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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秉道

2016-12-07 16:37:17武無吾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6年11期

武無吾

簾外是雨打秋池。

簾內是孤館青燈。

燈籠酒肆里,一身淡紫繡衣的老板娘左手支在油膩的桌面上,右手五指流轉,撥弄筷桶里的筷子。

屋外的夜風將細密的雨聲撥亂,淅淅瀝瀝打在心頭。

“唉……”

許是念著這雨壞了本就不多的生意,老板娘這么嘆一嘆氣,不知何時爬上眼角的細紋似乎又重了半分。

桌上青燈忽地一搖,竟是有人掀簾進了屋,冷風一時跟著被掀開的門簾往里猛擠。

老板娘被涼氣驚走了倦意,一抬眼便看見了進屋的男人。

男人一身青衫已被雨水淋透,隱約現出棉布下鋒銳的身形。老板娘起身相迎,自然而然地瞥見他背上無鞘的鋼刀。

酒店做的是開門生意,按說這樣的刀,老板娘見了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可這一眼,她卻莫名地望出股透骨的寒意來。

她微一晃神,那男人已找了位子坐下。她忙迎到桌旁,明明是想問男人吃些什么,一張嘴,卻變了腔:“這位英雄,怎么稱呼?”

男人聽了這話,眉頭微蹙,卻仍是生硬地答了:“我叫易秉道。”

他說我,而不是在下。

易秉道瞄了眼姿色猶存的少婦,反問道:“老板娘又如何稱呼?”

“奴家就叫老板娘。”

易秉道一怔,便微微頷首。

老板娘回以淺笑,她明白,男人雖點頭,卻不是懂了。畢竟只有自己聽過白衣書生口中那句淺淺淡淡的詩:“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老板娘以前姓花,單名為紅。自那句詩后,她便再不提起自己的名字了。

她按照易秉道的吩咐,上了壺酒,便在鄰座百無聊賴地坐下。她一雙手玩弄著裝滿筷子的竹筒,眼見著易秉道拿起酒杯卻不飲,只一雙眸子緊盯向屋外的大雨,老板娘不禁又多了句嘴:“你在等人?”

易秉道似乎沒料到她會再次搭話,眉頭微皺,隨意地應了一聲。

屋外雨聲漸響,襯得屋內的靜越發尷尬。

易秉道抿了口酒,半晌續言道:“我在等人殺我。”

三月初十。

“我在等人殺我。”

易秉道說這話時,面前的劍客,已舉不起持劍的手。

“可你殺不了我。”

劍客苦笑一聲,他按住肋下涌血的傷口,恨自己不知深淺地接了留君樓的俠義令。十歲練成“衡山綿劍”,十五歲修得“芙蓉夜雨劍”最后一招,十九歲成為衡山第二劍客,劍客以為自己算是個高手。

直到面前的人,一刀破盡自己綿密的劍網,帶出肋下一道血光。

這一刀,還是手刀。

“你滅人滿門,卻無半分悔意……”劍客深吸口氣,提起僅剩的豪情喝道,“我雖殺不了你,但天道昭昭,你終會死于俠義之手!”

易秉道望向前路,唇齒微動,沒頭沒尾地說了句:“來人世一遭,我只想在死前,看看這天下的景,也看看這天下人的武功。”

半跪在地上的劍客慘然一笑,那一記手刀的刀氣早已順著肋下盲俞穴沖入四肢百骸,劍客眼下已是提不起半口真氣。

他望向易秉道那鋒銳如刀的手掌,不禁伸出左手雙指,在銀白的劍身上彈出一個鏘音:“欲整鋒芒敢憚勞,凌晨開匣玉龍嗥。手中氣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條。奸血……”

