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科政
論康德哲學中的“表象”概念
李科政
本文旨在闡釋康德哲學中的“表象”概念,首先是區分了動詞意義與名詞意義上的表象,對它們在認識論上的意義做出了說明。然后,本文分別就人類認識能力的各個部門,包括感性、知性,以及理性的不同表象能力做出了區分與說明,并且對它們在認識活動與實踐活動中的應用做出了必要的闡釋。這項工作無疑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康德的思辨哲學與實踐哲學。
表象 康德 直觀 知性 理性
“表象”概念是康德哲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同時,也是康德著作中使用得最為頻繁的術語之一。僅僅在第二版的《純粹理性批判》中,“表象”一詞就出現了597次之多。然而,康德在其主要著作中,似乎從未專門闡述過這個概念。因為,在他看來,“表象”的意義是極為清楚明晰的:“雖然表象這個詞的含義從未借助一種說明而得到解析,但它卻得到了充分的理解,并且被信心十足地使用著。”[1]無論如何,“表象”的意義對于18世紀的德國哲學家們,甚至對于任何以德語為母語的人們來說,或許并不是一個難以理解的概念。但是,對于以漢語為母語的國人而言,“表象”一詞并不是一個十分熟悉的概念。如果我們不能對它做出恰當的解釋與澄清,那么,我們對康德的哲學、特別是他的認識理論的理解,就有可能會誤入歧途。
“表象”一詞在康德的著作中,有時是一個動詞,有時是一個名詞。它們在德語中的區別是足夠清楚的:(1)作為動詞的“表象”是vorstellen,它是指我們表象一個對象的活動;(2)作為名詞的“表象”是Vorstellung,它是指我們通過表象活動而產生的后果。通過進一步研究康德的理論,我們就會發現,作為名詞的表象與被表象的對象是不同的。然而,由于漢語的特殊性,我們無法把這兩種不同的詞性具體地表現在術語之中,因此,它們只能都被譯作“表象”。但是,我們只要意識到這種區別,并且足夠謹慎地處理康德的文本,也不至于發生不必要的混淆。此外,就表象是一種活動而言,康德把主體發出這種活動的能力(表象能力)叫作Vorstellungskraft,或者Vorstellungsf?higkeit,或者Vorstellungsverm?gen。
現在,我們首先來闡述作為動詞的“表象”、也就是vorstellen的意義。在日常德語的應用中,vorstellen(表象)有“想象”、“設想”、“表演”、“介紹”等多種意義。但是,所有這些意義都可以看作是從vorstellen的一個基礎意義中派生出來的。從構詞上看來,vorstellen是由vor與stellen兩部分組成的:vor是“在……前”的意思;stellen是“放置”、“安放”的意思。因此,vorstellen的字面意思無非就是“放到……的面前”。那么,根據vorstellen的這個基礎意義:它作為“想象”與“設想”的意思,無非就是把一個想象的對象放到心靈的面前;它作為“表演”的意思,則無非就是把演員的活動放到觀眾的面前;同時,它作為“介紹”的意思,也無非就是把一個人放到另一個人面前。既然如此,作為動詞的“表象”在康德那里的意思,就很容易得到理解:作為一種認識活動的“表象”,就是要把“認識的對象”放到“認識主體”的面前;同時,作為一種實踐活動的“表象”,就是要把“實踐的對象”放到“實踐主體”的面前。總而言之,無論人擁有多少種表象能力,或者說,無論人的表象能力擁有多少種特殊的方式,它們都必須根據這樣一種基礎意義得到理解與解釋。
其次,我們再來看看作為名詞的“表象”。德語的Vorstllung就是“被表象的東西”的意思,也就是“被放到……面前的東西”,這并不難理解。但是,需要我們注意的是,在康德那里,表象并不等于對象,也就是說,“被表象的東西”并不等于“被表象的對象”。具體說來:“對象”通常被認為是外在的,是主體的認識活動(或實踐活動)的客體;同時,“表象”是純然內在的,它是我們關于對象的認識,或者更為嚴格地說,它是主體的一個純然內在的認識對象,并因此不同于一個外在的認識對象。根據一種亞里士多德的認識論觀點,真理就是認識與對象的符合。但是,由于認識活動是心靈中的一種內在活動,那么,真正說來我們能夠認識的,就只能是作為表象的內在對象。因此,表象與對象被認為擁有一種同一性,若非如此,我們就根本不可能獲得任何關于對象的知識。但是,由此產生的一個問題是:表象與對象的同一性何以可能?這個問題難倒了許多哲學家,并且直接導致了經驗主義與理性主義之爭。正是為了結束這個爭端,回答表象與對象的同一性問題,康德創造性地提出了他的“哥白尼革命”。
