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紀·忘我流離
一、借刀
墨色的駿馬穿過黝黑的門洞,王小年站在撫州城繁雜的市井之前,深深地嘆了口氣。他已經追了沐澄風三天,可還是被那刁蠻丫頭跑掉了。

王小年奉師命下山參加堆墨崖論武,因時候尚早,繞了一圈江夏城尋訪美食,在醉仙樓上遇到了沐澄風。彼時風雪山莊的大小姐受困于四大惡人,喚:“少俠借刀一用!”王小年想都沒想便抽出斷水拋過去,只見沐澄風舞臂若狂風催柳,不消三合逼退四大惡人,自己便奪窗而出。
王小年反應過來的時候沐澄風已經跑出一里地了。
“我的刀!”
“沒說要還!”
三天三夜,那一里地的距離曖昧得就像是姑娘故意在調戲,怎樣也縮不短。即便他的愛馬麟駒是世上難得一見的寶馬,即便沐澄風一直只靠兩條腿在跑。
王小年心下稍安,覺得這約摸是個愛玩的姑娘在開玩笑罷了,直到進了撫州城,沐澄風完全失去了蹤跡。王小年這時才感覺自己膝蓋中了一箭。
二、借馬
王小年三天不寢不食,鐵打的身體也挨不住。眼見著追蹤沐澄風無果,只得先尋一間客棧住下,再行打探。
酒足飯飽后又長久地泡了一個去乏的熱水澡,心情漸漸不那么差了。誰料轉身出了隔間,微暗的客房里赫然坐著那個雪膚花貌的姑娘。
“小少俠,借馬一用。”沐澄風秀眼一瞇,笑得像是一只奸詐的狐貍。
“又來!我的刀你還沒還我!”王小年懵然憤懣,指著沐澄風還想說點什么,對著這樣一個漂亮姑娘終究下不去口。
“唉,出了點意外,借你的馬去找回你的刀啊。”沐澄風循循善誘。
“不借!還我刀!”王小年態度強硬。
“罷了,也不是與你商量,就是通知你一聲。”沐澄風身法如魅,只一息便到了窗邊。
王小年冷笑一聲:“麟駒從小跟我,除了我,誰也帶不走它。”
“呵呵。”沐澄風翻窗下去,墨色的駿馬早已栓在下面,少女俯身在麟駒的耳邊哈了兩口氣,而后一提韁繩,號稱誰都帶不走的麟駒便疾馳了起來。
王小年只追了兩條街,便追丟了。
“喂!”
三、借人
第二天王小年頂著兩個大黑眼圈悶悶不樂地吃早飯。仰頭喝了小半碗豆漿,俯仰之間面前的座位上出現了一個人。
“唉,小少俠,借人一用。”沐澄風打著個呵欠,顯然也一夜沒睡好。
“你!”
“實不相瞞,你的刀和馬我都弄丟了,不過你要是跟我走,說不定還能找回來。”沐澄風叼起根油條,口齒不清地說道,“和上次一樣,就是通知你一下,沒跟你商量。”
四、弦月賭坊
王小年不是沒想過反抗,然刀不在手,拳腳功夫又一般,不多時被沐澄風陰了一把,敗于馬下。
時間是晌午,弦月賭坊方才開張,賭徒便已聚眾如蟻,密密麻麻。沐澄風扯著王小年進門,當即有小廝迎將上來,引她進了二樓雅閣。
屋子很寬敞,正中擺著一張長條賭桌,桌上擺著一爐小小的熏香,散發著讓人寧靜的氣息,這在一般賭坊里可不常見,哪個老板不希望賭徒更不理智一點呢?
桌子的那邊掛著一面竹簾,簾后點著一盞油燈,映出一個側影。
“沐大小姐還要賭?”
“九公子這話可笑,開著賭坊不就是要讓人來賭?”
“名刀、寶馬,都被沐小姐輸在這里了,還有什么能賭?”
沐澄風把王小年往前一推:“斷水刀唯一傳人,賭他。有了斷水刃卻沒有斷水刀譜,九公子也很煩惱吧?”
王小年一路發懵,直到這一下小臂磕在桌沿上,方才疼醒了過來。原來沐澄風拿了他的刀,搶了他的馬是來與這九公子一賭!
“喂!”王小年跳起來。
“閉嘴!”沐澄風壓低聲音說道,“不然你的刀和馬都沒了!”
王小年只得閉嘴。
“沐小姐這又是何必呢?”
“聽聞九公子賭術天下第一,未嘗敗績,澄風但求一勝。”
“這位小兄弟,你愿意?”
王小年心說我不愿意啊,我就是一路過打醬油的,你們兩人要爭賭術高低關我什么事,快把刀還給我,我還趕著去堆墨崖比武呢!
