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茁,王 歡
(西安交通大學 人口與發展研究所,陜西 西安 71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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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專欄:中國家庭研究
家庭變遷、家庭政策演進與中國家庭政策構建
李樹茁,王 歡
(西安交通大學 人口與發展研究所,陜西 西安 710049)
從中國家庭變遷和中國家庭政策演進兩個方面,以西方發達國家和中國為視角,對中國自20世紀80年代起至今30多年來家庭政策研究進行梳理、總結和分析,提出構建中國家庭政策的建議。中國家庭呈現出核心、主干、聯合家庭此消彼長、波動往復的變遷特點,“家本位”價值觀占主導地位;同時中國現有家庭政策體現出概念范圍寬泛、目標指向含蓄、補救型模式的三大主要特征,也表現出“家庭主義”、“去家庭化”和兩者平衡的三階段演進歷程。未來中國家庭政策的構建要圍繞中國家庭的兩大特點——穩健的“主干家庭”和綿延的“家本位”價值觀念,以平衡的發展型家庭政策為取向,向政策概念范圍精準、目標指向明確、系統普惠型模式的方向發展。
中國;家庭變遷;家庭政策;政策演進;政策構建
家庭作為社會最基本的組織單位,在人類歷史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從國家層面看,家庭是最小的生產單位和共同生活單位,維系著生產活動的進行(尤其是在農業社會)以及社會的穩定;從個人層面看,家庭發揮著撫育子女、贍養老人、精神慰藉等功能,是個人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保障。
在現代社會中,雖然家庭的經濟生產能力在弱化,主要由于這一功能更多地被社會化大生產所代替,但家庭的撫育子女、贍養老人等傳統功能依舊在延續。更加值得重視的是,對于現代社會中的個體來說,家庭的精神慰藉功能越來越重要,因而家庭的重要性不容忽視。然而,以1939年法國頒布《家庭法》為開端,全球促進家庭發展政策體系的建立僅發生在近一百年的時間內,中國則至今還沒有建立起完整的家庭政策體系。
中國目前正處于社會轉型的巨變時期,持續的低生育水平和大規模的人口流動帶來的家庭結構的變動、傳統家庭價值觀與現代家庭價值觀的交織碰撞,使得家庭處于動蕩和變化之中。與此同時,中國的家庭政策建設仍處于探索期,還沒有形成對家庭行之有效的支持體系。家庭的重要性與家庭政策的不完備之間形成巨大沖突,亟須加強家庭政策建設,從而促進家庭發展及家庭功能的全面發揮。
建立中國家庭政策體系,需要考察中國家庭變遷歷史和家庭特點,還需要分析中國家庭政策的演進過程與政策特點。對這兩個關鍵問題認識的不同,則會產生不同的中國家庭政策構建建議。本文將對始于20世紀80年代至今的中國家庭政策研究進行梳理和評述,從中國和西方發達國家兩個視角出發進行對比研究,提出對中國家庭政策構建的具體建議。
家庭是什么?起源自什么時候?變遷過程是什么樣的?未來又將往哪里發展?厘清這些問題是進行家庭政策研究的基礎,中國家庭的變遷也正是學界在進行家庭政策研究時無法繞開的重要內容。這里對中國家庭的變遷作簡要的分析。
1.中國家庭的結構變遷——“主干家庭”的穩健
通常認為,家庭是由婚姻、血緣、領養關系組成的社會組織。家庭的起源早于國家,是人類最基本的共同生活單位。摩爾根在19世紀70年代提出家族的發展歷經了血緣家族、群婚家族、對偶制家族、父權家族(一夫數妻)和單偶家族(一夫一妻)五個階段[1]。馬克思和恩格斯隨后對摩爾根的理論進行了發展,于19世紀80年代提出馬克思主義家庭理論,指出當社會生產力達到極度發達的階段,生產資料轉為公有,私人的家務變成社會的事業,孩子的撫養和教育成為公共的事情,那么如今以經濟條件為基礎的專偶制家庭則將失去存在的必要,個體婚姻即以現代性愛為基礎的充分自由的、兩性權利完全平等的婚姻將成為主要的家庭模式[2]。未來家庭將可能和國家、階級一樣消失于高度發達的生產力之下,然而當前家庭仍在不斷變遷并發揮著重要作用。