易秉道不等他唱至半酣,便沉膝揚手,又是一記手刀。

正是宮商斗轉處,歌聲卻戛然而止。

身首異處的劍客頹然軟倒,濺起一地的塵灰。

老板娘被易秉道的話驚到,手里的竹筒脫了手,砸在桌上,再滾到腳邊,也濺起一地的塵灰。

她連忙彎下腰去撿地上散落的筷子,也不知該如何去接男人的話,好在易秉道也不在意,只一口一口地抿著酒。

屋外的雨聲里不知何時雜進了“嘚嘚”的馬蹄聲。老板娘心中一緊,心想莫不是殺他的人來了。她斜眼去看身側小口抿著酒的男人,目光不自覺地搭上他背后的那柄寒刀。

這刀舞起來,該是怎樣的光景。

馬蹄聲綿延到屋外便匆匆停下,老板娘聽到屋外的馬一擤馬鼻,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攥緊了拳,指甲嵌在肉里,手掌火辣辣地疼。

門外的人掀簾而入,老板娘站起身來,雙腿不自覺地隨著屋內的昏燈一顫。

進屋的是一對年輕男女,俱是一身月白長袍,許是馬上奔波得緊,比起先前進屋的易秉道,二人被雨淋得狼狽了許多。

老板娘面上帶笑,眼光卻落在二人腰間掛著的長劍上。

匣中三尺水,曾入龍虎潭。

打頭的年輕男子見到易秉道,臉上訝色一閃。老板娘瞥到他面色變化,冷不丁地就向后退出一大步。

哪知男子的手經過腰間,卻沒去碰那三尺青峰,而是舉到胸前,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前輩可是‘藏兵谷谷主林知南林前輩?晚輩泰山派任戎生,見過林谷主。”

易秉道并未搭話。

“前輩許是不記得了,前年‘鐵指曲林東曲老爺子的壽誕上,晚輩和師妹跟在家師身后,與前輩有過一面之緣。”

那男子見他口中的“林知南”眉頭微蹙,似在回想,忙接口道:“家師便是‘回風劍高匯生,當時您還言及貴谷正循古卷之法,依靠自身精血淬煉刀靈。晚輩斗膽問句,此事可有眉目?”

男子洋洋灑灑廢了不少口舌,哪知易秉道也不抬眼看他,只冷冷說道:“你認錯了,我不是林知南。”

任戎生面上一紅,緊接著似有所悟,露出個心照不宣的微笑:“前輩說不是,便不是。逆旅相逢,便是緣分。晚輩斗膽敬您杯水酒。”

老板娘見二人還算和氣,長舒口氣,連忙取來酒水。

任戎生斟滿老板娘遞來的酒盅,朝著易秉道一飲而盡。

易秉道依舊看也不看他,只抿了口酒。

任戎生與他身后的年輕女子落了座。他似是心有不甘,也不理迎到桌前的老板娘,朝著易秉道再一拱手,道:“晚輩斗膽再問一句,前輩此行,可是要去衡陽留君樓領那俠義令?”

任戎生見易秉道微微挑眉,自認為猜得八九不離十,不禁面露喜色:“前輩仙蹤不定,換作平時,晚輩自是不敢妄加猜度。只是距上次俠義令現世,已有五年,我想著以前輩的俠骨豪情,聽聞此次俠義令出,豈有不來之理?看前輩風塵仆仆,這一路上定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

“家師也是一般的心情,他聽聞俠義令出,也是一心向往,只可惜他身體有恙,無法遠行,所以便派我和師妹前去留君樓,倒不是讓我二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接那俠義令,只是想著讓我二人多聽多聞,多些江湖閱歷。”

任戎生說到這兒,似乎是想到什么憾事,語調一轉:“我二人剛離開泰山不久,便聽說衡山劍客呂少陽近水樓臺先得月,領走了俠義令。再過幾天,噩耗傳來,呂少陽竟被俠義令所指的魔頭殺害!”

任戎生見易秉道忽然冷笑一聲,以為他起了敵愾之情,更覺得自己句句都說到了點子上。

“不過前輩若是真要去領那俠義令,怕要有些失望,我和師妹三天前到了衡州,卻聽說俠義令再出,又已被一老一少領走。按留君樓的規矩,俠義令所指魔頭之名不可透漏,可也不知為何,此番留君樓對領令二人的身份,也是諱莫如深。我幾番打聽,也不過知道那‘一老背了根鐵棍。至于那‘一少,除了是個女的,便再沒有其他線索。”

任戎生沉吟一下,續道:“使棍的名宿不多,若領令的只是個老前輩,倒不算難猜,只是從未聽過有老前輩行走江湖,身邊還跟著個女子……”他目光一轉,望向易秉道,“倒不知您想到了哪位耆老?”

