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如果說,二戰前,在世界范圍內,是實行“君主”還是“民主”,推行君權、極權還是民權,曾令許多國家爭議不絕,那么自二戰結束以來,這樣的爭論在大多數地方業已不復存在。盡管“怎樣才是民主”“應如何推行民主”“民主的模式究竟是一種還是多種”等仍難有共識,但很少有國家、政黨或重要政治人物敢于公開對民主這個概念本身說“不”——“民主是個好東西”本身,已鮮有人正面質疑,至少表面上如此。
然而近年來,對民主實施效果的質疑聲卻漸漸高漲,且這種質疑聲并非來自民主的對立面,而是來自民主陣營內部。
【“民主了就好了”么?】
在一些人的回憶中,“民主的最強音”出現在2009年6月,美國總統奧巴馬發表了開羅大學演講,呼吁全世界15億穆斯林“有一個新的開始”,這被認為是翌年底席卷西亞、北非的“阿拉伯之春”的開場號角。
2010年12月17日,“阿拉伯之春”從突尼斯“小販事件”開始激化,并在幾個月間蔓延到西亞、北非的許多國家,統治突尼斯23年的本·阿里、統治埃及30年的穆巴拉克、統治利比亞42年的卡扎菲和統治也門33年的薩利赫相繼被趕下臺。
這驚人的一幕仿佛應驗了奧巴馬和時任美國國務卿希拉里的預言,喜出望外的歐美國家和許多國際觀察家開始歡呼“民主的勝利”“第一次互聯網革命”,一些人為獨裁者被推翻而歡呼,更為“阿拉伯世界終于開始跟上國際化和現代化潮流而欣喜若狂”,并迫不及待地給予聲援、贊助和推動,憧憬這塊“五海三洲之地”的“美好未來”。
的確,一開始,一切似乎都按照“民主了什么都好”的“模板”演變,各路媒體高唱“民主之歌”,奪權者更高喊“一人一票”,推動著修憲、普選和對前統治者的清算——以至于許多人高興之余,對“民主人士”手中揮舞的步槍和炸彈視而不見。接下來,“民主”似乎變得有些尷尬:在利比亞,“一人一票”變成“一槍一票”,這個剛實現“民主化”的新國家如今不但軍閥林立、割據遍地,甚至連中央政府都有了兩個;在埃及,原教旨勢力上臺,世俗派最終不得不借助“不民主”手段,聯合軍方將“民主”送回了監獄;在也門和敘利亞,“民主運動”很快露出了血腥內戰的本來面目,連“民主愛好者”們都“找不到誰才是真正的民主反對派”……更讓人難堪的是,正如分析家指出的,在某些保守的阿拉伯國家,即便順利實現“一人一票”且不橫生枝節,其結果也仍是原教旨的勝利,即“用民主的手段把專制選上臺”。
此前在世界許多地方,民主化往往和現代化、開放化、自由化相伴而來,并通過對比產生明顯的“榜樣效應”,“民主愛好者”也一直以此為豪,盡管存在不同意見,但也不過是“民主需要過程”或“要適合國情的民主”這樣的“借力打力”,但“阿拉伯之春”卻在冷戰后、甚至二戰后第一次“全概念”出現了“民主的彷徨”——不是說“民主了就好了”么?
如果說“阿拉伯之春”所造成的“民主之彷徨”畢竟還發生在“荒漠地帶”,人們可以用“那里的民主還不夠成熟”來辯解和自我安慰,那么當民主模式在“民主成熟地帶”——歐美也出了問題時,辯解和自我安慰就顯得不那么有說服力了。
先是英國脫歐公投,選民出乎意料地作出脫歐決定,鑒于全民公投這種“最徹底、最直接的民主”得以運行的前提就是“落子無悔”,呼吁再次公投的做法不啻為對民主體制本身的懷疑。
接下來便是美國大選了:“理想”的美國大選模式,自然是一名正統型的共和黨候選人和一位溫和型的民主黨候選人脫穎而出,然后選民優中選優,但這一屆美國大選似乎從一開始就出了些問題——共和黨正統型的候選人接二連三翻身落馬,原本被認為“參選純屬起哄”的“大嘴”特朗普卻脫穎而出;民主黨方面,在“電郵門”“健康門”“誠信門”“班加西門”等問題上已體無完膚的希拉里被左派候選人桑德斯纏斗到最后一刻。等到兩黨對決,希拉里和特朗普那馬克·吐溫“競選州長”風格式的另類競選,讓無數選民對候選人的內政、外交、政治、經濟綱領幾無印象,耳中卻被灌滿了人身攻擊和隱私對戳。
有人評論稱,如今人們既弄不清誰會贏(民調和精英評述突然“失去了準星”),也弄不清該選誰(有美國選民戲言是“兩顆臭子二選一”),更弄不清接下來還會有多少令人大跌眼鏡的噱頭和隱私被拋出。許多政治分析家曾認為,美國兩黨制選舉是對傳統多黨制選舉有效的改進,如今突如其來的“測不準”摸不透”和“看不慣”,讓不少人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民主到底怎么了?