西方經典家庭現代化理論全面反映了西方發達國家的家庭形式變遷歷程。經典家庭現代化理論認為帶有龐大親屬群體的父系擴大家庭是傳統社會的主要特征,是落后的;而與親屬群體切斷聯系的孤立的核心家庭是現代社會的主要特征,是進步的;家庭變遷的趨勢就是從傳統落后的擴大家庭轉變為現代進步的核心家庭,家庭規模的大小和家庭結構核心化成為確定家庭現代與否的標準;變遷的原因被認為只和工業化進程與經濟發展相關,是技術變遷的結果[3]。從現實情況來看,西方發達國家的家庭變遷多經過了這一歷程,家庭呈現出從不同類型的擴大家庭趨向核心家庭、規模小型化的一元化、單線演進的模式,核心家庭在經濟上是獨立于其他親屬而存在的,是一個孤立的家庭生活單位。
這一理論以及西方發達國家的現代家庭模式曾一度被作為判別全球國家家庭現代與否的標準。然而20世紀60年代后,該理論遭到大量批評和質疑,經典的家庭現代化理論開始反省和修改,思考因民族、種族、階級、文化等因素而導致的家庭變遷的不同路徑和復雜模式[4]。對比西方發達國家,中國的家庭結構變遷歷經了完全不同的過程,經典家庭現代化理論在解釋中國家庭變遷時顯得乏力,中國家庭變遷更體現出了修正后的家庭現代化理論的特點。
杜正勝將中國歷史上家庭結構區分為秦漢時的“漢型家庭”、魏晉南北朝及隋唐時的“唐型家庭”和唐代以后“漢型”與“唐型”折中的家庭[5]。綜合該研究的發現,“漢型家庭”平均5口人左右,即我們通常所說的核心家庭,是秦漢時代主流的家庭結構。核心小家庭的形成歸因于商鞅變法,其中提出“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命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為禁”,這就使得分家成為必然,從而塑造了以核心家庭為基礎的社會。隨著歷史的發展,及至曹魏廢除嬴秦以來的法令,主流家庭結構逐漸從核心家庭轉為主干家庭,即至少有一個兒子與年老的父母共同居住,發展到了唐朝,就形成了平均10口人左右的“唐型家庭”,這類型家庭的特點是祖孫三代成為一家,共祖的兄弟同居、共財,類似我們所說的聯合家庭,至少也有一個兒子的小家庭與父母同居。而安史之亂以后,人口流離,這種大家庭就難以維持了。兩宋時期的家庭結構和隋唐又不同,北宋平均每戶8口,還存有“唐型家庭”之風,南宋則總平均每戶約6口,呈現聯合家庭明顯減少,核心家庭也不多,主干家庭為主的三者并存的局面。到了清朝,中國的家庭結構則演變為以核心家庭和主干家庭為主,已婚兄弟同居的聯合家庭只占一成,家庭人口數在3到6口左右,即“漢型家庭”和“唐型家庭”的折中。這種家庭結構延續至今。
李根蟠針對這一研究做了修正,認為秦漢時家庭結構雖以核心家庭為主,但仍存在相當數量的主干家庭和聯合家庭。嬴秦法令廢除以后,上層階級逐步以聯合家庭為主,但下層階級由于經濟狀況等方面原因的制約,仍以核心家庭和主干家庭為主,因為下層階級在人數上占大多數。所以到了唐朝時期,聯合家庭雖得到了發展,但占據數量優勢的是主干和核心家庭。此外,李根蟠指出引起家庭結構變動的原因在于“分家制度”,包括父母在世兄弟即分家的“分異”制度和父母去世后兄弟再分家的“同居”制度[6]。
及至中國當前的家庭結構,王躍生基于全國六普數據的分析指出,目前中國家庭戶的三種基本類型為核心家庭、主干家庭(或稱直系家庭)和單人戶家庭,約98%的家庭戶可歸入其中,其中核心家庭所占比重為60.89%,主干家庭為22.99%,單人戶家庭為13.67%。與2000年相比,核心家庭所占比重打破了1982-2000年20年間穩定于70%的狀態,出現明顯下降;單人戶比例顯著上升,相較于2000年增長了約5個百分點;而主干家庭則始終保持穩定,并略有增加。此外,核心家庭中的夫婦家庭明顯增多,增加了約10個百分點。同時,王躍生指出,2010年30%以上的農村家庭有成員外出,城市則為10%,外出會造成家庭類型的轉變,如標準核心家庭和三代主干家庭的破損[7]。周福林也認為人口流動使大量家庭分解為留守家庭和流動家庭,分解后的家庭為規模小、結構簡單的不完整家庭[8]。