易秉道雙目游離,對任戎生的話充耳不聞,看上去已不知神游出幾個兩萬八千里。

任戎生見易秉道許久也不答話,自己被晾到一邊,只覺面上熱辣,他尷尬地清咳一聲,正琢磨著如何給自己找個臺階。

他身后的年輕女子就“蹭”地一下站起身來,朝著易秉道嬌叱道:“簡直是豈有此理?怎么有你這樣憊懶的前輩!我師兄恭恭敬敬地跟你說話,你卻理也不理!你這般行徑,莫不是小瞧我泰山劍派?”

“師妹!”任戎生眉心糾纏,朝著身后的女子喝道,“不得無禮!”他朝易秉道一抱拳,“我這師妹年歲尚淺,又被師兄弟們嬌慣壞了,脾氣有些急躁。她有口無心,還望前輩海涵。”

“師兄,你怎么向著……”那年輕女子還要說些什么,卻見任戎生狠瞪自己,一時就有些怯了。她狠跺下腳,便鼓著嘴氣洶洶地坐回位上。

任戎生不尷不尬地說了幾句場面話,見易秉道仍舊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便也悻悻地坐下。

后廚已沒了干柴,炒不了熱菜,老板娘向落座的二人告了罪,便切了些熟肉上來。

上菜的時候聽到那年輕女子朝著任戎生低聲道:“師兄,他不認自己是林知南也就罷了,可他這一副眼高于頂的樣子,到底是要做給誰看?”

那叫任戎生的男子瞪了女子一眼,不悅道:“休在這里胡說,前輩行事自有道理,師父讓你跟著我多聽多聞,可沒叫你多言。”

女子冷哼一聲,便不再多話。

偌大個酒肆,又重歸死寂。

三月初八,未時。

偌大的院子,又重歸死寂。

易秉道的懷里,軟趴趴地靠著個人,而易秉道的手,插在那人溫熱的尸體里。

他看向滿院堆疊的尸首。

那個叫童兒的孩子,終是叫來了所有人。

晌午的日頭灼灼地打在易秉道身上,照得他有些茫然。

他只想殺一人。

可最后,他殺了一百零六人。

這一百零六個好漢,無論男女老幼,沒有一聲喊叫。他們只是咬著牙,拿著刀,握著劍,噙著狠,朝著易秉道,一波又一波地沖上來。

再一波又一波地死去。

易秉道從懷中男人的身體里拔出發軟的手,若這手是刀,怕是早已卷了刃。

他踢開擋住院門的尸體,踏步而出,走出一進又一進的院子,穿出一道又一道的回廊,再推開兩扇沉重的朱漆木門。

外面的天是藍的,而里面的天,藍里卻蘊著股血氣。

易秉道合著一身血污,邁出大門。

他越過半截小腿高的門檻后,不自覺地回過頭,去看門上高懸的匾額。

“藏兵谷”。

藏兵谷不是谷,只是占著半條街的院子。

院外的青石街上,零散地走著行人。他們看到院內走出個渾身浴血的漢子,看到漢子背后背著把霜光閃閃的鋼刀。

他們驚得噤住了聲,只默默地向遠處退去。

唯有個盲眼的老頭,拄著根被蟲蛀過的拐棍,還沿著街佝僂地緩行著。

他口中荒腔走板,唱著不知從哪學來的曲。

“一自開天辟地,兩儀便有吾身,曾教三界費精神,四方神道怕,五岳鬼兵嗔……”

也不知在這死寂中熬了多久,酒肆外忽然亮出個蒼老的男音。

荒腔走板的,唱著也不知是從哪兒學來的雜曲。

老板娘雖未聽過這曲兒,但愛戲的人都懂,敢當這樣唱詞的,只有那搗天庭翻四海的齊天大圣。

唱的是誰并不難猜,只是唱的人似乎故意雜了好幾種唱腔,把這好好的詞唱得不倫不類,卻也唱出種別致的趣味來。

老板娘嘴角噙著笑,去看身側的易秉道,卻看到他本有些彎的背,不知何時已繃得筆直,直得就像崖上傲立于山雨中的青松。

老板娘面上一僵,不自覺地屏住口氣。

東首的任戎生并未注意到這邊微妙的氣氛,他聽到屋外的唱曲,精神一振,朝著身邊的師妹低喝道:“是江南第一棍——‘通天神猿孫黃庭!”

