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平
現代戰爭,不只在于槍林彈雨中的殊死作戰,也在洞悉敵情、爾虞我詐的隱形戰場——情報戰。為了制敵機先,作戰雙方殫精竭慮,尋百變之身,搜集敵方資訊,并善加運用,以求快速瓦解敵方計劃,擾亂其陣腳。是故,在有形戰場之外,情報戰是決定戰爭勝負的重要工作之一。尤其是一方軍事實力遠不及另一方的戰爭,要艱難地獨自支撐下來,直到國際環境的砉然大轉,唯有快捷、精準的情報,可補短板。
蔣介石以“戴科長”稱呼戴笠。蔣介石對戴科長的身影,自當是望斷朝暮,唯求情報多多益善。蔣介石稱謂屬下,或稱官銜,或稱別號,或稱兄道弟,因人因時不同,皆有一定之規。對陳誠、薛岳等人,直呼其字,稱辭修、伯陵;對何應欽、李宗仁等人,則在字后面加一“兄”字,稱敬之兄、德鄰兄;對李濟深、程潛等人,在字后面加“先生”二字,稱任潮先生、頌云先生;對白崇禧、劉斐,直呼其職銜,稱白副總長、劉次長;對胡宗南,則稱宗南弟。獨對戴笠,始終以抗戰前他兼任南昌行營調查科科長時的職務呼之,一直貫穿抗戰時期終不改口。而在蔣委員長面前,戴笠則始終以“學生”“生”自稱。
一
戴笠不僅提供敵方情報,還親自在交戰區潛行密察,發現我方弱點、不當之處,加上自己的看法建議,隨時向蔣介石報告。
1938年底,戴笠秘密游走于浙贛皖各地,偵察情報。他發現沿途有不少我軍碉堡,一旦碉堡被敵軍占為據點,為其利用,勢必使我軍難于攻擊。于是連日電報蔣介石,建議拆除各地碉堡。道經江西上饒,戴笠看見當地警察由各鄉征集壯丁從軍,壯丁們全部被繩索捆綁著。戴笠展開調查后發現,各縣征集壯丁均是如此。他認為這樣的征募方式,不僅“不能為抗敵之用”,而且“影響政治實大”,向身處漢口的蔣介石發出急電,匯報情況。
1939年10月,戴笠行至貴州鎮遠,來到第二俘虜收容所考察。收容所內有俘虜130余人,其中有1名俄國人,5名中國人,其余都是日本人。戴笠發現,5名中國人都是啞子,據傳是被敵人打毒針所致。戴笠于是電告蔣介石:“應飭令軍政部之衛生署及司法行政部之法醫研究所共同研究,并聘請中外醫藥專家詳細檢驗。如果敵用毒針殘害我同胞,實為國際宣傳之大好材料也。”又提出收容所環境不善,難以轉變俘虜思想:“被服極其缺乏,破軍毯舊軍服污穢不堪,室內又頗凌亂。雖有自治會之組織,毫無實際表現,各俘虜大都以麻雀圍棋為消遣,殊缺妥善之管教,不僅不能轉變其思想,且將對我益形輕視也。”
二
無論身在何處,戴笠對軍統局各路人馬的指令,對各地行政、軍事長官,或是聯絡或是預警的密電,無日沒有,無處沒有。他走到哪里,電臺就跟到哪里;他想到哪里,發報機的電鍵就追到哪里。戴笠像是一只服了嗎啡的蒼鷹,充分展開無線電波為強健的大翅,無休不倦地盤旋在遼闊的抗日戰場上,一邊緊盯著變幻的山形水色,一邊保持著隨時向下俯沖的姿態。