本文認為,中國的家庭形式變遷有以下四個特點。首先,中國的家庭并不像西方發達國家一樣經歷了由擴展大家庭到小型核心家庭的直線變遷,而是有史以來就呈現出核心家庭、主干家庭和聯合家庭并存的局面,并伴隨分家制度此消彼長,呈現出波動變遷的態勢。其次,在這種動態變動中,在不同的朝代和不同的階層,雖占主流地位的家庭結構會不同,但主干家庭貫穿始終并存在于各個階層,保持一定的比例并穩定發展,這正是中國家庭變遷的突出特點,應該引起注意。再次,夫婦核心家庭、單人戶家庭、殘缺家庭(未婚兄弟姐妹組成的家庭)等較為脆弱類型的家庭比例顯著增加。這主要是由于改革開放以來,短時期、大范圍、高速度的城鎮化進程帶來的人口遷移使得家庭分解為流動家庭和留守家庭,而這又極易導致夫婦核心家庭、單人戶家庭和殘缺家庭的增加,即我們常說的“空巢家庭”、“留守兒童”等。最后,獨生子女家庭成為中國特有的家庭模式。自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實施嚴格計劃生育政策以來,三口之家的獨生子女家庭成為近30年中國主流之一的家庭模式。
2.中國家庭價值觀念變遷——“家本位”的綿延
西方發達國家的社會根基在于個人,反映在家庭的價值觀上,即以“個人本位”為主導,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系更為平等和獨立。及至當代,按照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へ惪擞?0世紀70年代提出的“第二現代性”理論,西方發達國家正步入充滿風險和不確定性的第二現代性社會,其主要的特點——“個體化”,意味著既有社會形式的解體,階級、社會地位、性別角色、家庭鄰里范疇等日趨弱化,國家認可的“標準化人生”趨于崩潰,變成了“選擇性人生”[9]。
而中國家庭的價值觀念則以“家本位”為主導,在中國傳統社會,中國家庭作為古代中國社會關系和國家的基礎,夫義妻節父慈子孝兄友弟悌君正臣賢,是這個階段社會理想的人際關系[10]。近代社會以來,中國家庭的價值觀念則經歷了20世紀初期、新中國成立初期和改革開放初期三個階段的重大改變[11]。第一階段,20世紀初期,家庭的重大政治性被解構。從辛亥革命、新文化運動到五四運動,中國經歷了反傳統熱潮,青年知識分子對于傳統社會進行了決絕式的批判,而封建家長制作為封建統治的基礎,首當其沖受到了激烈批判,經過這次沖擊,歷史上作為政治倫理的原點的中國家庭制度(國家的社會管理單位、賦稅徭役、法律、福利等單位),其神圣性、合理性被解構,走向了去政治化的道路。第二階段,新中國成立初期,家庭的重要日常地位被消解。出于建設新中國的集體目標,國家插手通過單位和人民公社、互助組織等替代了家庭的諸多功能,如撫育子女等,家庭不再是國家管理社會的對象,因而處于邊緣化位置。第三階段,改革開放初期,家庭的傳統核心價值被侵蝕。這一時期,市場化浪潮來臨,經濟理性以自我中心式的個人主義方式入侵家庭領域,家庭的核心價值理念——關愛與責任遭到侵蝕,并引發了一系列如贍養糾紛、房產糾紛、虐待老人等現象。雖然經歷了三次大的沖擊,徐安琪的研究指出,家庭失范現象存在,但并不占主流,“家庭衰退論”、“家庭倫理失范論”、“家庭價值功利化”等悲觀論者的語言并未得到支持;中國家庭價值觀變遷的總體趨勢是積極、正向和多元化的,如在家庭幸福觀方面,幸福觀為物欲主義所主宰的揣測未獲支持,在代際支持觀念方面,未證實青年人孝道衰落,顯示出了代際情感共同體的存在以及家庭合作社模式在現代中國的延續[12]。
1.中國家庭政策特點——概念范圍寬泛、目標指向含蓄、補救型模式
從中國現存的家庭政策來看,其在概念覆蓋范圍、目標指向和模式上,都有自己鮮明的特點。
首先,什么是家庭政策?學術界一般認為家庭政策可從廣義和狹義兩個視角來界定,奧爾德斯(Aldous)和迪蒙(Dumon)對廣義的家庭政策進行了總結,認為由于家庭與人類生活密切相關,直接或間接地影響所有政策的制定,因而家庭政策就是每種政策的一個方面。這種界定方法由于其寬泛性,因而實際操作性極差[13]。韓蒂斯(Hantrais)和利特伯萊爾(Letablier)則從狹義角度來對家庭政策概念進行了定義,他們認為家庭政策是以家庭單位為目標并對家庭資源及家庭成員行為施加影響的政策[14]。