任戎生說完這話,也是微微怔忡,他自言自語道:“棍?領了俠義令的,莫不是孫前輩?”

任戎生的師妹聽到江南第一棍的名號,不禁聳然動容,她雖未離座,身子卻不自覺地向前探去。

屋外風雨不歇,歌也未歇。

“六合乾坤混擾,七冥北斗難分,八方世界有誰尊,九天難捕我,十萬總魔君……”

歌聲一頓,竹篾編就的門簾猛地往上翻飛,雨霧被乍起的狂風推著,從門外向里狠命倒灌,老板娘一時被雨水迷住了眼。

等到門簾再次將雨隔在門外,屋內則多了一位消瘦老者。

那老者兩鬢斑白,穿著件半舊短褂,一雙眸子卻神光熠熠。他手中拿著一根精鋼制成的齊眉棍,斜睨西首的易秉道,從鼻子里擠出一聲輕蔑的悶哼:“你這妖孽,可讓俺好找!”

易秉道眉頭一皺:“我不是妖孽,我是易秉道。”

“是不是妖孽,你說了不算,俺說了也不算。不過呆會兒你進了地府,倒是可以問問閻王爺,殺了藏兵谷滿門一百零七人的你,算不算妖孽!”

任戎生聞言大驚,他與身側的師妹面面相覷,這二人怎么也沒有料到,留君樓俠義令出,要殺的竟是眼前的男人!

“師兄,孫前輩為何說林前輩滅了藏兵谷滿門,林前輩自己不就是藏兵谷谷主嗎?”

任戎生眉頭緊鎖,他細品孫黃庭話中意味,驚覺面前此人不僅不是林知南,還滅了林知南滿門。

“看這架勢,這人怕還真的不是林知南。”任戎生頓了頓,喃喃道,“難不成,林知南還有一個孿生兄弟?”

孫黃庭環視四周,見到老板娘已怯怯地躲到柜臺之后,便微微頷首。緊接著瞥見任戎生身上的月白長衫,問道:“泰山派?”

任戎生剛聽了孫黃庭如平地驚雷般的幾句話,此時還在默默猜測前因后果,他身側的師妹見他走了神,連忙一抱拳,朝著孫黃庭恭敬說道 :“晚輩見過孫前輩,家師是泰山‘回風劍高匯生。”

孫黃庭“嗯”了一聲,看向眉頭緊鎖的任戎生,道:“你二人在這兒做什么,不會跟這妖孽同行吧?”

孫黃庭將“妖孽”二字咬得極重,易秉道聽了冷哼一聲,也不多言。

任戎生方才回過味來,他微微一抱拳,朝著孫黃庭說道:“晚輩與師妹并未與林前……并未與此人同行,我二人剛從衡州過來,路過此地,恰逢大雨,便借著這酒肆躲雨。”

他斜睨易秉道一眼,言語中疑惑重重:“可雖未同行,但晚輩剛剛將此人錯認作藏兵谷谷主林知南林前輩,還與他喝了杯水酒……”

孫黃庭微微頷首,道:“此間事情繁晦不明,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不過你既是從衡州過來,該認得這個吧?”他說完這話,從腰間拿出一物,形如鐵劍,長卻不過半尺,通體烏黑,看上去非金非石。

“留君樓的俠義令。”任戎生言語愈發恭敬。既已確認了孫黃庭就是接令之人,他便再無懷疑。

任戎生凝眸望向易秉道身后的寒刀。

他便是用這把刀,滅了藏兵谷滿門嗎?