抗戰期間,軍統的情報組織遍布全國,遠及國際,在國外設有星州、菲律賓、緬甸、泰國、越南等組。位于中國西部的印度次大陸,也為戴笠高度關注。抗戰開始后,印度的戰略地位與價值凸顯。當時印度仍在英國控制之下,對印情報工作涉及中英關系,內容復雜而敏感,戴笠對傲慢的英國人向無好感,曾向宋子文說起與英國情報組織合作的狀態:“英方無誠意合作,器材既不能作相當之供給,特務又不能公開教授,且在我國內各戰區籍合作名義自由活動,搜集情報,實違反合作協定,故奉委座命令中止進行。”1942年12月,在中美兩國合作修建中印公路期間,軍統局趁機向印度大舉滲入,戴笠親自前往印度布置情報網絡,印度站下設德里、孟買兩個分站。他指示:“本局在印度之工作,東起孟加拉國灣,西迄阿拉伯海,都應當密派人員建立組織,對整個局勢發生瞰制作用,期能對歐亞兩大軸心國在中東之會師,預為防制。”此后,又在加爾各答建立了工作站,并在全印境內廣設據點。一時間,軍統地下情報網,遍及阿薩姆小村與新舊德里大市,遠及錫蘭及馬達加斯加。
1943年8月,中美合作所副主任梅樂斯由美來華,途中在印度停留。其間去加爾各答,經北方邦東南部城市、印度教圣地之一的阿拉哈巴德,下車在月臺上散步時,被一不明身份的人連砍二刀,一刀在大腿,一刀在左臂。梅樂斯與其搏斗時,一腳踹在對方下巴上,致使對方咬斷自己一小段舌頭。趁著茫茫夜色,兇手跌跌撞撞地鉆進一列停靠的列車下,梅樂斯不敢再追。美國海軍駐加爾各答的聯絡官,幫梅樂斯找來一名醫生,把他傷口中一片斷在里面的刀刃挑出來。梅樂斯將那小半段舌頭和刀刃,交給了軍統駐加爾各答的代表。
梅樂斯幾乎一身繃帶地來到重慶。“我起初認為,戴將軍大概對于我在印度的遭遇,不會怎么太關心,想不到他關心得很”。戴笠嚴令部屬,一定要把行兇者查出來。結果,在當年印度近四億人口的茫茫人海中,只花了兩周時間,就鎖定刺客——乃是一個有一半中國血統、一半韓國血統,在山東煙臺附近一所日本人辦的間諜學校里訓練出來的間諜……梅樂斯在其回憶錄《另一種戰爭》中感嘆:“想不到戴將軍的手臂竟然伸得如此之長!”
三
抗戰中期,我國東南沿海港口全為日軍占據,對外聯絡、重要的軍民用物資運送,全靠唯一的陸上通道——滇緬公路,緬甸對于中國抗戰具有戰略要沖的重要意義。戴笠預先布子,抗戰前已在緬甸首都仰光、北方重鎮臘戌設有軍統站;以西南運輸處的兩處分公司名義對外,一邊主持重要物資內運,一邊搜集情報,聯系在緬北的軍統游擊隊。近幾年,媒體對滇緬戰場上國軍部隊浴血奮戰的抗日事跡,報道頻頻,也是圖書、影視劇領域的熱門題材。尤其是那些流落異國、苦難一生的國軍老兵,在公益人士的幫助下終于回到故土,一下拉近了國人與70多年前那場戰爭的情感距離。而在蒼茫歷史中,現實比想象復雜得多。在戰爭期間,軍統特工對云南怒江前線部隊展開調查。1943年7月17日,戴笠急呈蔣介石一封抬頭為“請嚴查各師缺額并嚴格取締官兵走私”的電報。這封電報讓我們看到,現實并非歌曲里唱的“太陽和月亮在一起”,“珍珠和瑪瑙在一起”,而是太陽和黑子在一起,珍珠和沙礫在一起,甚至是最光明的和最黑暗的在一起:
今年2月間,何總長由印度過昆明召集在滇中央各軍師長會議時,各師長提出報告,皆稱各師現有戰斗士兵八九千人,87師師長張紹勛為人爽直,席間照實報告該師僅有戰斗士兵五千人,并以戰線過長,請求補充。何總長以各師皆有八九千人,該師獨僅有五千人,缺額過大,加以責備。實則各師士兵缺額均甚巨大,如36師現在騰北一帶游擊,實數僅約四千人,88師現任怒江西面防務,實數僅約四千五百人,87師現任怒江正面防務,其戰斗士兵有五千人,尚較其他各師為多。但其他各師師長所報之人數,均非實在之數目也。