沐澄風狠狠瞪了他一眼,王小年嘆氣。好吧好吧,算你長得漂亮。
“愿意。”
賭骰子,一局定勝負。骰聲止,骰盅開,沐澄風負。
沐澄風轉頭就走。
“喂!”王小年一驚,“就這樣?”
就這樣把我賣了?完了?沒后續了?
“不然能怎樣?”沐澄風皺眉,“放心,九公子不好男風。”
“喂!”
五、客棧
沐澄風在吃飯。王小年殺氣騰騰地闖進大堂。
“你!”王小年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你什么你,你這不是好好出來了么。”沐澄風白眼一翻,“我早料到那九公子不好男風,要你也沒啥用,肯定會放你回來。”
“早料到?”
“剛剛。”
“你……”
“沐姑娘,我師父說過賭博是惡習,你還是趁早改了吧!”王小年說。
“哦,我就是玩玩。”沐澄風擺了擺手,“你不知道風雪山莊多無聊,下山來玩,不去見識見識賭神九公子還有什么意思,是吧?”
“那你也不該拿旁人的東西去賭啊!”
“這不是沒辦法嗎?”沐澄風翻了個白眼,“九公子非見著寶物,不然不出手。”
“你!”
“不就是一把破刀和一匹遜馬么?回頭你到風雪山莊去,我叫爹爹把好東西拿出來隨便給你挑。”
王小年深深嘆了口氣。
翌日一早,王小年收拾行李準備離開。
“這么早走?”沐澄風叼著根油條,“你的刀不要了?”
“堆墨崖論武將至。失了麟駒,今日不啟程,便來不及了。”
“就你那點拳腳功夫,沒刀還比什么武,早點回去種地吧。”
王小年嘆了口氣,拱了拱手,轉身離去。距堆墨崖論武,時間不多了。師命在身,須到賽場一見,便是沒了寶刀,路上隨便找個鐵匠鋪買一把,湊合著用。別的等回來之后再說吧。
這是王小年第一次下山游歷。此時還不知道江湖比他想象的艱深復雜得多。
六、再至賭坊
王小年走后,沐澄風鬼使神差地又到了弦月賭坊一趟。
還是那間雅閣,還是那抹寧香,九公子在簾后,沐澄風在簾前。
“把斷水和麟駒還我,我拿別的跟你換。”還來得及吧?沐澄風想。那呆子看起來挺可憐的,若是到了堆墨崖沒刀還比什么武?
“弦月賭坊還從沒有能把東西換走的先例。”九公子笑笑,“沐小姐若是想要回那名刀寶馬,再來賭便是了,贏了,就拿回去。”
“你!我可是……”
“世人都道風雪山莊厲害,可弦月賭坊若是連風雪山莊都怕,我又如何能夠每天坐在這里等著一場又一場豪賭呢?”九公子淡淡道,“又或者你還有另一條路可走。”
“什么路?”
竹簾無風自起,明晃晃的匕首激射而出,釘在沐澄風面前的桌上。
“斬根小指,這輩子不再當賭徒了,我就把東西還你。”
九公子的話里毫無波瀾,好像面對著的人不是風雪山莊的大小姐,而只是一個窮途末路的尋常賭徒而已。
沐澄風的小臉登時變得煞白:“女人的手指你都斬!”
“女人的舌頭我都斬過。”九公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坐著,“你自己選。”
沐澄風怔了一瞬,甩手出門而去。
別人的東西,別人的事,與她何干?遑論斬指。風雪山莊的大小姐,這個閑心操多了。
七、十日
沐澄風七天沒睡好,要么夢見自己的手指被斬了,要么夢見自己的舌頭被扯了。每個夢里都有個模糊的人影,漸漸變得真實。
王小年渾身是血站在她的面前。
沐澄風驚醒,太陽已經出來了。
她說不清自己究竟為何留在這里多日,能夠逃離風雪山莊去四處游玩的日子并不很多,她早已定好規劃,下一站望海郡望海潮,一段段游歷之間環環相扣,如今卻已耽擱了許多。
又三日,王小年的死訊傳來。
沐澄風看著來人所遞的包裹,良久回不過神。
“王小年遺物,送交沐澄風小姐,在下先行告退。”恍惚著,沐澄風連來人的臉都沒記住,打開包裹,不過是些散碎銀兩和換洗衣服,還有附信一封。
沐姑娘,若見信,想必某已遭不測。堆墨崖論武之殘忍超出我的想象,每日都有人死去,沒人記住他們的名字,不過多一座新墳。望動用風雪山莊之能,贖回斷水、麟駒,送歸肆水源家師父荊軻,拜謝。
信紙落到地上,沐澄風坐到天黑,又坐到天亮。
沐澄風撿起信紙,收好行李,策馬疾馳堆墨崖,論武早已結束,后山堆著三十多處新墳,均無名目。
沐澄風四處打聽,果如信中所言般慘烈,無人記著誰死誰活。唯有一老者約摸記起,有一少年刀法如神,對刀時手里長刀卻斷了,登時被人一刀破了肚腸。
沐澄風在那三十幾座孤墳前站了很久,突然哭了。
八、贖
弦月賭坊,沐澄風與九公子對坐。
“今次賭什么?”