【民主并無“終極模板”】
其實,與某些評論家掛在嘴邊的套話不同,民主并沒有所謂的“定式”或“終極模板”,而是一直在不斷成長中逐漸完善的。
早在公元前9~6世紀,古希臘的一些城邦制國家就推行過“直接民主制”:由全體享有公民權者投票公決城邦重大決策,如邦交、宣戰、媾和、稅率等,由于這些城邦國家不過彈丸之地,而擁有公民權者又只占城邦居民中的少數,因此所謂“全民”其實并不那么“全”,公投規模也不算大。隨著城邦的擴大,獲得公民權人數增加,這種制度漸漸暴露出效率低下的弱點,有時敵人都兵臨城下,但決定戰爭大計的公民大會卻還沒討論出個結果。鑒于此,實行共和制的大多數希臘城邦國家仿效梭倫改革后的雅典,讓全體公民先選出元老院,再由元老院討論國家大事,同時兼顧民主和效率,隨后為古羅馬仿效。
但設立“中間層”在很大程度上讓“最直接民主”變得不再那么“直接”,廣大下層公民覺得必須設立一個“一人一票、多數說了算”的機制,對元老院的權力進行制約。約在公元5世紀,羅馬人通過公民大會迫使元老院接受了這種形式,規定在特定情況下應舉行一種全體公民都能參與的投票,多數選票支持的選項將成為必然選項,元老院須無條件接受。這種投票稱作“Plebiscite”,是拉丁語“公民、平民”(Plebs)和“表決”(Scitum)的組合詞,這就是全民公投的最初起源。
在殘酷的爭霸模式下,不論“最直接民主”“元老院民主”還是起修正補充作用的全民公投,都逐漸凸顯出效率低下、許多參與者雖手握表決權卻缺乏相應知識、素質的問題,這導致寡頭政治、僭主政治的抬頭和中世紀領主體系、王權政治的崛起,民主機制則在工商業發達的自治城市和城邦共和國中保存著火種。隨著文藝復興運動的興起和西歐社會的世俗化,民主先是自英國憲章運動起,通過代議制這種與新時代相適應的嶄新模式復興,繼而在18世紀由法國盧梭派倡導“公民的民主權力不能由他人代理”,奠定了普選這一共和式民主的基礎,而古老的全民公決模式則悄然在深山中的瑞士復興,并延續至今。
不難看出,原始民主的式微乃是因為其成長過程中無法適應當時的格局;近代民主的復興則因民主逐漸成熟、完善而得以成功,其中,最為關鍵的是民主萌芽所需的土壤與民主種子相匹配。
19~20世紀前半葉,進入壯年期的民主體制再度遭遇信任危機:似曾相識的“效率瓶頸”“民眾素質悖論”重現,但國際政治風云和地緣政治矛盾卻較羅馬末期更殘酷、復雜,包括法西斯體制在內的各種“非民主潮流”應運而生,而民主自身則在波瀾壯闊的戰爭與和平間艱難地自我更新。
戰后歐美國家的民主政治模式走上了不同的更新道路:美國通過強化兩黨制、推行“贏家通吃”的選舉人制,意圖兼顧民主和效率,并建立了聯邦制和總統制相結合的獨特行政體系;法國在經過痛苦的摸索和反復后,以半總統制和單一制的獨一無二模式創立了法國版的新式民主政治;德國、意大利等二戰中的法西斯主義國家,則懲于昔日集權的教訓,堅持實行總理制及議會責任內閣制,不惜犧牲部分行政效率以確保民主意志的充分發揮。與此同時,最古老、最原始、最直接的全民公決模式也以嶄新的模式浴火重生,被廣泛用于解決爭議性、棘手性問題,或對任何政府、政黨和政治勢力而言都不敢自作主張的大政方針進行取舍定奪。
