期.
[5]梁寧:《閻連科:并非我的作品荒誕 而是生活本身荒誕》,大河網-大河報。http://cul.qq.com/a/20140605/008839.htm
[3][6][8]朱又可:《閻連科:“現實的荒誕正在和作家的想象力賽跑”》。http://www.infzm.com/content/97770
(王佩雯 福建福州 福建省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35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