“既認得,便省了俺許多口舌。”孫黃庭收回俠義令,言道,“你二人既帶藝之身,俺便不費心去趕了,只是呆會兒打起來,生死相搏,你孫爺爺可就顧不上是否殃及池魚了。”

他說完這話,手中長棍一抖,棍上沾著的水珠“奪奪奪”連響,釘在身側的立柱上,打出一串坑凹。

孫黃庭面上神色轉冷,低喝道:“起來,俺要殺你。”

三月初八卯時

“我要殺你。”

湯碗上氤氳起的熱氣將兩個眉眼完全相同的男子隔在桌案兩側。

易秉道似乎嫌剛才語氣有些隨意,又一字一頓地,朝著對面大口嚼著饅頭的林知南重說了一遍:“我要殺你。”

林知南抬了抬眼,看向與自己相貌毫厘未差的易秉道。

“為何?”

“因為我要去江湖。”

林知南還未咽下口中的饅頭,便含混不清地打了個機鋒:“你敢見江湖,但江湖未必敢見你。”

“所以我便要在這院子里孤守一生嗎?”

“你才活了月余,就妄言一生?”林知南好整以暇地吹開湯上的熱氣。“更何況,我陪你,何來孤守?”

“好不容易來人世一遭,我不愿只做你的影子,所以……”易秉道頓了一下,等著林知南把胡辣湯飲盡,方緩緩說道,“我還是要殺你。”

林知南點了點頭,呵出一口熱氣,起身取下墻面上掛著的寶刀,走到院中。

院外的歪脖樹將幾縷枝條探入院內,枝上青杏成雙,葉綠春濃。

林知南看著易秉道走入院內,在對首遙遙立定后,方才緩緩拔刀。

那刀每出一寸,探進院內的枝條似乎就又彎了半分。

拖著兩條鼻涕的半大孩童忽然闖入,他看了看院內兩人,看了看林知南抽到一半的刀。

林知南一時啞然:“童兒……”

那叫童兒的孩子面上忽然露出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愴然來。他抹去鼻涕,拿那雙閃著淚光的眼睛狠瞪了易秉道一眼,轉身向院外跑去。

易秉道忽然就懂了,他苦笑一聲:“原來他們懂,都懂我這妖物早晚會弒主。”

林知南不置可否,僅是微微地挑了挑眉:“你不攔他?”

“藏兵谷的孩子怎么攔?殺了嗎?”易秉道搖了搖頭,“我只要殺你。所以殺一人剛好,殺兩人,便多了。”

林知南似是放下了懸著的心,他微微頷首,金刀脫鞘。

春意濃,刀意更濃。

“你若要殺我,便出招吧。”

“你若要殺我,便出招吧。”

屋內的青燈左右飄搖,易秉道站起身來,卻未去摸身后的刀。

一旁任戎生見孫黃庭蘊滿了氣,擺出個起手式,忙拎起桌上的酒壺和桌邊的師妹,向著酒肆一角退去,習武人的嗅覺催促著他遠離這樣一場死戰。

可這樣一場死戰,又豈能不看!

眼見孫黃庭身形一動,長棍外展。他形如鬼魅,顯出不凡的輕功修為,起手的棍法卻不見如何高明,只平平無奇地朝著易秉道胸前點去。

易秉道也不拔刀,只向西首踏出一步,欺入這一棍外側生門,緊接著單手橫切,以攻帶守,直取孫黃庭咽喉。

孫黃庭口中呼嘯,腰身一擰,棍法忽然由簡入繁,精鋼棍幻化成萬千游龍,罩住易秉道渾身上下。

任戎生眼中一亮,低喝道:“四海千山!”