其次,家庭政策有哪些類型?呂亞軍認為家庭政策可分為明確型家庭政策和含蓄型家庭政策兩類,兩者的主要區別在于有無明確的政策目標及施政部門。明確型家庭政策一般明確以家庭作為政策對象制定專門計劃和實施特定服務,如家庭生活教育、計劃生育等,并且往往都會設立專司規劃與實施的部門。含蓄型家庭政策則指的是并非特別以家庭作為政策對象,但對家庭有間接影響的政府政策,如失業救助等,且通常政府不會為此設立專職的部門,一般是將這類家庭政策納入社會福利政策、就業政策等政策體系中[15]。
再次,家庭政策包括哪些流派和模式?高蒂爾(Gauthier)借鑒艾斯平-安德森對社會福利制度的經典三分法(自由主義、保守主義和社會民主主義)[16],將家庭政策劃分為自由主義模式、南歐模式、保守主義模式和社會民主主義模式四種[17]。自由主義模式(以英美和加拿大為代表)主張盡可能限制國家在社會政策領域中的權利,降低國家對家庭的干預程度。南歐模式(以希臘、西班牙等為代表)對家庭的支持略強于自由主義模式,但仍較低。保守主義模式(以德法為代表)將社會團結原則視為社會政策的基礎,認為通過強化自然社會契約可以有效地解決社會問題,只支持有特殊需要的家庭。社會民主主義模式(以北歐國家為代表)認為社會產品的再分配要通過家庭完成,主張給家庭提供最大的支持。由此,衍伸出來大致兩類家庭政策:補救型和普惠型,自由主義模式、南歐模式和保守主義模式為補救型,社會民主主義模式為普惠型。
本文認為,中國目前已有的家庭政策大致可以從兩個層面加以概括。首先,在普遍性層面上,以制度安排型政策為主,如婚姻政策、生育政策、教育政策和就業政策等,例如《婚姻法》及計劃生育政策,都對中國家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其次,特殊性層面上,包括針對特殊家庭、特殊人群和專項計劃三類政策。針對特殊家庭的家庭政策如對計劃生育家庭的獎勵、貧困家庭、低收入家庭、殘疾人家庭、老年人家庭幫扶等一系列的社會救助與福利政策;針對特殊人群的家庭政策如女性就業支持政策、兒童保護和發展政策、五保戶老人的補助等;專項計劃如對家庭的臨時風險救助等。
由以上內容來看,本文認為中國的家庭政策在含義、類型、模式上均有自己的特點。在概念界定上,中國的家庭政策是從廣義視角進行界定,即直接或間接對家庭產生影響的政策都為家庭政策;在類型上,中國家庭政策以含蓄型為主,即并沒有將家庭作為明確的政策對象,即便直接相關的計劃生育政策,其政策初衷也是從控制人口出發而并非是從促進家庭發展出發;在政策流派和模式上,中國家庭政策偏向于保守主義模式,也即補救型,對家庭的支持力度大于自由模式和南歐模式,但不及社會民主主義模式。
2.中國家庭政策演進——“家庭主義”、“去家庭化”和兩者平衡
西方發達國家家庭政策的演進歷程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20世紀30年代的萌芽期,這一時期的歐洲國家出于對人口規模與人口結構變化的擔憂,實行了應對低迷生育狀況的家庭政策。第二階段,20世紀50年代戰后黃金發展時期,經歷二戰后,全球經濟、社會處于持續繁榮發展階段,發達國家普遍經歷了“嬰兒潮”,這一時期的家庭政策表現出福利提供的普遍性和覆蓋范圍的廣泛性,政策范圍幾乎覆蓋了所有個人和家庭不能解決的經濟問題和困難,誕生了覆蓋全體家庭成員的一整套“從搖籃到墳墓”的家庭政策。呂亞軍認為這一時期的西方發達國家家庭政策在三個方面有突破性進展:專門的家庭政策機構的創建,家庭補助金覆蓋面的擴展,產假政策的優化提升[15]。第三階段,20世紀70年代以后,家庭政策的轉型時期,這一時期,關注點集中在家庭政策的負面影響上,如過于優惠的家庭政策導致個人就業和努力工作積極性的降低,對家庭責任感的削弱等,加之經濟衰退的影響,財政支出的擴大,家庭政策遭遇危機和挑戰,各國積極尋求家庭政策的轉型,擺脫福利困境,引導和支持家庭發揮其應有的作用是一條可能的路徑。