沐澄風將左手按在桌上:“我給你小指。”
“何必?”九公子輕笑一聲,“人沒死的時候舍不得,人都死了還要那名刀、寶馬干嗎?”
“你管我!”
“王小年既已死了,沐小姐當松口氣才是,別人的東西,別人的事,哪合沐小姐的手指來換?”
沐澄風臉色慘白,后又重復了一句:“你管我……”
只是再沒了之前的力道。
別人的東西,別人的事,哪合風雪山莊的沐大小姐去掛心?
“不就是一把破刀一匹遜馬?回頭你到風雪山莊去,我叫爹爹把好東西拿出來隨便給你挑。”
可是她萬沒想到王小年會死。沒想到自己的恣意妄為,只一次,便是一條鮮活的人命。
竹簾起,匕首出。
沐澄風握著匕首的手在發抖。
王小年,贖回你的刀和馬,我就不欠你!
沐澄風手起刀落。
九、路
雨一直在下。
墨色的駿馬疾馳在黑夜里,足蹄濺起水花。
沐澄風抱著斷水刃,策馬于通往肆水源的路上。
王小年,贖回你的刀和馬,我就不欠你!
王小年,將刀和馬送還你師父,我就不欠你!
王小年,我不欠你!
沐澄風沒有辦法再思考,只能一直默誦著“我不欠你”四字,將馬兒催到極致,大雨里烈烈生風。
墨馬奔馳了許久,從天黑到天亮,從天亮到天黑。
后來雨停了。馬蹄緩緩地停了下來,朗月下沐澄風蒼白著一張臉,發縷亂作雜草。
刀沒還,終究是欠了,馬沒還,終究是欠了,命沒了,終究是,欠了啊……
欠了,這輩子也都沒法還了。
只因為自己的任性,死了一個人。說起來那還不止是個普通路人。
騎過麟駒才知道它能跑得有多快,王小年卻一直沒追上過她。
用過斷水才知道它有多好,王小年就放任著她瞎玩那把名刃。
見過九公子才知道,王小年的拳腳功夫不弱,整個弦月賭坊的人都留不住他。在客棧的時候卻幾下就被她制服了。
王小年知道她愛玩,所以有意無意地陪著她玩。
可是她這一玩,把王小年玩死了。
沐澄風想到堆墨崖的那三十幾座孤墳,想到那天夜里風聲嗚嗚似鬼魂在哭。
馬兒回頭,沒有再去肆水源。
十、真相
弦月賭坊,雅閣。
竹簾后,九公子與王小年對坐。
兩個爐子,一邊煮酒,一邊煮茶,似用極強的氣隔開,酒色茶味沒有串混絲毫。
“九哥又是何必?”王小年飲下一杯青梅酒,有些唏噓。
“前些日子接到風雪山莊的信,我與沐間莊主有舊,該幫的忙要幫的。”
“沐大小姐今年才十七歲,你便喝她斷指?”
“這不是沒斷呢?”九公子一招手,簾外有人恭敬地將那匕首送回。匕首上有一個半圓形的齒,是沐澄風斬指時九公子擲出一枚暗器打出來的。齒洞比沐澄風的小指略大點,因而沒有斬掉,不過雖是一場虛驚,也驚出了女孩一身冷汗。
“沐澄風刁蠻驕橫,任性妄為,想也是豪門子弟的通病了。這病好治,只需要一場大的變故稍稍長長心性便是。”九公子飲茶,想了一想,又兀自言語到,“若是一場不夠,那就兩場。”
“因而九哥設計了王小年之死?”
“謝你演戲。”
王小年復又飲酒:“我沒演戲。”
“問題不大。”
“問題很大!”王小年拍桌道,“你把我的斷水、麟駒又送給她了!那我怎么辦?”
“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后記
王小年還是選擇給沐澄風寫了一封信。
縱使九公子說強病需用猛藥醫,可藥用得過了,是陰影,不是教訓。
聽聞回到風雪山莊的沐澄風小姐改變良多,想必心中已有體味。如此,王小年還是活著好吧。
信很長,王小年想了挺久,把末尾那句“沐姑娘,借我的刀何時還?”改作了“沐小姐,欠我的情你還不還?”
真不要臉,王小年想。然又嘆了口氣,罷了,誰讓你長得那么漂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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