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立志
1818年,馬克思出生于普魯士萊茵省的特利爾城。1806年,德意志民族神圣羅馬帝國被拿破侖滅亡后,并不存在統一的德國,普魯士則是拿破侖鐵蹄之下,僥幸存活的一個比較小的獨立王國。直到1871年普魯士統一了大部分德語地區后,才建立了統一的德意志帝國。因此,在當時,關于馬克思的出生地或曰國籍,說德國者有之,說普魯士者亦有之。前者大抵是民族或文化習慣(神圣羅馬帝國的全稱里畢竟有“德意志”這幾個字),后者則較為確切——馬克思出生后擁有的其實是普魯士國籍。
1841年,年僅23歲的馬克思獲得柏林大學哲學博士學位。翌年4月給《萊茵報》撰稿,后又擔任該報編輯。年輕的馬克思初出茅廬,就體現了社會批評的本色與天賦。《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1卷開始的幾篇文章,集中體現了他的公共批判精神,其思想之深刻、文筆之優美,至今為人們所稱道。但正是這些文章,激怒了普魯士當局。在馬克思看來,一個年輕學人監督權力,警惕權力的濫用,防止權力的腐敗,這是“愛國”的題中應有之義。但在當權者眼里,他的所為就是不愛國。1843年3月底,普魯士當局下令關閉《萊茵報》,馬克思只好辭去主編職務。此事讓馬克思失望之極,心灰意冷,他記道:“在德國,我不可能再干什么事情。在這里,人們自己作賤自己。”
馬克思與燕妮于1843年6月登記結婚,當年10月末即去國離鄉,移居法國。馬克思選擇離開祖國,似乎坐實了當局對他的指控。
已經移居法國的馬克思,仍處處受到來自祖國的壓力。普魯士政府對在巴黎出版的《德法年鑒》和《前進報》忍無可忍,指控這些報刊預謀叛亂與侮辱圣上,要求法國王室“必須對德國哲學家的巴黎進行清肅”。(《卡爾·馬克思傳》,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1845年1月25日,法國內務大臣基佐奉命查禁帶有革命傾向的《前進報》,包括馬克思在內的報紙編輯與撰稿人,被法國政府一并驅逐出境。
來到布魯塞爾的馬克思,無法接受該國限制言論的要求,當年10月,他向故鄉的特利爾市長提出申請,要求移居美國。普魯士當局非但拒絕了他的赴美申請,而且要求比利時方面引渡其回國;這項要求交涉未果,又要對方將其驅逐出境。
一氣之下,馬克思致信普魯士內政大臣,他在信中敘述了自己從普魯士到法國再到比利時的流亡經歷,并宣布脫離普魯士國籍:“1843年我離開祖國——萊茵普魯士——暫時居住巴黎。1844年我獲悉,由于我的一些著述,王國駐科布倫茨總督指令有關的邊防警察當局逮捕我……從那時起,我便把自己看作是一個政治流亡者。后來,1845年1月,由于當時的普魯士政府的堅決要求,我被驅逐出法國,移居比利時。但是普魯士政府又要求比利時內閣驅逐我,這時我無可奈何,只得請求退出普魯士國籍。”從此,馬克思成為一個“沒有祖國的人”,一個真正的“世界公民”——他的遺骨葉落歸根亦不可能,至今仍在倫敦的海格特公墓里。
從能夠查到的材料看,馬克思至少有一次機會可以擁有法國國籍,有兩次機會希望恢復普魯士國籍,甚至曾經提出過加入英國國籍的申請。
1848年2月,法國王室在革命風暴中垮臺,建立起臨時共和政體。3月3日,在馬克思接到比利時當局驅逐令的當天,卻意外接到了法國臨時政府的邀請信:“法蘭西共和國大地是一切朋友自由的避風港。施行暴政的國家驅逐了您,自由的法蘭西對您以及那些所有為這個神圣事業,為這個所有人的兄弟般的事業奮斗的人們敞開了她的大門。”(《卡爾·馬克思傳》)不過,馬克思始終沒有作出加入法國國籍的決定。
1848年3月,柏林也爆發了革命,腓特烈·威廉四世意識到,必須進行某些改革,以滿足人民的某些要求,于是聯邦議會作出決議:“凡回到德國并要求重新加入德國國籍的政治流亡者,也享有國民議會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革命爆發不久,馬克思即返回祖國參加斗爭,并寄居科倫。4月間,他向科倫地方當局申請公民權獲準。但因此事批準權限在王國行政機關,8月份馬克思即收到警察廳長的公函,結論是他不符合恢復國籍并取得公民權的條件,“您今后仍然應當算作外國人”。不僅如此,由于馬克思主編的《新萊茵報》在國內卷起的政治波瀾,馬克思不僅因侮辱當局和“煽動叛亂”的罪名遭到審判,而且,馬克思于當年5月16日又被自己的祖國驅逐出境。無家可歸、有國難投的馬克思,只好再度流亡法國。沒成想在法國立足未穩,7月份又被法國政府驅逐出境。是年8月,馬克思只得西渡海峽,流亡英倫。被擋在國門外的馬克思,徘徊、踟躕,幾多悲苦……
馬克思第二次申請恢復國籍,已經是12年以后的事情了。1861年3月,普魯士國王頒布大赦令,對于非由軍事法庭判決的所有政治流亡者,準許其“不受阻礙地返回普魯士”。馬克思認為這是重返祖國的天賜良機,于是啟程回國,并向當局鄭重提出承認恢復其普魯士國籍的申請。然而,當局對馬克思的答復與1849年如出一轍,您“這幾項呈文所舉的種種理由,也決駁不倒下述信念,即您應當算作外國人”。盡管憤怒的馬克思對此強力反駁,又是發表聲明又是進行申訴,可一切都無濟于事。
從1849年夏天就流亡倫敦,寄寓英國的馬克思,原以為倫敦只是人生驛站之一,沒想到英國竟然是他的最后歸宿。迭遭祖國拒絕與驅逐的馬克思,在歐洲各國也不斷有類似遭遇,甚至有人與馬克思通信,都會受到法律追究,在當時的歐洲大陸,馬克思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不受(各國政府)歡迎的人”。
1874年8月,馬克思流亡倫敦已25年,被祖國最后一次拒絕也已13年。此時的馬克思已是一個多病的老人,他當然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會在9年后終止。對于英國這個資本主義的發源地,馬克思盡管從理論上敲響了它的喪鐘,然而在現實和心理上,他對英國法律的自由寬容仍然感同身受,正是在這一情況下,他竟然作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重大決定,正式發表了“卡爾·馬克思加入英國國籍的聲明”。然而,倫敦警察局就“卡爾·馬克思加入國籍案”向當局提交特別報告,拒絕了他的入籍申請:“該人系一惡名昭著之德國鼓動家,國際協會首領與共產主義理論捍衛者。該人對其君其國不忠。”
據該卷注釋,1874年8月,馬克思準備到卡爾斯巴德(時屬奧匈帝國的波希米亞,今屬捷克)療養。馬克思之所以打算取得英國國籍,目的是防止奧地利當局的迫害。馬克思并未等到對他聲明的答復,即于8月15日前往卡爾斯巴德。顯然,英國當局拒絕的理由并未告訴馬克思。盡管這個報告的用語十分刻薄與惡毒,畢竟英國這個開放與寬容的國度,容留了馬克思一家及其思想。
在馬克思逝世100多年后,英國劍橋大學與英國BBC于世紀之交的1999年評選“千年思想家”,馬克思兩次名列榜首——這說明英倫文化的確是一個包容度較高的文化體系。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