易秉道冷哼一聲,也不管這招變化如何,再向內欺進一步,瞬時分出棍勢虛實,以手為刀,直朝孫黃庭握棍的先鋒手砍去。

孫黃庭招式用老,只得后縮先鋒手,要知棍棒招法全靠先鋒手發力,孫黃庭這么一撤手,這一棍便失了力道,打到易秉道肩上,反被易秉道以肩蕩開。

任戎生似是沒想到這招竟還有如此破法,不禁就叫出聲好來。

屋內兩人招式愈發精妙,任戎生心神所系,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孫黃庭的棍法繁密,更可怖的是他手中明明是根精鋼鐵棍,內力吞吐之間,鐵棍竟由剛轉韌,掄披掃砸之外,居然讓他用出了軟棍的折扎纏捉。

一根鐵棍,如龍游四海,上下翻飛。

易秉道卻只是單手為刃,也不見他手中招式如何變幻,只是每一招都堪堪壓在孫黃庭棍勢轉折之處,砍向他握棍的先鋒手。

可他的招式越是簡單,越是襯得他的出手詭譎妖異。

兩人廝纏在一起,不足盞茶工夫,交手已有百招。

躲在柜臺后面的老板娘雖只能看出個熱鬧,卻也似被這熱鬧扼住了咽喉,扼得她喘不上氣來。更別提另一側的任戎生,他僅是在心中默默復盤兩人招式,就已是汗流浹背。

再斗幾招,孫黃庭忽而猛喝一聲:“不痛快!”

言罷腰身一擰,合著鐵棍扶搖而上,身側帶起的氣流卷起數張桌椅。孫黃庭于半空中一展鐵棍,那些桌椅被勁風一帶,朝易秉道直飛而去。而孫黃庭則借著這次發力,身形倒置,兩腳反蹬房梁,作勢俯沖。

易秉道面上一冷,伸手就要去拔背后的鋼刀,哪知桌椅飛到半空中,竟從中炸成齏粉,蓋住易秉道視線。

而如鷹隼般掛在房梁上的孫黃庭則忽然雙腳發力,與鐵棍一起化作一道電光,破開半空中彌散的粉塵,一棍擊在易秉道胸前,擊出一聲悶響。

這一棍足有萬鈞之力。

易秉道被打得倒飛出去,只聽“嘩啦啦”連珠脆響,屋內眾人便看見易秉道高大的身軀砸入酒肆北角堆疊的酒壇里。

任戎生想著勝負已定,竟然有些發愣。

孫黃庭使完這一棍,不去看倒在酒海中的易秉道,更不去看屋內其他三人,回身掀開門簾,大喇喇地走入屋外風雨中。

屋內三人面面相覷,老板娘正猶豫著要不要去看易秉道是否死透,便聽到酒壇破碎之處,傳出個低沉男聲:“好酒。”

老板娘眼睛一亮,一股熱流涌上心頭,涌得心都跳出股燥熱來。

他、他居然沒死!

易秉道從淌了一地的酒水中站起身來,他身上青衫已被碎裂的瓷片刮得破爛,卻不見身上有一丁點傷口。

他見老板娘望向自己,一時會錯了意,沉吟道:“你別怕,打壞的東西,我賠。”

老板娘未及答話,門外便遙遙地傳來孫黃庭的冷哼:“裝什么好人!要賠也是我這個活下來的人賠!”

他說完這話,手中鐵棍一落,在地上頓出一聲悶響:“賊孫,里面不痛快,喝夠了便出來再打!”

易秉道雙眉緊縮,他冷哼一聲,單手一扯,將撕爛的青衫丟在地上,露出一身刀劈斧鑿般的筋肉。

一旁觀戰的任戎生似是心生幻覺,竟覺得易秉道身后那用牛皮背帶綁著的鋼刀一側,爬上了點點鐵銹。

易秉道展步而出,跨過門檻時,卻被老板娘輕聲叫住。

“你,你可要有命回來……”老板娘面上一紅,續道,“可要有命回來,賠我的桌子。”

易秉道怔了一下,忽而用力地點了點頭。

屋外,風欲摧木,雨欲掀屋。

屋內的三人湊到窗前,便見風雨之中,孫黃庭長棍弓折,激射出一支水箭。

易秉道閃身讓過,那水箭射到他身后門簾上,削去門簾大半。

既而雷音一現,孫、易二人似是以雷聲為號,同時出招,斗在一起。

屋外兩人越斗越快,孫黃庭手中鐵棍變化無方,不過十數招后,連任戎生都已看不清他棍勢走向。易秉道則出手如電,但一招一式,卻清楚明白。

兩道身影乍合乍分,頃刻間再交百招。

孫黃庭將手中鐵棍舞成一片銀光,銀光之中的他面色含恨:“知南給你三魂七魄,你卻滅他滿門。你得了他一副上好皮相,難道他的俠義之心,你就不曾去學分毫?”