又查怒江前線各駐軍官兵,現多勾結商人,走私運貨。目前敵人缺乏食鹽,商人將食鹽由下關、保山等地運至前線后,則勾結當地駐軍官兵,送過怒江,換得棉紗布疋而回,交易地點有五、六處之多,但敵人狡猾異常,月前曾有我方軍官五、六人,因販賣食鹽,私渡怒江,被敵發覺虜去。今年5月間,怒江西面馬面關之失,亦因敵人利用走私道路,化裝商人,乘隙侵入。查各師缺額過大,影響作戰實力,官兵走私運貨,每予敵人以可乘之機。當此怒江西岸敵人常思蠢動之際,上述情形,深可憂慮,似應一面嚴格查驗各師缺額,加以補充,并從嚴取締官兵走私,以免貽誤大局。
該電報所指怒江前線部隊兩大問題——軍官普遍吃空餉,勾結商人向敵占區走私,實是抗戰期間國軍普遍性的劣行頑疾。戴笠向蔣介石所指滇緬戰場腐化墮落之嚴重,更是令人發指——怒江前線關乎抗戰大后方之安危,各師官長為吃空餉,竟不顧國脈存亡,坐視部隊半數戰力缺損而拒絕補員。
類似情報并非個案。1942年夏,日軍大本營決定摧毀浙贛兩省中國軍隊機場,打通浙贛鐵路,史稱“浙贛會戰”。以顧祝同為總司令的國軍第三戰區雖予以狙擊,使日軍傷亡1.7萬人,但日軍仍然基本達到沒收和破壞鐵路設施和器材、搶掠物資、擄劫青壯年等“以戰養戰”的目標。顧祝同在抗戰期間任第三戰區司令長官,兼江蘇省主席。在黃埔嫡系將領中,顧祝同初為“八大金剛”之一,后又列名“五虎上將”之一,在國民黨軍政高層里,有“軍中圣人”之稱。一句話,他是蔣介石嫡系中的嫡系、親信中的親信。
然而,戴笠并不把這位“嫡系”“親信”放在眼里。在戰役期間的6月1日,戴笠就致電蔣介石,匯報第三戰區作戰部隊的軍紀渙散情形:
各級官長大都有家眷隨身。日來,各部隊眷屬均向江山浦城一帶遷移,行李甚多,大都派兵護送,沿途拉夫,到處占住民房,查軍隊原有軍鹽發給,今則所過地方,則強要地方供給食鹽,而以所領軍鹽高價出售。因是各縣鄉鎮保長,均有無法供應之痛苦。
戰事結束的6月24日,戴笠又致電胡宗南(其時蔣介石在西安胡處),全無顧忌,直抵要穴,讓“馭將之才”“軍中圣人”情何以堪。電報稱:
此次三戰區戰事之失敗,完全因生活優裕,官兵均無斗志也。三分校學生……到處拉夫、鳴槍示威;前線退下之士兵,則到處搜劫;高級軍官平日,甚(至)有派副官赴上海接女子來玩者。
如《1943:中國在十字路口》中所說:“抗日戰爭使得全國在蔣的領導下空前團結,這似乎也助長了蔣的獨裁傾向……蔣介石明顯開始把自己看作是國家意志的化身了。與蔣意見相左,或是對立,則被視為將個人利益置于國家利益之上。這樣的行為,尤其容易引起蔣的憤怒。顯而易見的是,蔣被一群唯唯諾諾的下屬包圍起來,沒人愿意向他透露不好的消息。”
楚王好細腰,宮女“虛減宮廚”,亦有狷介如李商隱者,敢問“未知歌舞能幾時”。不過,李商隱是在幾百年后的一首詩中發問,而戴笠則與“校長”僅僅隔著一張電文的距離。在他眼里,校長至上,但國家前程、民族命運也大似天。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