韓央迪指出這一演進歷程其背后的脈絡即是“家庭主義”、“去家庭化”和“二者的平衡”的演進[18]。家庭主義(Familialism)原是指西方國家在福利供給過程中,家庭作為主要責任者為其成員提供福利的價值觀和實踐原則,強調了家庭在西方國家政治體系中的重要地位。艾斯平-安德森引入家庭主義和去家庭化(De-Familialism)這兩個概念來描述國家對家庭的不同態度[19]。后來經過萊特納(Leitner)的發展,得出前者指以家庭為主要照料承擔者的福利供給模式,旨在通過對家庭的某種干預來強化家庭的照護功能;后者是指越過家庭,經由市場或社會服務組織來提供公共兒童照顧或相關社會服務,旨在減輕家庭戶的負擔[20]。這兩種模式的轉折出現在二戰結束后,主要基于戰后各國急需國家強大的整合能力來促進發展,同時在聯合國的推動下,家庭政策由原本聚焦特殊家庭的補救型政策逐步發展為面向全體公民的普惠型政策,并成立了專門的家庭政策機構。這一政策模式如操作過度,就會帶來家庭反而被輕視的副作用。20世紀70年代至今,家庭政策在“家庭主義”和“去家庭化”之間尋求平衡,主要原因在于西方發達國家的經濟頹勢限制了國家對家庭的介入,各國開始對“去家庭化”進行反思,糾正原有的國家的過渡干預,轉而在“去家庭化”和“家庭主義”的平衡中尋求政策路徑,以期實現國家與家庭關系的均衡。這一時期政策目前已經體現出了對家庭的支持或投資的特征,即發展型家庭政策取向[21]。
具體來看中國的家庭政策演進過程。中國自始以來即是高度重視家庭的國家,各項社會政策幾乎都圍繞家庭展開,如土地政策、稅收政策、征兵政策等,呈現出“家庭主義”的特質。新中國成立初期,為了集中全力促進社會大生產,國家越過家庭,通過城市中的單位和農村的公社提供了多項家庭政策,如兒童保育制度,通過在工廠、機關、街道、村等設立保育機構,包括大工廠日間托兒室、中小廠托兒間、幼稚園、農忙托兒所等形式,解決婦女參加社會生產的后顧之憂。例如王利娟在研究中指出,天津市在新中國成立初期保育機構由原來的28處增加到了281處,極大地改善了婦女參加生產的狀況[22]。改革開放以來,農村公社瓦解,單位也不再是市民的主要歸屬,原有的各類集體組織趨于瓦解,各類家庭政策潦草收尾,國家在摸索新型的平衡型家庭政策路徑中前行。由此,中國家庭政策的演進歷程,和西方發達國家呈現出高度一致的演進脈絡。
從以上兩大內容的分析,可以得出中國家庭政策構建的框架(見圖1)。本文從價值導向、重要支柱、發展取向和具體方向這四個方面提出中國家庭政策構建建議。

圖1 中國家庭政策構建框架
首先,在家庭價值導向的構建上,家庭政策要在“家本位”觀念和“個人本位”觀念之間取得平衡?!凹冶疚弧笔侵袊彝ノ幕墓逃袃炐銈鹘y,雖然在近代遭到了三次重大的沖擊,但其依然生機勃勃,這一價值觀念是維系中國家庭團結、凝聚的核心。一個家庭的凝聚力越強,其各項功能如撫幼養老等就會越強,因而,家庭政策要以促進“家本位”觀念的鞏固和發展為目標。同時“個人本位”觀念有其合理性,這一觀念在當代強調個體性、自主空間和個人幸福。顯然,“家本位”和“個人本位”各有側重,但二者的融合及多元化的發展將是主要趨勢,西方的“個體本位”與中國的“家本位”價值觀會逐步呈現各取所長、相互融合的發展狀態。如西方國家家庭在代際支持上弱于中國,但并不意味著其代際之間的情感交流、互動少;中國家庭價值觀以“家本位”為主,但如今這種對家庭的重視更多地被視為自我實現的一部分,包含著對家庭更加注重情感聯系和對家庭中個人生活的肯定。未來,這兩者的融合將體現為在“家本位”的價值觀念下,同時注重個體的自主權和選擇空間,二者不會互相傷害,而是和平相處并互相消弭對方的消極面,融合各自的積極面,使得家庭在注重團結和集體的同時,能夠尊重個體的發展和情感,朝著平等和緊密的情感聯系方向發展。