易秉道眉頭微蹙,以手為刀,一招“霸王卸甲”破開孫黃庭棍勢,他的招式睥睨四方,神態語氣卻仍是一片寡淡:“我殺他們,只因他們也要殺我。”

“好一個只因他們也要殺我!”孫黃庭血灌瞳仁,目眥盡裂,一聲虎嘯直沖云天。

他不顧易秉道遞到胸前的手刀,鐵棍一收一送,內勁層層疊疊,如泉奔浪涌,直搗易秉道小腹。

易秉道本可側身回救,卻只是將內勁催到了極致,手側暴漲起半尺銀光。

風雨中傳來兩聲悶哼。

風雨外飄進三聲驚叫。

易秉道向后跌出丈許,狠狠地在地面上砸出一大片水花。

而被刀氣侵入心脈的孫黃庭,倒退幾步,雙腿一軟,癱坐在泥濘里。

酒肆中的老板娘微一發怔,就要沖入雨中,任戎生卻鬼使神差地挽住了她的手:“等等,再等等。”

老板娘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根空心稻草,她雙目微紅,微顫著嗓子問道:“你覺得他還活著?”她熱切的目光似要看透任戎生的眼底,好像哪怕在他眼中看出一絲欺騙、一絲猶豫,就要沖進雨霧中。

“不,按說這樣一棍……可他……”任戎生迎上老板娘的目光,臉上一紅,道,“總之再等等,再等等。”

任戎生的師妹忽然一聲尖叫,便見那本該氣絕的易秉道,雙臂一撐又重新站起身來。

老板娘的臉上,忽然就涌過一陣潮紅。

可任戎生卻是面如死灰,因他這次真真切切地,看到易秉道身后的寒刀,已爬上了半片鐵銹。

“難不成……”任戎生只覺口干舌燥,只是一遍遍地重復著,“不可能,不可能!這怎么可能?”

老板娘以為他是在說易秉道本不可能重新站起,她挑了挑眉,語氣中不知為何就帶上股沒來由的驕傲:“怎么不可能,他不是站起來了嗎?”

雨聲漸弱,似乎是知道這一場死戰的戲已快唱到了最后一折。

“你還未死……”癱坐在泥水里的孫黃庭慘笑一聲,看向重新站起的易秉道,“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嗎?”

易秉道卻不答他,只是用他那僵硬慣了的聲音,一字一句地道:“你說得沒錯,林知南給了我三魂七魄,可他既不愿讓我見這天下,為何要將我帶到這天下?”

易秉道說完這話,也不管癱坐在地上的孫黃庭,就提步轉身,向著不遠處的酒肆走去。

身后卻忽然傳來一聲斷喝:“你還不能走!”

易秉道微微回首,看見孫黃庭撐著手中的鐵棍,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你還不能走,因我還有一棍未使。”孫黃庭手中的鐵棒遙指易秉道,“我還有這一棍。這棍叫——乾坤生我。”

那鐵棒在空中猛然一擰,只聽到“呲呲”的連響聲不絕,精鋼制成的鐵棒,竟如同從中絞斷的青竹般,迸濺出萬千鐵箭。

鐵箭如驚鳥疾飛,鋪天覆地,遍及六合。

那鐵箭嘯鳴不絕,天地間的風雨被箭聲蓋住,蓋成一片喑啞。

可這箭聲,仍沒蓋住孫黃庭口中那句蒼茫的唱詞。

“孽障,吃老孫一棒!”