以史為鑒,可知興替。回顧兩千年來民主體制發展、成熟的曲折歷史不難看到,每過一段時間,民主體制就會因逐漸表現出對“變化了的世界”的不適,而受到不同程度的質疑甚至否定。當它通過不斷成長、完善,再次表現出對大環境的適應,并體現出其優越性時,這種質疑、否定也就不攻自破。如今遇到的“民主之彷徨”,不過是這一歷史循環的又一次輪回——相對以往歷次(如兩次世界大戰期間),這次的程度明顯要輕得多。
【對癥下藥才是出路】
歷史同時告訴我們,如果靜待民主機制“自適應”,我們將不得不付出更多時間去等待,經歷更復雜曲折的過程,以及付出更昂貴慘重的代價。因此,唯有主動修正、完善,才能讓民主機制的自我更新、自我完善更迅速、平穩,讓“民主之彷徨”為時更短。
對癥下藥方能藥到病除,要對癥,則先需望聞問切,找到“民主為什么在這里突然不靈了”的癥結所在。出現這樣的彷徨,其實很多時候源自我們對民主、對不同環境認知的模糊、混淆和陌生。比如“阿拉伯之春”,很多人始于對“民主的勝利”歡呼雀躍,終于對“民主的混亂”不知所措,這實際上是錯把一些“疑似民主”當成了民主。
什么是“疑似民主”?在中東特殊的氛圍里,政治、經濟、社會、家庭、教育都遠未實現“配套”的近代化,保守勢力仍能通過一整套體系控制普通社會成員的思想和行為,并將自己的行為模式、道德規范和世界觀固化為當地約定俗成的“當然真理”,在這種情況下,不明就里者很容易就會將這種畸形的、被操縱和扭曲的民意當成“民主的意志表現”,將這種在“有毒土壤”上長出的“一人一票之花”誤認為是“民主的花朵”。
真正熱愛民主的朋友必須達成一個共識——社會的近代化、人身和思想的自由化,是民主“種植”“培養”和“自生長”的陽光、水和空氣,沒有這些養分,“民主之苗”不可能健康茁壯地成長,更不可能開花結果。
而對于英國脫歐公投和美國總統大選中出現的種種亂象,以及由此引發的“成熟民主社會的民主之彷徨”,則必須看到,戰后的“成熟民主”同樣經歷了一個相對完整的“小生長周期”。在這個周期里,“民意與效率”的平衡一次次地搖擺,最終在許多國家(尤其美英)達到精英話語權和草根票決權的微妙平衡。即精英通過掌握話語權(包括話題設置、“政治正確”的約定俗成、“游戲規則”的制訂和修改,以及氛圍的設定,等等),在很大程度上掌握民主的導向,而草根則滿足于在精英精心設計的模板下閃轉騰挪,個體上可能有差異,但總體而言符合精英設置的大潮流。而在民主相對成熟的美國,精英的規則更通過兩黨制—選舉人團制和院外機制的不斷強化,讓個體的雜音更難干擾精英大潮流的走向和趨勢。
然而,隨著后大工業化時代的到來,越來越多草根對精英設置的“模板”愈發不滿,他們希望自己的聲音和選票不僅僅是理論上存在而已。但精英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草根的聲音或不重視,或雖重視卻找不到合適的觀察窗,日積月累,其結果自然是各種民調、預測的失準和“卡梅倫式誤判”。坦率地說,不論希拉里或特朗普都意識到“零售政治”的重要性,也有意識地竭力取悅草根,但他們及他們背后的團隊并不真正了解草根們切實關心的關鍵性話題。
顯然,精英話語權和草根票決權在新時代里又需要一個“再平衡”的節點了。此時此刻,新老媒體、觀察家和研究者必須比后知后覺的精英們更早意識到問題之所在,推動后者從定式的慣性中早日清醒,讓這種“再平衡”少花些時間和代價,唯如此,“民主之彷徨”才能早日告一段落。
(作者系旅加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