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說:“如果人們假定,我們的經驗知識遵照作為物自身的對象,將發生的情況就是:根本不能無矛盾地思維無條件者;與此相反,如果人們假定,我們對事物的表象如同它們被給予我們的那樣,并不遵照作為物自身的對象,而是毋寧說這些對象作為顯像遵照我們的表象方式,那么,矛盾就被取消了。”[2]康德的意思是:認識的對象真正說來并不是外在的,而是純然內在的“顯像(Erscheinung)”,它是作為“物自身(Ding an sich)”的對象呈現于我們心靈之中的形象。而且,作為顯象的對象總是遵照主體的表象方式而建構起來的,這構成了表象與對象的同一性基礎,同時也就是認識符合對象的基礎。
就作為動詞的“表象”在認識活動中,意指“把認識對象放到認識主體的(心靈)面前”而言,康德區分了“感性的(sinnlichen)”與“理智的(intellectuellen)”兩種不同的表象方式(Vorstellungsart)。感性的表象方式是“直觀(Anschauung)”,也就是主體的感性能力(Sinnlichkeit)受到對象的刺激、從而產生各種關于對象的印象(Eindruck)的能力,這也就是主體通過“感覺(Empfindung)”把認識對象放到心靈面前的表象方式。但是,直觀的表象也就因此與對象有所不同,故而,康德把“直觀”理解為是一個對象的表象。同時,理智的表象方式是“概念(Begriff)”,也就是主體的知性能力(Verstand)自發地把各種直觀的表象聯結在一個共同的表象之中的能力,這也就是主體通過“理解(verstehen)”把認識對象的一個表象放到心靈面前的表象方式。但是,概念的表象也就因此與直觀的表象不同,故而,康德把“概念”理解為是一個對象的諸表象的表象。
感性的表象活動為知性活動提供了質料,故而,康德在把“直觀”稱作“接受表象的能力”的同時,又把“知性”稱作“通過這些表象認識一個對象的能力”。[2]因此,如果沒有感性的表象活動提供的內容,知性的表象活動就沒有應用的對象。故而,康德才會說:“思想無內容則空,直觀無概念則盲。”[2]無論如何,直觀的表象構成了知性活動的一個基礎。主體的直觀來自于外感官與內感官的活動,它們通過接受外在對象的刺激,為主體提供了作為印象的表象。外感官就是眼、耳、鼻、舌、身,它們把對象分別表象為色、聲、香、味、觸的形式;內感官就是主體的意識,它把外感官的各種表象進一步表象為持續、同時、相繼等關系。所有這些東西結合起來,就是直觀的表象的一個經驗形式。如果我們再進一步地在這些經驗形式中去除掉所有那些純然出自感覺的內容,也就是康德所謂的“經驗性的(enpirisch)”的內容,剩下的就是外感官與內感官的純粹形式。外感官的純粹形式是空間,內感官的純粹形式是時間。按照康德的說法,“心靈唯有在這些條件(空間和時間)下才能夠接受對象的表象。”[2]然而,這些東西無法經驗性地獲得,因而是純粹“先天的(a priori)”的東西。因此,空間與時間構成了感性的表象方式的先天形式。
理智的表象方式是“概念”,它是知性的一種自發性的活動,是把對象的概念放到心靈面前的表象方式。通過對一般經驗的分析,可以發現知性的活動及其各種功能。任何一個經驗的概念總是由直觀的表象組成的,而后者總是“雜多(Mannigfaltiges)”。但是,我們知道直觀中的一個特殊的形狀與顏色、一種特殊的聲音或氣味屬于同一個對象,從而獲得了一種“統一(Einheit)”,這只能通過一種聯結與綜合才是可能的。這種活動顯然不能出自感性能力,因而是知性能力的一種活動。因此,康德把知性定義為“通過直觀的表象(雜多)認識一個對象的能力。”[2]知性把各種直觀的表象聯結到同一個概念的表象之中,然后,通過這個概念達到對象的知識。對于任何一個經驗的概念來說,直觀的表象都構成了它的質料,如果我們去除掉所有直觀的內容,剩下的就會是一個概念的純粹部分,也就是知性的“純概念(reiner Begriff)”或“諸范疇(Kategorien)”。[2]這些東西構成了經驗概念的先天形式,康德認為,知性能力正是通過它們對諸表象進行聯結與綜合。這種綜合能力表象為判斷形式,即通過“A是B”的判斷,把B的直觀表象聯結到A的概念表象之中。因此,康德又說:“一般的知性可以被表象為一種判斷的能力。”[2]同時,他又把這種綜合能力本身稱作“統覺(Apperzeption)”。
康德還指出,除了感性與知性之外,“想象力(Einbildungskraft)”也是一種重要的表象能力,盡管它并不是一種獨立的表象方式。康德區分了兩種想象力:再生的想象力(productive Einbildungskraft)與生產的想象力(reproductive Einbildungskraft)。前者就是一般而言的聯想能力,也就是“即便對象不在場也在直觀中表象對象的能力”[2];但是,想象力在這種意義上服從的是感性的表象方式。然而,知性的純概念(諸范疇)為了能夠應用于直觀的表象,還需要一個中介,這個中介必須一方面與范疇同類,另一方面與直觀的表象同類,使得前者對后者的應用得以可能。這個中介就是“先驗的圖型(transscendentale Schem)”,它是生產的想象力表象知性的純概念(諸范疇)的方式。[2]