其次,“主干家庭”和“核心家庭”的平衡是中國家庭政策構建的重要支柱。不同于西方發達國家從擴展型大家庭到核心家庭的變遷歷程,中國則經歷了從核心家庭到主干家庭,再到聯合家庭,然后到核心家庭與主干家庭并存的過程,主干家庭在中國家庭變遷中貫穿始終,持續穩定發展。因而即便在當今中國,核心家庭占據主要比重,同時獨生子女家庭、單人戶家庭、夫婦核心家庭、殘缺家庭等脆弱家庭模式比例增加,但主干家庭的作用不能忽視,主干家庭的主體是三代主干,即意味著三代同住,那么家庭贍養老人的功能就會大大增強,這對于中國應對老齡化困境有著重要意義。不過由于核心家庭的發展趨勢強勁,主干家庭可能會以其他形式存在,如沈亦斐提出的兩代家庭“一碗湯”的居住距離,就是主干家庭的變異形式[23]。因而通過政策鼓勵和促進主干家庭的穩定發展,取得主干家庭和核心家庭的平衡則是中國家庭政策構建的重要支柱。
再次,“政策概念范圍精準”、“目標指向明確”、“系統普惠型模式”,將是中國家庭政策構建的發展取向。中國目前家庭政策呈現 “廣義概念”、“含蓄類型”、“補救模式”的特點,即政策概念過于寬泛,不夠具體。在政策目標上不夠明確,沒有直接針對家庭,使得有時家庭反而成為個人獲得政府福利支持的障礙。在對家庭的支持上,缺乏家庭政策的總安排,沒有系統和完備的家庭政策建樹,仍屬于零散的狀態。因而,中國的家庭政策構建要通過專屬的部門,明確以家庭作為政策對象,給家庭提供最大的支持,以支持家庭的可持續發展。普惠性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家庭政策的重點將不僅是事后補救,即僅針已經發生的問題進行補救,如困難家庭補助、問題兒童救助等,而應包括對家庭未來事項的關注,如家庭凝聚力的培養,家庭應對風險能力的增強等。二是家庭政策也不僅只針對重點問題方面如婚育、教育、就業等進行漏洞補救,還應包括對家庭的各個方面尤其是常態問題的關注,如子女撫育、老人贍養等。
在具體操作層面上,對目前已有的家庭政策,首先,將所有按人群劃分如女性、兒童、老人等或者按困難家庭類型劃分如低收入家庭、殘疾人家庭等以及按照問題類型劃分的如婚育政策、教育政策等,統一在家庭為單位的視角中,對政策進行重新審視和統籌,以家庭為單位,對重復政策進行合并,不足地方予以補齊,形成系統、全面的家庭政策系統。其次,對已有的以制度安排型政策為主干,各類特殊政策進行補足的政策思路進行調整,轉變為以家庭發展能力為標準進行政策劃分,針對家庭發展能力處于低、中、高不同階段的家庭給予不同的政策側重。
最后,“發展型家庭政策”將是中國家庭政策的具體發展方向。這一政策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家庭主義”和“去家庭化”的平衡。“家庭主義”和“去家庭化”的平衡是指國家在何種程度上支持家庭的發展,既不能過少也不能過多;過少則支持力度不夠,不利于家庭的發展;過多則會消解家庭的地位和作用,同樣不利于家庭的發展。而發展型家庭政策則強調國家不是完全替代家庭,直接插手家庭事務,也不是僅簡單地對家庭存在的難題給家庭提供一些福利補助,而是通過政策、資金等的支持,體現生產性,來促進家庭能力的提升和家庭的可持續發展。
目前,發展型家庭政策正在成為各國普遍的家庭政策取向。具體來看,本文認為家庭發展能力應包括:基礎供給能力,包括提供衣食住行、安全等基本生存要素的能力;情感支持能力,主要包括給家庭成員提供歸屬感、愛、情感支持等;發展能力,包括學習能力、社交能力、風險應對能力和自我修復能力。發展型家庭政策應該保障少數底層家庭的基礎能力,同時也需要關注大部分家庭中層和高層家庭能力的建設與發展,真正做到以家庭整體為目標對象,旨在增強家庭發展能力、替補與完善家庭功能、提升所有家庭成員的福利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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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方 志]
Family Changes, Family Policy Evolution and Family Policy Formation for China
LI Shuzhuo, WANG Huan
(The Institute for Population and Development Studies, Xi’an Jiaotong University, Xi’an 710049, China)