易秉道卻在這一瞬扭過頭,看了眼身后的酒肆,看了眼被雨水打濕的招幡:“殺一人剛好,殺兩人,便多了。”

他聽著密如雨簾的鐵箭疾飛而來,終于拔出了身后的刀。

一把業火淬煉、攀爬、綰結了無數遍,卻仍舊霜寒的刀。

刀寒如霜。

不,刀寒如冬。

沒人見到易秉道如何出刀。

老板娘見到萬千的飛箭被瞬間結成冰的雨水凝成了張牙舞爪的冰雕。

任戎生見到易秉道手中的寒刀似是散盡了所有寒氣,一息之內就爬滿了鐵銹。

而逆行經脈才使出這一棍的孫黃庭,雙目陰慘慘地滲出血來,他什么都沒有看到,什么也再無法看到。

雨停了。

易秉道掀開僅剩一半的竹簾回到酒肆內。

重新落座的易秉道接過老板娘遞來的方巾,一抬頭,看到老板娘眼里透著淚光。老板娘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面上一紅,笑道:“我以為你沒命來賠我的桌子了呢!”

易秉道將刀平放在了桌面上,囁嚅了半晌,只拿起桌上的酒壺,破天荒地海飲了一口。

另側的任戎生目光閃爍,他瞥了眼桌上被鐵銹吞沒了的鋼刀,默默掂量著以自己的斤兩,能否撿得起面前這個“便宜”。

門外忽然傳來孫黃庭聲嘶力竭的斷喝:“上坤下艮。土散了,你這山,還不動嗎?”

唱了整夜的孫黃庭,只是這一句,卻不是曲了。

倒像是為了驚醒醉在曲中的人。

易秉道沒有懂,任戎生和他的師妹更沒有懂。

唯有老板娘似懂非懂地從筷桶里抽出一支竹筷,然后手指一攆竹筷,褪去外面那層漆皮,露出里面一根鋒銳的玉刺。

“老板娘”的戲已唱盡,下一折的角兒換成了“玉刺”孫影兒。

電光一閃,老板娘一擊而退,易秉道不可置信地看向退到門邊的老板娘,再不可置信地看向插入自己胸前膻中穴的,那根玉刺。

“原來,你也是要殺我的。”

像是醉在戲中太久的戲子,一身紫衣的老板娘怔忡半晌,方才一抬眼,凝眸向易秉道望去。

“原來,我也是要殺你的。”老板娘臉上的淚未干,淚意卻干了。

任戎生和他的師妹沒想到驚變突起,一時間啞然愣在原地。

屋檐上掛著的雨“吧嗒吧嗒”地往下落著。老板娘忽然撩起耳邊凌亂的鬢發,聲音里不由自主地帶上分悵然:“你知道嗎,老板娘她,剛剛愛上你了。”

始終坐得挺直的易秉道慢慢彎下了背,冷冷道:“可你不是老板娘。”

“可我不是老板娘。”她頓了頓,“我只是個演過‘老板娘的戲子。”

“你演得很好,你讓我信了。”

她嫣然一笑,口中的話卻更似喟嘆:“連自己都信了的戲,別人怎會不信。”

易秉道覺得自己的眼越來越沉,身體卻越來越輕。

他沒有聽到她最后的話,他只聽到一聲陰慘慘的脆響。

桌上那把銹刀,終是斷了。

二月初六。

九天爐內的一聲巨響,將大半個寧遠城從睡夢中炸醒。二月的朔風里,林知南草草披了件單衣,就奔出了門。

彼時沖天的火光已將藏兵谷的后山映成白晝。林知南施展輕功,向著后山的九天爐疾行。

離九天爐還有半里,猛烈的山火就阻下了林知南的腳步。

他望向前路還未盡興的大火,嘴里喃喃道:“還是不行嗎?”

林知南剛要轉身離去,面前的山火驟然向兩側分開,便見火海之中,露出一條小路。小路之上一人一刀,走得寂寂。

小路上那人渾身精赤,手中提一把寬背寒刀,眉眼竟與林知南毫厘不差。他看到面前的林知南,就如同遇上多年未見的舊友,卻偏想不起兩人是在何處初遇。

他皺了皺眉,開口問道:“你是誰?”

林知南心神激蕩,脫口而出:“我是你啊!”

“如果你是我,那我是誰?”

林知南思量半晌,正色道:“你是一柄刀。”

精赤著全身的刀靈皺了皺眉,似懂非懂地重復道:“我是一柄……易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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