根據康德,除了感性與知性之外,理性也是一種特殊的表象方式。理性在其邏輯應用中只是推理能力,但是,它在其先驗應用中把知性概念的雜多聯結成一個統一的整體。也就是說,理性把知性概念的對象(經驗)表象為服從于一個統一的規律。因此,理性的表象方式就是“規律”或“法則(Gesetz)”,它也因此不同于直觀與概念。然而,理性的表象不僅應用于認識活動中,同時也應用于實踐活動之中。康德認為,“理性存在者具有按照法則的表象亦即按照原則來行動的能力。”[3]也就是說,理性對法則的表象規定了主體的行動,這個表象也就是一般而言的意志。
康德區分了兩種類型的意志,他把主觀的意志叫作“任性(Willkür)”,同時把客觀的意志特別地叫作“意志(Wille)”。因此,在康德的哲學中,意志一詞有廣義與俠義之分。意志(或任性)如果出自一個主觀的目的,就是主體的一個準則(Maxime);但是,它如果出自一個客觀的目的,就在嚴格意義上是主體的一個法則。我們首先來談談理性如何把主體的一個任性表象為準則。主體的一個準則總是表現為“假定命令(Kategorischen Imperative)”的形式,康德認為:“假言的命令式只是說,行為對于某一個可能的或者現實的意圖來說是善的。”[3]英國著名的康德學者H·J·帕通巧妙地把假言命令的一般形式總結如下:“如果你意愿任何目的,你就應當去意愿實現它的手段。”[4[5]通過這種關系,“欲求能力被規定去實現這個客體。”[5]然后,理性就按照一種迥異于其思辨應用的方式,按照因果關系來表象“主體的一個特殊的行為”與“欲求能力的特定客體”,這也就是理性的一種實踐應用。因此,理性的表象能力在實踐方面的應用,相比它在思辨方面的應用更加實用,并且與我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
但是,康德認為,理性的表象能力在實踐方面還有更大的作用,他說:“純粹理性單憑自身就是實踐的,并給予(人)一條我們稱之為道德法則的普遍法則。”[3]所謂“純粹的”,就是不依賴于經驗的。康德的意思是說:理性不但能夠根據主體的一個特定目的而提供行動的原則,它也可以獨立的、不依賴于任何經驗性的規定根據而做到這一點,這也就是所謂的純粹實踐理性。康德還認為,經驗實踐理性必須以純粹實踐理性為前提,否則就會是不可能的。而且,定言命令的存在證明了純粹實踐理性的客觀實在性。定言命令是無條件的實踐原則,它具體表現為“不可說謊”、“不可殺人”這樣的定言形式,由于它具有一種無條件的應然性,而且對于每個人都是先天必然的法則,故而又被稱為道德法則。康德認為,只有定言命令才能恰當地被稱至此,我們已經在康德的意義上,對人類理性各部分的功能,以及它們各自在認識活動與實踐活動中的表象能力做出了一個較為詳細的說明。如果我們能夠充分地理解“表象”的意義,以及它在理性各部們功能中的應用方式,那么,康德的思辨哲學與實踐哲學也就并不那么難以理解。
為一個“意志(Wille)”,因為它純粹出自理性自身,而不是主體的任何特定的欲求。純粹理性在規定一個定言命令的活動中,按照一種必然的關系,把作為主體的“我”與一個特定的行為聯結起來,也就是說,它把一個行為表象為主體應當無條件服從的規律。而且,理性的這種應用被認為是其最高的應用,因為它在這里完全擺脫了經驗條件的約束,自身充當自然世界中的一個行動的原因。換句話說,理性在其純粹實踐應用中,表現為一種獨立于自然的原因性,也就是“自由(libertas; Freiheit)”。
[1]康德,李秋零編譯.康德著作全集(第2卷):前批判時期的著作II [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2]康德,李秋零譯.純粹理性批判[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
[3]康德.李秋零譯.道德形而上學的奠基[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
[4]H. J. Paton. The Categorical Imperative: A Study in Kant's Moral Philosophy [M]. london: Hutchinson's University library, 1946.
[5]康德,李秋零譯.實踐理性批判[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
李科政(1986-),男,漢族,四川簡陽人,博士研究生,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研究方向:德國古典哲學、中世紀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