This paper reviews and summarizes the research of family policy in China over the last thirty years, so as to propose constructive suggestions for China’s current and future family policy formation. The analyses are conducted in two areas, family change and family policy evolution, with 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of China and the western developed countries. The paper reveals that the Chinese family has been characterized by the dynamic shift and fluctuation among nuclear, stem and joint families, and dominated by a traditional “family-centered” value. In addition, the paper summarized that the current Chinese family policy has evolved three main stages: familialism, de-familialism and a balance between the previous two, presenting a pattern of three major policy characteristics, broadly defined, vaguely directed and targeted, and remedied towards vulnerable families. The paper proposes that future family policy formation for China should be developed with a suitable balance of familialism and de-familialism, and adequate attention of the steady development of stem family and continuous family-centered value, so as to form a family policy system which is precisely defined, explicitly directed and targeted, and universally benefited.
China; family change; family policy; policy evolution; policy formation
2016-08-22;
2016-09-05
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農村老年人生計與福利的動態演進及家庭支持政策研究”(7157031601);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農村老年人擴展型家庭體系內代際支持機制及老年人健康后果——基于13年的大樣本追蹤調查”(71273205)。
李樹茁,西安交通大學公共政策與管理學院人口與發展研究所教授;王歡,西安交通大學公共政策與管理學院人口與發展研究所碩士研究生。
C913.11
A
1000-4149(2016)06-0001-09
10.3969/j.issn.1000-4149.2016.06.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